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154(白露收残月 清风散晓霞)
自从回了昭岚殿以后,夏侯瑾便没有一日是清醒的,她时而被噩梦惊醒,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一连三日,昭岚殿里烛火不息,宫人三班轮换,只为了能在夏侯瑾醒来时,及时照顾。
萧忆钦跪在夏侯瑾床边,一碗碗药如同走马灯般,从他眼前端进端出。
萧歌山来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道:“去休息一下。”
萧忆钦回过头,移开了些许身子,给萧歌山腾出地方,他问:“母后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萧歌山坐在床边,握住夏侯瑾的手道:“她许久没这么病过了,自你回来,她心情舒展,身体也健朗了许多。朕相信她很快就会康复的。”
萧忆钦吸吸鼻子:“我不信母后会杀害玉容妃。”
萧歌山道:“肯定不会。”
萧忆钦有些委屈:“可是现在群臣,都要母后给个说法,要您给三皇弟一个交代。”
萧歌山疲倦的捏了捏晴明穴,叹气道:“他们知道什么。一天到晚只会叫嚷。林冲已查抄了孙府,那罪妇勾结朝臣,私相授受,陷害李相,谋害皇嗣是事实,不管是哪一项罪名,都够她死的了。”
萧忆钦向萧歌山磕头,请求道:“那便请父皇,公布真相,为母后正名!”
萧歌山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连你也要逼朕?!”
萧忆钦委屈的道:“儿臣不是在逼父皇,而是儿臣不明白,轩弟如今生死不明,母后重病不起,父皇已经查明了真相,为什么迟迟不公开宣示?”
其实萧忆钦哪会明白,一直以来,萧歌山虽然对萧忆禧最为严厉,但他打心里觉得,在众多皇子中,萧忆禧的性子是最像他的。
若要萧歌山把诸位皇子拉在一起排个名,那萧忆禧无疑是排在第一位。
立储之事,萧歌山看似排斥,可也没正式拒绝过。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他片刻不停的扩张领土版图,渴望着有生之年能达到天下统一的夙愿。
而未来这江山交给谁,取决于谁能守住这片疆土,储君的人选,必然不能是个优柔寡断,没有野心血性的皇子。
萧忆禧有脾气,有傲骨,更有桀骜之气,这样的人选,才能镇得住其余三国。
若是公示了玉容妃的罪行,无异于给萧忆禧添了一笔,不服众的理由。
萧歌山掩饰着心中所想,换了个方式解释道:“除了你和忆轩两兄弟,你母亲最看重的便是忆禧,若你母亲真要处置玉容妃,早就命人将她捉到前朝,公示她的罪行了。你母亲既然选择了咽下这口气,必然是顾及着忆禧的体面,朕又怎能擅作主张,辜负你母亲的一片苦心呢?”
萧忆钦愤愤不平的道:“难道,就让母后一直背负着莫须有的骂名吗?当时殿内只有玉容妃和母后两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都不得而知。可玉容妃腹部插着刀跑出来,张口闭口就是母后要杀她,她是死了一了百了,可满宫的人都在看着,三皇弟更是认定了母后杀了他母亲,他真的能理解母后的苦心吗?真的会释怀吗?”
萧歌山哑口无言,半响后,才回答道:“一切等你母亲康复了再说吧。你也不要张扬,要尊重你母亲的意愿。”
萧忆钦无可奈何,抹了抹眼泪,看向依旧昏睡着的夏侯瑾,心疼的道:“母后素来心软,她早就知道了下毒之人是玉容妃,但还是为了那可笑的虚情假意,严守着秘密。就如这次一样,玉容妃挤了几滴眼泪,她便轻信了,把自己逼到了这幅田地。”
萧歌山听着,心里极不是滋味。他深爱夏侯瑾,若有两全的法子,他是半点都不愿意委屈夏侯瑾。
虽说他以往没少利用夏侯瑾,欺骗夏侯瑾,甚至威胁夏侯瑾,可他从未如今天这般坦然过。他甚至觉得,夏侯瑾应该去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应该顺应着自己的心意。
萧忆钦看向萧歌山,不放心的问道:“父皇,你也会利用母后的心软,让母后受委屈吗?”
