浊世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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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恩仇擂台(3)

恩仇擂是规定了不准杀伤,可关乎仇怨,定会包含极大的戾气。俞崇仁借着劝说邱寨主,反复强调以和为贵,无形之间,令气氛缓和了不少。有的人怀着满腔愤懑而来,听了二人对话,不禁冷静思索。

俞崇仁接替俞伯华为家主,本来就长于外务,口才甚佳。这些日子与花如何等人商讨多次,深明大会的利害主次,而对会上兴许出现的意外,都备下了对策。邱寨主莽汉一个,自然被他牵着走。

花如何名震江湖,却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便立身台前,与众人唇枪舌剑。许多主意是她定下的,由俞崇仁代为阐述。她听俞崇仁侃侃而谈,亦觉满意,心道:“不枉我这番布置。”

俞崇仁袖袍一振,抬手道:“咱们先解恩怨,再结同盟。事不宜迟,谁有冤仇,难以释怀,就请上台来吧!”连问几遍,台下群雄虽有蠢蠢欲动者,都不愿做第一人,纷纷流露迟疑。

俞崇仁并不再催,与厅间的俞伯华对视一眼,微一颔首,走到擂台正中,道:“诸位高贤这么谦让,我俞家就来当这第一个化解恩怨的人。”众人大觉好奇,忙把目光聚到他身上。

俞崇仁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片,高声道:“此乃我俞家前代掌门亲笔所书的家训,言令门下弟子,不准参军入仕,与朝廷官员结交。此训至今,已不合时宜,我以当代掌门之名,将此训废除!”

他说罢,双掌一搓,掌力所至,纸片裂成无数碎屑,随风而逝。众人均想:“俞老爷子就坐在厅里,他怎么当众和老父作对?”不到片刻,又都反应过来:“啊,这是俞老爷子自己的授意!”

俞崇仁道:“三百年来,中原曾开过三次武林大会,第一次是太祖灭元,群雄自发结盟,随其征战;第二次则因土木堡之变,北方武林好手齐聚京畿,抵挡瓦剌袭京;第三次在六十年前,倭寇肆掠沿海,少林、武当、秦岭三派开了一次武林大会,号召武林同道,共御外侮。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方显英雄本色。”

他顿了一顿,又道:“当初倭乱平息,天下暂得太平,故而家父才立下此训,以免门中习武不专,修行废弛。而今,关外金国蛮夷崛起,虎视眈眈,蚕食我大明国土。国难当头,我俞家身为这次武林大会的承办者之一,不敢与前人并称,但更不敢拘囿故见。若不废除此训,岂不耽搁了我俞家子弟报国的志向?”

俞家众人听他发言豪迈,无不热血沸腾,大声叫好。俞崇仁道:“不仅如此,枪王呕心沥血,为国捐躯,是我俞家走出的大好男儿!秦将军征战四方,扫寇护民,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巾帼豪杰。可他们都因为这纸家训,一个累遭误解,背负了各种各样的非议谩骂;一个心愿难偿,无法成为俞家正式弟子。”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家训既废,我在此宣布,重新将许师弟列入门墙,并代家父,正式收秦师妹为弟子。希望我俞家的后辈,均以他们二位为楷模,为家为国,不辱忠义之名!”

许清浊在席间听得呆了,暗叫:“师公不是回避爹爹的师承,而是早有今日之打算!”望向俞伯华,泪水夺眶而出,忘了伸袖去抹。秦良玉笑中带泪,对恩师的感激,更是不言而喻。不光俞家弟子,在场年轻一辈,不少也受到感染,如马祥麟、卢象升,均是浑身颤抖,胸中激昂。

俞崇仁再次抱拳,道:“我师门恩怨,已得了结。俞某抛砖引玉,也请诸位直抒胸臆。若万不得已,须动手动兵,不可忘了‘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说着,缓步走下了擂台。

众人暗想:“你第一个上台,就说得这样大义凛然,还叫其他人怎么计较私怨?”可有些人就是冲着报仇来的,也不会因他几句好话,断了本来念头。

等了许久,才有一人跳上擂台,拱手道:“在下湘西阴魔门姜夕,虽钦佩俞掌门光风霁月,无奈本人心胸狭隘,冤仇不解,如鲠在喉。今日上了恩仇擂,还请大伙儿替我做个见证!”

