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93（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昆仑殿书房内，周辰诀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夜风席卷着微弱的烛光，映在他不复光洁的脸庞，忽明忽暗。
究竟，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他已经很难去衡量。
萧歌山的话，就像是这世上最毒的刀子，生生的剜进他的心脏。
而他连痛都不敢叫。
阿瑾……比我痛多了。
他望向桌案上的议和书，要不是为了能多些时间和机会和阿瑾接触，要不是为了能与阿瑾破镜重圆，区区楚王和萧歌山，即便他们代表着楚地和燕北，他又如何会放在眼里。
只是，现下阿瑾对自己已是厌恶至极，如果自己一味强求，更会令她伤心伤身。
这封议和书，之前他迟迟不肯印上玉玺，而如今却是不得不有个决断了。
阿瑾，如果我放你走，你一定要过得很好，否则，我会反悔的。
当他签署好议和书，叫了翟音进来后，无意间瞥见了站在门外的清檀。
“皇后什么时候来的？”他淡漠的问。
翟音低着头道：“娘娘来了好一会儿了。奴才已经劝过了，可娘娘说会等到皇上愿意见她为止。”
周辰诀心中一叹，“罢了，让皇后进来吧。”
清檀进来后正要行礼，周辰诀扶住她道：“你不是说身子不舒服吗。怎么这么晚了还要来见朕。”
清檀欲言又止，到了嘴边的话通通化作了一抹苦笑，她低下头，试图掩饰眸间的悲哀。
周辰诀如何看不出她神色异常，他只是装作不知而已。
他将清檀扶至软榻上坐下后，将要转身回到桌案前，清檀立刻拉住他的手，娟秀的黛眉拧作一团，一开口，声音里透出了哭腔：“她还好吗？”
周辰诀一愣，回过头道：“还好。”
清檀眼泛泪光，她胡乱的点点头，松开了周辰诀的手。
周辰诀瞧着她挺着大肚子，整个人脸色发青，不知是冷的还是累的，也终是换了个温柔点的语气道：“今日来人说你身体不舒坦，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许姐姐她……可有怪我？”
“没有。”
“真的吗？”清檀抬起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许姐姐她……真的不怪我？不恨我？”
周辰诀：“真的。”
周辰诀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清檀更加悲伤的难以自控：“你骗我。她如果真的不怪我，不恨我，又怎么会不肯与我相见。她必然是厌恶了我。”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对孩子不好，朕让翟音送你回宫。”
周辰诀正要叫翟音进来，清檀却突然道：“自我知道你和许姐姐的过往后，我时常在想，如果我还是淮山寺里被父王抛弃了的野孩子，如果叔父没有将我接回宫中，如果许姐姐没有对我那么好，如果这其中没有另有所图，如果，你没有为了救许姐姐而妥协，而我也没有喜欢上你，或许，我就不会这么难过和自责。”
“清檀——”这一番话，听得周辰诀心里一阵触动，是啊，清檀有什么错呢。她不过也是牺牲品而已。
为了自己母亲的名分而牺牲，为了他和夏侯瑾而牺牲……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由不得我选择。为什么到头来，错的都是我呢？”清檀已是泪流满面，她怔怔的看着周辰诀，渴望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周辰诀心中酸楚难当，他单膝跪地，轻轻握住清檀的手臂，满怀歉疚地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自私了。我对不起阿瑾，同样对不起你。”
清檀痛苦的闭上眼睛：“我知道，我存在的意义，除了能让你名正言顺的问鼎齐皇之位，一切都是多余的。可是，能不能请你也稍稍怜悯我一些，我不求能得到你的一丝爱意，我只求能给我的孩子有个完整的家，我不想他和我一样，从小便被自己的父亲抛弃。如果许姐姐回来，我会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包括皇后之位，我通通都可以还给她，我只求，能够留在宫里，留在你身边，哪怕你心中眼中皆无我，只要你认这个孩子就够了。”
清檀拉起周辰诀的手，轻轻的放在隆起的肚子上。
周辰诀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个小家伙，自有他存在的那一刻起，周辰诀就刻意回避着清檀，可如今，他感受着一个弱小的生命体正在茁壮的成长，那种为人父的感觉是多么的熟悉，多么的令人感触……
夏侯瑾不日将要离开齐国的事情，周辰诀没有告诉清檀。
因为他不知道清檀知道后，他该怎么回应清檀对他的感情。
虽然明白清檀总有知道的那一天，自己也总有避无可避的那一日，可他还是选择了逃避。
观澜阁中，夏侯瑾幽幽醒来，她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醒了？”萧歌山戏谑的语气吓了我一跳，我伸腿一脚将他踢下床去，拉住锦被遮住自己，看着哇哇大叫的他问道：“你怎么会在我床上！”
“哎哟喂——”萧歌山揉着肚子从地上坐起来，拧着眉道：“我说你昏迷了一晚上力气怎么就这么大了。”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完好无缺的衣服，心里暗道：还好还好。