萧歌山如遭雷击,这个孩子的眼神,给他一种无处遁形羞耻感,他甚至突然感觉,这孩子平日里怯懦温顺的性格,都是他伪装在真实人格外的保护层。
那如墨一般的眸子里,透露不出情绪,却如死水一般,映照出每个人的心绪。
萧忆钦没等到萧歌山回答,便释怀一笑,有些天真无邪的道:“父皇这么爱母后,一定舍不得让母后受委屈的。就算母后真的受委屈了,还有我呢,母后说过,只要有我在,便不会觉得委屈难过了。”
萧歌山稳了稳神色,回答:“朕自然不可能让你母亲受委屈的。”
萧歌山顿了顿,又道:“朕还有朝政之事未处理,你也守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你若是累坏了,你母亲该心疼了。”
萧忆钦答应着,目送着萧歌山离开,又替夏侯瑾拉了拉被子,方才离去。
前勤殿内,萧歌山看着宣化新传来的密信,内容是:十月八日,齐军已退出宣化,往燕北而去,李相仍不许我军出兵,巳城依然待定。
萧歌山脸色一沉,从一旁的密匣中取出另一封密信,内容如下:
“昭仪六年,十月五日。宣化外三十里,齐皇已回防,齐军拔营,李相不攻,乔装以饰,避开我等,偷入敌营,面见齐皇。回城之后,令我等不得追击,亦不得出兵燕北。”
这一前一后来的两封密信,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人便是二十万大军的主帅李敖,他奉圣令领军听从李相调遣指挥,亦奉萧歌山死令,监视李相的一举一动。
萧歌山将两封密信合在一起,心里想不明白,千机阁覆灭,李光彦应该和自己一样痛恨周辰决才对,可为何,他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出兵杀了周辰决报仇?还拖拖拉拉的,不肯攻兰州,亦不去收燕北?
李光彦这么多年在朝为官,肝胆披沥,建树颇丰,又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目标,那就是收燕北,灭齐国,天下一统。
这样的一个人,萧歌山实在不愿意,将他和通敌叛国绑在一起。
可如果,李光彦真的和周辰决达成了某些共识,将燕北卖给周辰决了呢?
天下粮仓,事关天下统一之大计,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绝不能因为区区一个李光彦,让这一切付诸东流。
萧歌山提笔,回复密信:“俘李相,收燕北。”
十月十二日
昏睡了四天的夏侯瑾终于清醒了,她一醒来,就问萧忆轩的下落,萧忆钦守在她身边,劝慰道:“还未有消息……不过母后,也不要太过忧心了,也许此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夏侯瑾心口一揪,顿时落下泪来,她自责道:“怪我,若不是我一时心软,忆轩就不会出事。”
萧忆钦接过宫女递来的药,吹了吹,喂给夏侯瑾。
夏侯瑾不愿喝,撇过头去,又问:“她死了吗?”
萧忆钦无奈地将药还给宫女,回道:“死了。”
闻言,夏侯瑾眉头一跳:“那忆禧呢?”
萧忆钦:“父皇本意让三皇弟一起住在前勤殿,但是三皇弟不愿离开嵘安殿……”
说着,萧忆钦顿了顿:“母后,如今三皇弟……他不会相信您的。”
夏侯瑾一言不发,手却不自觉地抓紧了锦被。
萧忆钦接着道:“如今群臣不知真相,都逼着父皇,要让您在前朝给个交代。”
夏侯瑾可悲一笑:“交代?我给他们交代,谁给我交代呢?”
萧忆轩:“父皇说,已经查清玉容妃和孙纪勾结属实,孙纪也被秘密捉拿在案。父皇知道您记挂着三皇弟,所以打算问问您的意见,要不要公布实情。”
夏侯瑾微微一愣,复又问道:“你方才说,你父皇要将忆禧带去前勤殿,亲自照顾吗?”
萧忆钦点点头,而夏侯瑾的心,也瞬时掉入了冰窟。
夏侯瑾:“依照你父皇的性子,若换做他人,你父皇绝不会这般优柔寡断的。”
萧忆钦听不明白:“母后此言何意?”
正说着,便听殿外通报:“参见皇上。”
萧忆钦连忙退至一旁,起身行礼。
萧歌山走了进来,坐到床边,握着夏侯瑾的手,关切询问:“我一听说你醒了,便立刻赶过来了。你现在感觉身体如何?她们可给你用过膳了?”
夏侯瑾没有回应萧歌山,而是转向萧忆钦道:“你这几日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萧歌山低着头,等萧忆钦出去后,便听夏侯瑾问他:“皇上,是想立忆禧为储君吗?”
萧歌山一怔,想不到夏侯瑾会问的这么直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夏侯瑾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皇上虽然一直对忆禧严厉,但是皇上,是最看重他的。”
萧歌山想了想后,回答:“阿瑾,还是你懂我。所以,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夏侯瑾抽回被萧歌山握住的手,失望地道:“可是轩儿,也是你的孩子,他现在生死不明,你却要包庇漱玉吗?”
萧歌山着急的解释:“我不是要包庇她!但她的罪一旦定下,忆禧就没办法再抬起头做人了,你明白吗?你不是也很喜欢忆禧吗?他如今没了生母,你便是他的母亲,他已经够可怜了,你忍心见他自此堕落下去,颓废下去吗?”
