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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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明灯照玉(4)

许清浊笑道:“这次入川,师父与我同行。如今她有事暂别,留我在石砫歇息。想必几日内她将来寻我,届时小侄一定请家师与您见面。”秦良玉喜道:“好,好。”听他不提具体何事,知他师徒此行隐秘,也就不问。

秦良玉笑道:“你不仅枪法了得,还学了名家剑术。瞧你佩带宝剑,长枪却是借来,想必习剑为主,剑术远远高于枪法。犬子与你斗枪斗个平手,但你若换剑来,他又不能是你对手了。”

许清浊心中甚悦,嘴上谦道:“过奖了,马兄枪法、武功都十分厉害,小侄差点敌他不住。”秦良玉笑道:“我也得说你过奖了。犬子武功枪法乃我亲传,只不过我与许师兄的修为,实是天壤之别。”

许清浊道:“啊,将军这么一说,我差点忘了,我该叫你师叔才对。可......”秦良玉见他脸红,笑着替他说了:“可瞧我将军打扮,不像武林出身,叫师叔觉得别扭,对吗?无妨,你喊我师叔,喊我将军,喊我阿姨都行!”

许清浊听她如此说法,心中对她敬畏不减,却多生出三分亲近来。秦良玉道:“清浊,我这么喊你,因你不是我外人。你与我母子虽是偶遇,却也是天意,你若不嫌弃,这些日子就住在我家,让麟儿多陪陪你。”

许清浊心道:“世上喊我‘清浊’的人,又多了一个。”感动万分,躬身道:“是,秦将军。只是小侄是随家师同行,一切听她做主。今夜且住一宿,明日还寻找了她,再征求她的意见。”

秦良玉笑道:“你师父若肯做客,那更是蓬荜生辉了。”见天色已暗,命仆人开出宴席,尽摆当地珍馐名酒,请许清浊入座,与马祥麟同桌陪同。忙活的家仆极少见他母子俩一同会客,暗下啧啧称奇。

其实哪怕是朝廷要员,秦良玉也不会如此,但武林同门之谊,远比官场上的交往情真意切多了。三人席间谈笑,多是秦良玉偶尔一问,许清浊恭敬作答,马祥麟插科打诨,虽不再怎么涉及往事旧闻,聊得也算欢畅。

入夜,许清浊就住在将军府里,与马祥麟联床夜话,一个大夸川东之状丽,一个乱赞花苑之秀美,不时争执几句。又讲到各自学艺经历,更不服输,将自己吹上天,把对方贬下地,吵闹够了,才挨不住白日激战的困倦,倒头呼呼大睡。

这南宾里将军府,其实又称军民府,与寻常官府不同,土司可自行蓄兵,有独立的军权在握。是以连皇帝百官,也不敢轻易开罪各地土司,不然激出了叛逆,还得费尽心思调兵压制。

马家是汉人土司,较为本分,马千乘、秦良玉这代,更因夫妇之志,主动派兵帮朝廷平乱。因此无论皇帝,还是百姓,对他们一家都十分信任,虽有太监进谗致马千乘病逝之隙,但朝廷事后立即下诏安抚,等同是向马家低头认错了。

次日一早,许清浊起床后,向秦良玉母子告别。秦良玉和马祥麟送到门前,许清浊拱手道:“待我寻到师父,再来府上拜会。”秦良玉笑道:“清浊,若你寻不到师父,只管来找我,我派人帮你寻她。”

许清浊道:“是,多谢秦将军关心!”转身走出两步,忽听秦良玉道:“你瞧瞧你,出门送客,衣裳也能穿歪,将来做了家主,不讲仪表,岂不叫人笑话?”

许清浊微微扭头瞥去,只见秦良玉替马祥麟拉扯衣襟,悉心整理,胸中没来头一酸:“秦将军虽性如男儿,也同样是位慈详的母亲。马祥麟没了爹,还有娘疼爱,我却是爹娘都没有的人。”

想着想着,眼圈泛红,几欲下泪,走出数十步,只觉有异,抬眼一瞧,一袭白影立在街前,同时耳边传来笑语:“怎么了?寻不见本姑娘,急得要哭了?还让人家替你寻?”

