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食墙
河野称自己的作品是浪漫奇特的艺术品,更是博得赞誉的利器。
她的作品确实得到过许多人的青睐与赞美。可拍摄过盛放在明媚春光中的棠梨花与昏睡交织的雁,浓白晨早下潮冷的苔藓与散落的珠宝后,她却陡然没了作品。
这让河野像绿意葳蕤的森林中的麋鹿迷失了方向,只知道横冲直撞。
她摄影家的名声一落千丈,不断有趁机夺势者往她家门口吐痰扔烂篮子,嘲讽她的失败。
河野是不允许这样的状况出现的。她恼怒地揪乱头发,疯狂渴求着可以成为她新作品的景色,也几近病态地翻阅着以往大家对她作品的赞美,又面目狰狞地去抠挖着手机屏幕里匿名发来的辱骂评论。
她扯出一抹奇怪的笑容,手指的骨节已被她攥得泛白。
她想,她必须回到极富盛名的时候,必须重新得到大众的赞颂,她不能没有作品,更不能失去名誉。
午后的斑驳树影虚淌在白墙上。她咀嚼着软糯桃肉,舌尖勾起粘连的蜜汁,慵迷地眯了眯眼。
她呢喃,这是个摄影的好时机。河野抚摸过新买来的黑色相机,陶醉病态地吻上它,隐隐兴奋起来,颊上裹了一檐被熏晕的热风。
河野要拍这堵撒着斑斑点点光影的白墙。胶卷定格成绮丽的画面,微风轻柔地摩挲交错的树桠,映在简陋墙面的影跌宕开来,在油黄色余晖的衬托下熠熠生光。
河野很是满意,纠葛多天的干涸思绪终于得以短暂的解脱释放。
她歪扭着尾椎骨,高兴得抹弯了眼线,越发婀娜得坐在白墙旁红红绿绿的座椅上。时间流迈的极快,机车引擎发动的轰鸣如惊雷震耳,霓虹灯像烧灼的流火,一路烧到城东,它绵折的亮光,像隐匿在薄云中的料峭的山脊蜿蜒成的线,整座城都亮堂起来。
河野欣赏着自己的摄影作品,沉醉于其中。一只斑斓的蝴蝶落在她的肩胛骨上,蝶翼颤动着,使河野微微吃了一惊。它的翅膀翕动了几下,便要乘着风翩跹离开。
河野看着蝴蝶,心底腾起一股不安。
她突然注意到那堵墙上的白漆与干皮迭连脱落,露出里层像被蚂蚁蛀食般瓦解的泥砖。砖头罅隙里的碎屑开始零落,堕在正奋力扇动翅膀飞行的蝴蝶身上,垒起了小山包。粘腻的脓水带着股股腐烂的恶臭从墙里喷涌而出,打湿了邻近的座椅。
墙上缓缓浮现出一道黝黑的狰狞裂口,周围是白森森的尖獠牙。往里面看去,是深不见底的窟窿,满身疮孔的软蛆虫与断裂的臂肘翻滚、搅闹着,搔挠着河野的耳廓。
河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傻了,她僵直着身子动弹不得,呆呆地望着这荒诞又离奇的一幕。步子像赘了铅,提都提不起来。
她眼睁睁看着那只蝴蝶薄瘦的蝶翼痉挛起来,像遭到了毒瘴毒涎的侵袭迫害。蝴蝶抽搐着,卯足劲要往外攀爬飞越,可还是像被粗重铁链捆绑住,拽进了饥肠辘辘的深渊里。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蝴蝶便湮没在幽深的裂口中。
河野的眼瞪得溜圆,她咬烂了干燥的唇皮,嚼咽下肚。
没等她反应,吞咽完蝴蝶的墙在转瞬间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周遭静下来,远处汽车引擎发动的轰鸣声传过来,震了河野一个激灵。
可她再去看那面墙,却顿时张大了嘴巴,褐瞳里继而流转起绮丽的光晕。
吞咽完蝴蝶的墙似乎有了蓬勃生机。从墙角蔓延而来的殷红纹路像荆棘丛里张扬的硬刺,诡异又妩媚。
看似潦草的纹路却逐渐勾勒出抽象的轮廓,隔远了看上去,像是用镶金的钢笔描摹,又像是嚣张恣睢地往墙上泼一重墨,渲染出的跋扈蝴蝶。
河野简直被摄了魂,觉得这就是一场炫彩绮丽的荒诞梦。
此刻的她陷入了墙上的美景,不断赞颂着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她痴醉地眯了眼,慵迷地说这描绘出来的蝴蝶被赋予了灵韵,比先前活生生的蝴蝶更美艳。
毫无疑问,她把先前的恐惧感都抛之脑后了。河野想起了什么似的,隐隐地狂喜起来,这就是上天赐给她的好机会。她喃喃自语道,如果能拍下它,这张照片肯定能成为名动一时的作品。