众人打量此人,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书生,一身黑布长衫,胸口印着个白色的骷髅头。又素知阴魔门弟子,行事半正半邪,一般归于黑道,他上得台来,自是要寻正道人士复仇。

果然,姜夕举目四望,眼光锁住一人,喝道:“王诚,你上来!”那人见左右都望着自己,无可奈何,把桌边的大刀一拿,几步冲刺,跨上了擂台。他上台之姿,远不如对方潇洒,武功当也逊色不少。

姜夕道:“王诚,你‘夺天刀’一派遭人灭门,你祖父王震雷让人劈死,罪错却归到我阴魔门头上。邪教将我门中的骷髅标识,留在惨案现场,嫁祸之意一瞧即知。你却又蠢又笨,想都不想,就信以为真,纠集八大门派好手,围杀我阴魔门二十七条人命。我阴魔门时造杀孽,不敢说人人无辜,但因你无知而死,姓姜的绝不服气!”

王诚见他双手一翻,已亮出两柄匕首,动作之快,无法看清,心知绝非其敌,忙举起大刀,护住头胸,急道:“姓姜的,你说我冤枉了阴魔门,那元凶到底是谁?事事都称邪教所为,莫非就可撇清干系了?”

姜夕冷笑道:“你祖父是让‘八臂樵夫’葛卫杀的,他伤口处的斧痕龟裂如网,正是葛卫的独门绝技‘三板斧’。你问一问仵作,便能得知实情,却视而不见,胡乱冤枉旁人!”

王诚道:“胡说!葛卫是我祖父手下败将,怎有能耐杀他?”姜夕道:“邪教擅用邪术,自有办法提升其武功。葛卫那一日武功大增,不仅灭了‘夺天刀’,还在汾河之畔重伤了‘沧海钓客’。”

他眼神一偏,说道:“严大侠,晚辈说得可没错吧?”台底一人脸色微变,叹道:“姜公子好生了得,此事隐秘,竟为你得知。”姜夕道:“事关本门名誉,不敢不细心查访。如有得罪,多请海涵!”

那人走到台前,面向众人,拉开胸口衣衫,露出一块深陷的皮肉,俨然是手掌的形状。他缓缓说道:“严某与葛卫,原是拜把子兄弟。他后来销声匿迹,我也一直找不到他。有一次,严某在汾河边重新遇见他,只多问了几句,他却十分恼火,与我动起手来。说来惭愧,他似被什么附身了一般,武功大增,严某万万敌他不过,给他在胸前留下这么一个掌印。如今看来,姜公子所言属实:葛卫果然早就投入邪教,沦为了妖邪。”

姜夕拱手道:“多谢严先生坦诚相告。”回看王诚,道:“你还有什么话?”王诚哑口无言,把大刀一挽,摆出个“守四方”的架势。他自知理亏,也只好接一接对方的高招了。

姜夕微微冷笑,黑影一移,闪至王诚跟前,双匕如风,不到十招,已将王诚一件外衣割成数段长条,有一圈没一圈。忽地黑光横掠,咣当一声,王诚拿握不住,一柄大刀跌在台上。

姜夕背对着他,徐徐走下台阶,寒声道:“今日擂台之上,不得杀伤,我也不敢违逆,只叫你出丑罢了。等咱们结盟以后,共同对付邪教。你肯卖力,我自然饶恕你;若不然,事情过后,我还会找你索命。”

黑白两道结下的血海深仇,有的固然受奸人挑拨嫁祸,可杀人偿命,乃亘古不变的规矩。群雄赴会结盟,首要目的是想剿灭丹教,团结为主,不能不识趣,当场戕害盟友,违背剑仙和俞家的旨意。