许清浊大喜,忙唤:“师父!”花如何白衫未改,仍是男子打扮,招手笑道:“来,我替你擦擦眼泪。”许清浊心中一暖:“我没了爹娘,还有师父。”口上争辩:“我哪里哭了?”却迫不及待跑到她身边。

他心情激动,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忽地惊道:“咦?我和他们说话,师父你都听到了?”花如何笑道:“我平时可没偷懒不练耳功。”抬头望向将军府门前,许清浊随她看去,只见秦良玉母子也看着自己这边,并没有入内。

许清浊心道:“啊,她们也瞧到了我师徒。”低声道:“师父,那位女将军叫做秦良玉,是当地土司。她是我爹爹的师妹,曾在俞家拜师学艺过的,那位少年是她的儿子。”

花如何点头道:“我亦曾闻俞老有此女徒,既然遇见,也该去会一会她。”许清浊喜道:“是!”跟着她复往将军府走去,边走边问:“师父,你昨日干嘛去了?”花如何道:“没什么,不过探了探凤凰山及附近的地形。”

两人来到将军府门前,秦良玉下阶相迎,道:“清浊,这位就是?”许清浊刚要介绍,花如何拱手道:“我是他师父,姓花名如何,出门在外,女子装束不便,是以男装见人,秦将军勿怪。”

秦良玉笑道:“已听清浊提起尊驾大名,您是一代武学名家,秦某有幸得见您一面,十分欣喜。不知肯否入内详谈?”说着,命马祥麟给花如何行礼。花如何颔首道:“不敢,主人这般殷勤,我师徒自当遵命。”

秦良玉大喜,抬手道:“花师傅,请!”许清浊听了这怪异的称呼,扑哧一笑,急忙捂住了嘴,偷眼瞧花如何时,她也一脸错愕,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抱拳道:“秦将军......请!”

秦良玉巾帼不让须眉,以秦将军之名处世。但凡遇见练有武艺在身的女流,常是惊喜万分,欣然结纳,亦当对方与自己一样,皆以男儿视之待之,才不使看轻。在她手下,便集结有百余名女骑兵,弓马娴熟,彪悍勇武,闻名川蜀。

她既听许清浊说起师父花如何武功极高,暗暗欢喜,当下以男子叫法,请她上座,可谓十分尊重。四人分了宾主坐下,秦良玉命仆人看茶,笑道:“听闻花师傅武艺精湛,昨日一见令徒身手,以徒观师,果然不凡。”

她一口一个“花师傅”,花如何听得老大不自在,不过面上并不表露分毫,微笑道:“过奖了,我因家学传承,略通武术,习武也好,授徒也好,仅仅是怕浮生虚度了。不比将军女中豪杰,养兵报国,心怀天下苍生。”

秦良玉给她夸得心花怒放,暗想:“今日遇见知音。”又客套几句,想起一件昨日未提之事,笑道:“秦某有个不情之请,待问了花师傅是否首肯,方敢做主。”花如何道:“客气了,秦将军请讲。”

秦良玉瞧了眼许清浊,又瞧了眼马祥麟,微笑道:“犬子与令徒均乃将门之后,枪术上也算同门,今番偶遇,十分有缘,不如结为异姓兄弟,从今往后,前路共勉,他二人肝胆相照,保家卫国,大可一同立下汗马功劳!”

花如何心道:“这位秦将军一身将风,与她儿子结拜倒罢了,怎么清浊长大要干什么,她也定下了?不过清浊素以枪王为榜样,确有此志也难说。”点头道:“此乃美事,只看小徒是否愿意。”转向许清浊,问道:“清浊,你说呢?”