打定了主意,河野急忙抻臂要去拎相机,白墙中奇异的蝴蝶却隐匿消失了,只剩一串树杈的疏影。河野的心像坐了一趟过山车,许久都颤栗着。有惊惧,有狂喜,有失望。
她平复着因过于激动而紊乱的呼吸,哀叹自己没有拍下来那惊艳的一幕。
如果能拍下来,那绝对能博人眼球,绝对是上佳的摄影作品。不需要摄影技巧也不需要构图,单是那惊心动魄的美就足够了。
河野翻出相机里最新的照片,那是蝴蝶还没被扼杀的时候她拍下的白墙。之前尚还觉得流光溢彩,好看得很,现在却只想腹诽它平平无奇,黯然无光。
她撇了撇嘴角,皱着脸删除了照片。河野热烈地注视着白墙。她被连续几个月断掉的思绪折磨得体无完肤,她想,她需要一个完美无瑕的新作品来拯救她,拯救她垮掉的荣誉。
河野心底冒出了个大胆的念头。这个念头不断冲撞她的大脑,河野似乎望见了众人又吹捧着她作品的谄媚嘴脸,又体验到了那种优越感。
她捂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忐忑又期待地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心一横就向白墙抛掷了过去。
没想到的是,真的如她所料。白墙在咀嚼完玫瑰之后,盛绽了更加灵秀的纹路,勾勒的整枝玫瑰都闪烁着似浸泡在浩瀚星子所散发出的更诡秘的光泽。细腻的玫瑰瓣像被洗涤过的玫红色绸缎,看起来既柔顺又充满了灵韵,粼粼发光。
即便河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也还是忍不住惊叹,不过这次她没有恍神太久。河野掏出摄像机,赶在这一幕消失的最后时刻按下了快门。
河野的摄影作品爆红。街坊邻居从各个渠道都听说了她的成就,都眼红得很,话里话外透出一股酸劲。
河野的名声大噪,采访的拜师的络绎不绝,那些人满口都是对她的崇拜与赞赏。这让河野获得了极大的优越感。她甚至把那些人所说的话录下了音,每天都要听一遍。
快速成名的甜头让河野冲昏了头,她源源不断地朝那堵食墙里扔零碎的东西,然后拍摄白墙反馈的诡雅纹路,再获得一大波赞誉。河野的举动就像投喂着歃血吞肉的野兽,再享受它带来新的回馈。
她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危险又诱惑,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渐渐地,食墙就像被养刁了的兽,胃口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以满足。在吞噬完河野丢给它的小物件之后,它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不满意地摆出了潦草抽象的纹路。
河野像被人迎面泼了盆冷水,刚养来的人气与名声又隐约有了走下坡路的趋势。河野拼命维持着自己的名誉,双手合十慌乱地求食墙多给她些作品,可都没有用。食墙回赠给她的仍然是的杂乱不堪没有内涵的纹路。而这样芜杂的作品无异于贫瘠的荒地,没人愿意去看。
快节奏的社会下,没有足以轰动的作品,名誉就会溜走。河野深知这样的隐藏规则。
她急促而愤恨地喘息着,脑中思绪翻滚混乱。她忽然抬起手,携挈着狠戾的掌风,极快地撞上了墙面。霎时间她感到撕裂般的疼痛,掌心火烧火燎地抓心疼。还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仿佛要扯拽她进墙里。
河野慌了怕了,死命往外拉自己的手。她近距离地看见墙里的裂口开始扩大,带着咸腥味的臭风开始往她嘴鼻里灌。鬼啼声萦绕在她耳边,扰得她不知所措,泪腺坍塌决堤,像脱轨的列车,不受控制地流泪。
河野费尽全身力气才挣扎逃脱了那张裂口,正瘫软在地上大口喘气时,白墙似乎尝到了新鲜的美味般,兴奋雀跃地用精密的纹路勾勒出一张细致的蜘蛛网。
不过奇特的是,粘连的纹路上胶着着澄澈的圆滚水珠。蜘蛛网上像有长着獠牙锯齿的魇魔攀爬,纠缠的丝线密密匝匝,仿佛有瘴雾笼罩着的蜘蛛网散发的光泽也诡谲多变。
见了人血的墙,纹路更加鲜活了。