等到邪教倾覆,盟约自要解散,届时谁还要索命,其他人也管不了。但既在恩仇擂上,向天下英雄交代清楚,将来再怎么复仇,事出有因,不至于遭人指摘。不少背负大仇的人物,实则冲着“名正言顺”四字,才肯接下请帖。他们并非真正放弃了仇恨,而是图谋一个名目,想今后报复仇家,不惹麻烦上身。

王诚捧着破碎的上衣,失魂落魄地走回座位,呆愣得仿佛一截木头。周围都是熟人,还忍着不出声,远处的早都哈哈大笑了。一个老拳师安慰道:“嘿,姓王的小子,别闷着啦!这事本来就是你的错,你稀里糊涂,带着人,冤杀他门中那么多条人命。姜公子仅仅这样对你,还不算仁至义尽么?”

众人均想:“这姓姜的年纪不大,武功不俗,行事有方,言语更是得体。他虽为了报仇,这一回亮相,大大的给他阴魔门露了脸。今后江湖之上,谁不把他当个人物看?嘿,说不定还有许多人,也指着今次扬名立万呢!”

念头未落,又一人跨上擂台,却是先前开口的邱寨主。他握着一杆朴刀,叉着腰,叫道:“武当派清平道人,我要和你算账,你敢不敢应战?”一人负剑出厅,喝道:“邱寨主有何指教?”

邱寨主道:“我青龙寨两个寨主,先后死在你剑下,我替他们报仇来了。”那人道:“好,贫道接了就是。”走到擂台之上,是个身材清瘦的道士,神情恬淡,长剑出鞘,道袍随风飘扬。

座上有见识不凡者,晓得清平道人乃武当派清字辈第一高手,号称“九幽真君”,亦是下一任掌门的人选。这人武功之高,比肩“武当五天”,不管姓邱的是何来历,都绝非他对头。

邱寨主直爽干脆,清平道人言简意赅,两人没说几句,即要动手。清平道人忽道:“邱寨主,二位寨主之死,是因贫道大意,才为奸人所乘。你尽管进攻,贫道绝不还手,若你胜得一招半式,贫道下半生闭关忏悔,永不见人。”

邱寨主瞪圆了眼睛,道:“你笑话我武功不如你么?”清平道人摇头道:“不敢,贫道内心有愧,不愿再令阁下遭辱。”邱寨主恼道:“这不是一个意思么?”虎吼一声,挥刀朝请平道人砍去。

众人俱感好笑,心想:“你的武功和清平道长天壤之别,无论他多么客气,总都像在损人,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定睛望去,看了一会儿,又想:“嗯,姓邱的武功倒也不赖。”

邱寨主身为青龙寨之主,鉴于前任惨死,曾下决心苦练武功,多年来成就不小。他一杆朴刀凶猛迅捷,势同泼风,常人当面受之,便不挨刀子,光是望着累累刀光,听着簌簌风声,只怕就得吓破胆了。

清平道人则好比狂风骤雨中的一只海鸥,平静安宁,灵巧悠哉,在密集的刀势下,移动自如,仿佛闲庭信步。邱寨主攻得越急,他越是闲适,长剑一直斜指台面,根本不与对方兵器相碰。

邱寨主连攻了三百多招,刀刃尚没碰到他一片衣角,自己已累得满头大汗。猛地一刀使急了,砍了个空,嵌入台角的立柱中,使足了劲去拔,连试三次,这才取回,可也没甚力气再战了。

清平道人见他不再进攻,收剑回鞘,道:“承让了!”转身欲走。邱寨主在他背后大嚷:“喂,牛鼻子,不是我输了!我瞧你武功尚可,正好留着对抗邪教,便大发慈悲,不害你自囚终生。”

清平道人点头道:“是,多谢邱寨主手下留情。”单掌行礼,飘然下台。几个正道门派的年轻人忍不住骂道:“姓邱的,你要不要脸?清平道长的武功,何止胜你十倍,你竟敢大言不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