见我不说话，萧歌山爬起来伏在我床前，狡诈的小眼神朝我身上乱瞟：“怎么？爷是那种趁人之危的小人吗？还是……你觉得爷昨晚没动你，你觉得可惜了？”
“萧歌山，你是不是很无聊？”我看着他，作势要打，他突然牵住我的手，眼睛紧紧的盯着我，确认着道：“现下可有哪里还不舒服？”
我看着他认真的模样，遂想起昨日的事，便讪讪地收回手道：“昨日有个人伪装成宫女要带我走，我逃出来后去宣武殿找你，可是你没认出我来便走了……”接下来的话我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可萧歌山一副了然的样子，他摸了摸我的头，反而安慰道：“是我的错，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挽留我……”我低头道。
“恐怕，是因为议和的事吧。”萧歌山道。
我疑惑地看着他，萧歌山又道：“按理说，议和的条件定下后，双方应该立刻签署。可他却只是口头上答应了，大抵是燕北与楚地的军队还没有退出齐国，他不放心吧。”
闻言，我心中不由恼怒，怪不得当日刚入齐宫，在宣武殿上时，他眼神那般淡漠，而昨天又突然表现的深情款款。原来，是想利用我劝萧歌山退兵啊……
不过……
“说起来，好像自从离了燕北，我就再也没犯过病……”我看着萧歌山的神色，试探着道：“你说，我体内的噬命之毒，会不会已经解除了？”
萧歌山淡定自若的刮了下我的鼻尖，反问我：“若不是犯病，昨日为何又会突然晕倒？”
我仍有些怀疑地道：“可这次我并没有觉得心悸，也没有喘不上气啊。”
萧歌山撇了撇嘴角，拍拍衣角站起来道：“真是不知好歹，我平日里要掏多少私房钱给你配药，你都忘了？如今要不是爷天天小心翼翼的护着，就你这条小命都不知道丢了多少回了。”
我不好意思的讪笑一声，说的也是，当初也没少不舒服，也都是萧歌山四处寻了药来才吊着我这条命。
许是长期服着这些良药，所以噬命发作的没之前那么平繁了吧。
“饿了吗？”萧歌山问。
我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萧歌山道：“我去叫人备膳，你先洗漱一下。”
“好。”我答应着。
萧歌山转身离开之际，一下子收起了笑容，眼中一片阴霾之色。
看来，周辰诀向阿瑾透露了不少事情啊……
待我梳妆完毕，步入饭厅，发现桌上只留了一副碗筷，便问一旁的侍卫：“侯爷呢？”
侍卫回道：“听闻是议和书已经下来了，齐皇宣了侯爷去宣武殿议事了。”
下来了吗……
我若有所思的坐在桌前，望着一桌珍馐全无胃口。议和书下来了，说明周辰诀同意了一切条件，而我和萧歌山不日也将离开齐国。
在我预想里，他并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西境的林场，再加两座城池，这可是一笔不小的代价。我实在想不明白，他刚刚登基，正是需要建功立业的时机，况且邕王和萧歌山此刻都在眼皮子底下，若想瓮中捉鳖，拿捏两国也是轻而易举。
草草用过午膳，突闻人来报，说齐皇后已经到了观澜阁，邀我出去相见。
我愣了愣，没想到她居然会亲自前来。
她是皇后，既然屈尊降贵的来求见，我也不好再多加推脱，况且我也即将离开，即便是见她一见，又有何妨？
我出了房间，见她站在亭子下，嫣红色的金凤呈祥凤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何其奢华。
旁边那个叫柳汀的宫女提醒了她，她转过身来，朝我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
我看着她高耸的腹部，一时难以移动脚步。
最终，还是她朝我走来：“许姐姐——”
“参见皇后。”我福身简单的行礼，看着她伸来扶我的手，我轻轻避开了。
清檀尴尬的笑了笑：“多年不见了，许姐姐容颜未改，依然清丽如故。”
“娘娘说笑，你才正是最好年华，遥记得当年，你还是个到我肩头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为人妻母。”我道。
清檀低下头，苦笑一声：“许姐姐，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事到如今我也明白，你不可能不怪我。可是有的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我看着清檀，平淡至极地道：“娘娘如此辛苦的来见我，便是来做说客的吗？还是说，不放心我……”
清檀摇了摇头：“许姐姐，我从未想过要与你争抢什么。自从做了这大齐皇后，我便没有一刻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可即便不快乐，你也成了大齐皇后，成了周辰诀的妻子，不是吗。
清檀幼时一直流落乡野，最大的心愿便是母亲能有个名分。如今，还有了孩子，这个孩子一出身便金贵无比，于她而言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见我没有说话，清檀轻轻握住我的手指，我惊疑不定的望着她：“你做什么？”
“许姐姐，当年我独处这偌大的皇宫，胆战心惊度日。直到你来到我身边，我才觉得这个冰冷冷的地方，有了一丝丝温暖。对我而言，除了母亲你便是我最亲的人。可是我没想到，再次相逢，你我竟是如此尴尬的局面。”清檀吸了吸鼻子，接着道：“我知道……表哥他不爱我………可我如今这幅样子，我实在不能让我的孩子如同我一样，成为一个没爹要的野孩子。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经受我和我母亲曾经的遭遇。”
我冷然的抽回手指，难以正视她楚楚可怜的脸。