夏侯瑾心中了然:“所以,你表面上是抄了孙尚书的家,实则,是想把他和漱玉勾结的罪证掩盖起来,是吗?你对他们残害忆轩的罪名,密而不发,任凭群臣相逼,只为了等我醒来,推我出去,为他们圆说,是吗?”
萧歌山沉吟良久,纠结过后,才又道:“我怎么可能,让你担着杀害宫妃的名声?那贱人死有余辜,但绝不能是论罪而死,你明白吗?我会想个办法,说她是意外逝世的,和你无关。”
“就像,四后那样?”夏侯瑾幽声问道:“像四后那样,明明不是意外,却以意外之名,了却一切麻烦,你是这样想的吗?”
萧歌山震惊的看着夏侯瑾:“你……你怎么会……”他想问夏侯瑾是怎么知道的,而夏侯瑾悲痛地道:“漱玉死前,全都告诉我了。她抓着我的手,将刀子刺进了身体里,她说,要我一辈子,都活在对忆禧的愧疚里,她做到了。”
萧歌山紧张地道:“阿瑾,她骗你的!我没有杀四后。还有忆禧,我会和他解释,不会让他记恨你的!”
夏侯瑾嘲弄地看着萧歌山:“事到如今,你还可以这么坦然的欺骗我?若不是当年,南德后死前,我曾去探望过,我也不愿相信,你为了皇权,竟可以做的这般决绝。如今,我倒也理解了,为何你宁愿让忆禧仇视我,让我背负着,背弃忆轩,愧对忆禧的骂名和屈辱。因为,在你心里,这大千江山,才是你最不可出卖的存在。”
萧歌山恼怒地道:“这些都不过是小事!你为何如此执拗呢?忆轩还没死呢,你又何必抓着忆禧不放?叫朕为难呢?”
“小事?”夏侯瑾惊恐地看着他,反问:“四后之死是小事?漱玉勾结重臣,谋害皇子是小事?忆轩的生死,对你来说也是小事?”
萧歌山自觉方才说话冲动,正要解释:“阿瑾……”
夏侯瑾打断他,语气尽显凉薄:“反正,忆禧一心认为,是我杀了他生母,那我便将漱玉的罪项公告天下,让他知道,我为何会杀了他生母,事出有因,其情可原,说不定,他就不会那么恨我了呢。”
萧歌山震惊的抓着夏侯瑾的肩膀,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不能这么做!你一旦这么做了,就算朕力抗众议,扶忆禧成为储君,他身上的污点,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他坐不稳这皇位,守不住这江山的!”
夏侯瑾冷漠的看着萧歌山:“皇上,我只是一个女子,无知浅薄,只懂一报还一报,不懂帝王心术,更不懂社稷为重的道理。”
萧歌山不可置信的看着夏侯瑾,良久,他坚决地道:“朕不会让你有机会这么做的。”
夏侯瑾丝毫不惧的歪了歪脑袋,无比渗人的笑了:“皇上打算怎么阻止我?软禁我?还是……杀了我?”
萧歌山愣住了,他懊恼不已地道:“你胡说什么?朕怎么会杀了你呢?朕只是希望你咽下这口气,多为朕考虑考虑,你如此意气用事,把朕放在何处?”
“那皇上又把忆轩放在何处!”夏侯瑾忍无可忍地吼了起来:“忆禧是你的儿子,难道忆轩就不是你的儿子吗?你对忆轩生母无情,所以不疼爱忆轩,我可以理解!但是他生母是我堂姐!忆轩是我亲外甥!他们身上流淌着的,是我夏侯家的血!就是因为你!赵媛才会拿我夏侯家开刀,屠戮夏侯氏百余性命!二房唯留了忆轩一个血脉,你却要我背弃忆轩,对他的生死置之不理,替你筹算考量。你,萧歌山,何德何能!”
萧歌山震惊不已:“原来,你从未忘记过,也从未原谅过我……”
夏侯瑾怒极反笑:“我试着忘记,是你,逼着我,又一点一点的想起来。”
萧歌山撇过头,此时此刻,他的理智被愧疚摧毁了大半,他再也不能以大度去劝夏侯瑾妥协了。
他叹了口气,冷声道:“朕会命人全力搜救忆轩,若他死了,朕允你宣告漱玉的罪名。若他能活着,朕希望你,也为了忆禧考虑一下。”
完毕,萧歌山头也不回的走了。
夏侯瑾浑身失力的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
“我不要用忆轩的死来换漱玉的罪名,我要忆轩活着,只要忆轩活着,你为何就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