许清浊听得“结义”二字,想起以往所听江湖好汉的故事,不由一怔,心下激动,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秦良玉大喜,与儿子对望一眼,见他亦是一脸兴奋,含笑道:“好,两个小家伙也都乐意。”

花如何笑道:“如此最好。”秦良玉叹道:“他二人尚未成年,父亲皆亡,好在有你我照看。花师傅,咱俩是他们的长辈,他们结义金兰,我们正好做个见证,你说是不是?”花如何点了点头。

秦良玉十分欢喜,命人设了香案来,许清浊和马祥麟当着长辈之面,拈香八拜,拜过之后,再论年齿,许清浊大马祥麟一岁,做了兄长。马祥麟故作不忿,笑道:“早知如此,先问出年纪大小,我就不和你结拜了。”许清浊听了得意洋洋。

秦良玉道:“麟儿,既已结拜,兄长弟幼,礼数上不得含糊。”马祥麟道:“是!”方才朝着许清浊躬了一躬,叫道:“大哥!”许清浊躬身回礼,口中道:“兄弟!”

秦良玉点头道:“好,好,清浊,你是我儿子的义兄,便是我义子,我家即你家。麟儿,你带清浊把咱们南宾里好好逛逛,风土人情,都介绍给他知晓,叫乡亲们不可见外了。花师傅,你若不嫌弃,就请在敝府住下,秦某还有事请教。”

她一番话下来,分别对三人而说,许清浊与马祥麟率先答应了,携手跨出门去。花如何心道:“离廿一丹教法会还有三日,不妨就在她这里暂住。”当下称谢。秦良玉面带喜色,唤仆人准备她师徒二人的客房。

秦良玉与花如何坐了一会儿,问了恩师俞伯华的近况,及一些武林中的大事,花如何将自己所知的都告诉了她。秦良玉得知俞伯华安康无恙,徒孙一辈也已在江湖上闯下名头,自是十分欣慰。

秦良玉笑道:“多年不见,我原想去拜会恩师,无奈犬子年幼,尚不能掌家。待他真正成人,我将这石砫宣慰使的位子传给了他,再动身前往洛阳,聆听几句恩师的教诲。”

花如何笑道:“秦将军乃枪王同门,武功定然不俗,可惜地处稍偏,武林中未能显名。”秦良玉摇头笑道:“我学武原非为了闯荡江湖,而是为上阵杀敌。花师傅,我有一支女骑兵,尚算能武,想请你指点一二。”

原来秦、马两家练兵,多是教授长杆之术,世人谓之白杆兵。但女子骑马挥枪,膂力有限,不能久战,须以副手兵刃为辅,即便落马失枪,也能与敌人近身搏斗,秦良玉听闻花如何乃剑术名家,盼她能点拨属下女将士的短兵功夫。

秦良玉道出请求,见花如何颔首应允,心中大悦,拉着她来到校场,唤来属下百余名女骑兵,演示平日所练阵法武艺。花如何瞧这些女子个个粗膀阔腰,彪悍胜男,与武林中女流截然不同,倒觉十分稀奇。

她瞟了一眼秦良玉,心道:“其实秦将军个头也甚高,只是练成了上乘内功,无须打熬蛮力,才能保留容颜身姿。倘若她当年没有拜在俞老门下,如今怕是与这些雌汉子相差无几。”

又见面前女兵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知她们瞧自己外形娇弱,心中不服,就这样指点她们武艺,肯定行不通。于是向秦良玉笑道:“秦将军,借我一枪一马,小妹来试试她们的阵法。”

秦良玉奇道:“枪?不是剑?”花如何轻抚腰边缺月剑,笑道:“剑我自己有带。”秦良玉已知她要立威,笑道:“好,来人!给花师傅挑一匹好马,一杆大枪!”

花如何跨马持枪,远驰百丈,抬手拿住末梢,将长枪端平,笑道:“你们一同上吧!”石砫女骑虽见她大枪端得平稳,自叹弗如,却容得了她这般狂言?当下纷纷怒吼,拍马举枪,朝她冲刺过去,身后尘烟如浪。

花如何驾马而前,冲进敌阵,时而挥扫,时而拍打,使出三成力道,一枪一个,将石砫女骑一一击落下马。这些悍女身强体壮,异常经摔,每人一跌爬起,起身时面含敬畏,都牵了自己的马退至场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