议和诏书已经下来了，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不日便将离开齐国，如今却跑来解释，来讨怜，莫不是怕我会留在这齐宫赖着不走，继续纠缠周辰诀，这实在非我所认识的清檀。
我想起当年的端平郡主，多么潇洒不羁的女儿，不也是在嫁给萧景后变得事故圆滑，让人大跌眼镜。
而今，居然连清檀也变得如此，少了一份天真，却多了一份虚伪。
令我着实觉得恶心，冷冷的开口：“你已贵为齐国皇后，你的孩子自然也是这齐国最高贵的皇子，没有任何人能威胁你的地位，所以你实在不必如此作态。”言罢，我转身离开。
“许姐姐——”
才走出几步，清檀又叫道：“姐姐……”只不过这一次的叫声里，多了一丝虚浮的痛苦。
“娘娘！”
我听见柳汀的惊叫声，立刻回过头来，只见清檀已经瘫软的跪坐在地上，娟秀的眉头拧作一团，面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姐姐……”她仍唤着我，我立刻走回去，不知所措的问柳汀：“她是不是要生了。”
柳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摇摇头：“还差些时日。”
“疼……好疼……”清檀无力的哭喊着，朝我伸手叫道：“姐姐……我好疼……”
我想都没想，一下子握住她冰冷的手，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需要依赖我的小姑娘，低头看见她露出的白色绣袜上有一抹猩红，难道……
我想起当年早产的情形，便知大事不妙“快！快叫御医！”
柳汀慌乱的点点头，拔腿就跑。
我扶着清檀道：“快起来，随我去内殿。”
清檀挣扎了几下，突然惊慌的哭了：“我起不来……姐姐……我起不来……”
哎呀！
我急得团团转，遂想起萧歌山派给我的那些侍卫，如今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尊卑之分了。
我立刻回去叫了人来，五六个人将清檀抬起，送到了我的寝室里。
“怎么还不来！”我心急如焚的走来走去，耳边是清檀的惨叫声。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柳汀来了没有。
“姐姐……姐姐……”
我刚要出门，清檀便上气不接下气的叫着我。
我连忙回到床边，她脸色泛青，吃力地朝我伸手：“姐姐……”
“我在。”我握住她的手：“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御医马上就来了。”我自知如此情形是如何危险，我脑海里闪过当年的画面，和那个没能保住的孩子，一时害怕的紧紧握住她的手，眼泪也忍不住的流。
“姐姐……对不起……”
“别说了。”我摇摇头。
“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清檀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道：“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请…姐姐顾及……昔日情分……善待这个孩子……”
我喝住她道：“你自己的孩子，自己带。你要是真怕他成野孩子，就好好的把他生下来，你也要好好的！”
清檀扯起惨白的嘴唇无声的笑了笑：“我这一生，便是个笑话……”
“娘娘！”
柳汀带着御医跌跌撞撞的冲进来，我连忙让出床边的位置，让御医看诊。
只见御医神情一紧，立刻道：“快去准备接生之物，娘娘要早产了。”
柳汀急急忙忙的出去安排，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御医朝我道：“夫人可否派人去昆仑殿请稳婆来？”
“好，好！”我连忙的答应着。
“姐姐……”
清檀又叫我，我朝她道：“你安心生产，我马上回来。”
我匆匆离开观澜阁，在去昆仑殿的路上，远远的瞧见了一个人，正朝我这边走来……
周辰诀步履匆匆，身后跟着一大堆婆子御医，他头也不回地问：“皇后怎么会突然早产？”
有人回道：“听闻娘娘去见了观澜阁里的夫人，却不知如何就早产了。”
周辰诀脚步一顿，那人继续道：“据说，是发生了点不愉快。”
周辰诀没有说话，却是脸色极为难看，直到他看见了我，方停住脚步。
我瞧着他衣角捏紧的拳头，心里不禁提着一口气，不敢轻易呼吸。
我希望他相信我，哪怕事到如今，不论如何，我都希望他能相信我不会害清檀。
他突然提步朝我走来，停在我身侧，侧目而视，无形压迫。
我眼睛不安的眨了眨，鼓起勇气，面色坦然的回望他。
双目相交不过片刻，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连忙跟了上去，才进入观澜阁，便见方才那个御医满手是血的从寝室里冲出来，神色惊慌的跑到周辰诀面前跪下：“皇…皇上……娘娘大出血，怕是……”
我的心跳似是落了半拍，差点站不住脚。
清檀……
周辰诀一听，连忙冲进室内，好一会儿，我不知该如何。只能站在廊下，焦急万分的等着消息。
这时，萧歌山赶到了，他来到我身边，关切地看着我道：“你没事吧？”
一见到他，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眼决堤，用颤抖的双手抓住他问：“怎么办？清檀……清檀她……”
“没事的，没事的。”萧歌山用力握住我的手，可我心里的不安却没消减半分。
寝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周辰诀红着眼，面无表情地朝我道：“她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