河野顾不得掌心的疼痛,鲜血淋漓的掌托起摄像机就按快门。惊艳而诡异的景象是被记录了下来,可河野来不及慢慢欣赏。她抬起手掌,掌心就像被咬过的软糯桃肉,血液顺着掌纹淌下来,而软肉被撕扯得像凶案现场。
本该去找医药箱包扎伤口的时候,河野却忽然停滞不动了。
她产生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可这想法能让她继续获得名誉,继续享受人气所带来的优越感。周围人的艳羡,记者蜂拥而来的采访,出名的大富大贵……
这些诱惑攀附在河野的心房,像吐出红信的毒蛇,无时无刻不在蛊惑着河野。
河野默不作声地把摄影机装进黑色背包里,指尖却微微颤抖着,她起身时晃了晃,脸色煞白。
河野从手机里上传了自己刚拍的作品,没过几分钟,潮水般的赞美与叫好淹没了她。
飘飘然踩在云端的感觉让河野乐不思蜀,她回了家,拿起手机联系了一个常与她来往的女孩。
这女孩是河野作品的狂热粉丝,尽心尽力地为河野作品的宣传做贡献,毫无保留的赞美河野的作品,热情洋溢地诉说着她对河野的崇拜。
河野倚在沙发上摆弄着银勺,面前放着一道奶油沫拌蔬菜沙拉。糜烂又甜腻的滋味如细微电流横亘了河野的胃腹,酥麻的感觉像蚂蚁啃蚀着她的躯体。
河野扔下勺子,掩着鼻子瘪着嘴,面容极度不耐烦,嘴上还是甜着嗓子邀请女孩来她家做客。
女孩不出意料地爽快答应,并激动地表示她会带很多特产来看望河野。
撂下电话后,河野的双手都汗涔涔的,她的眉头紧紧蹙起,似乎在思索什么。
河野与女孩碰了面,才发现这女孩长得颇为水灵。
女孩有些羞赧地说自己叫小安。
河野抬眼打量着小安,吐出了句奇怪的话:“是很漂亮,应当会是个好作品……”
小安没听清:“啊?河野姐你说什么?”
河野回避了小安探寻的眼神,同她客套了几下,就提出要领小安一起拍摄最新的作品。
小安惊喜极了,激动的想给河野个大大的拥抱。她的掌心刚碰到河野脊背的时候,河野却触电般突然大力推开了她。
小安猝不及防,被推搡着撞到了沙发,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子,没敢再上前,她有些怔愣的看着河野额头上正渗出一层薄薄的热汗。
河野小心翼翼地将穿着的衬衫与脊背拉开了距离,防止它再贴合着肌肤。整理好后,河野才慌乱地向小安道歉,说自己不擅长与人接触,有些敏感。面对偶像,这些小事小安自然不以为意。
穹顶不知何时酝酿起一大片压抑的黑云,像有人持着小狼毫,笔梁一斜,泅了满满一团墨在这本蔚蓝的晴空里。
河野带领着小安来到了堵食墙边。她不咸不淡地支起架,把摄像机安置好。
待小安站定,河野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小安,你知道我是怎么拍摄出来的那些漂亮作品吗?”
小安被她悒郁的声线吓了一跳,猛地抬头,不知何时河野已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望着出神的自己。
小安磕磕巴巴地回道:“不知道啊,河野姐,你是怎么拍摄出来的?”
河野有些狡黠地笑起来,伸出指尖指了指后面那堵白墙,歪了歪头:“全是那面墙的功劳。你知道吗,只要往那面墙里投进东西,它就会给你相应的报酬,绽放出美丽的景象。”
小安倒吸一口凉气听着这荒唐说辞,但河野陡然凶戾的面孔也不得不让她信以为真了。
“别这副惊骇的模样,小安。”河野摇了摇头,用俏皮的口气道:
“这个秘密我可是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哦。我本不想分享这个秘密的,因为它太有价值了。不过我既然告诉给了你,就说明我真的看好你。”
小安毛骨悚然,缓慢地挪着步子。
河野察觉了她的举动,原本笑嘻嘻的脸庞像被揉皱的纸,五官都狰狞地挤在一起。她的声线陡然提高,语句恶狠狠地从牙缝中碾过:
“不过,知道了我的秘密,你是不是该付出点什么,该给我点回报吧?!”
小安拔腿就跑,却被河野一把薅住了头发扯了回来,动弹不得。她嚎了一声,双手抠挖着河野的胳膊,抖着嗓着求河野放过自己。
河野急不可耐地狠命拽着小安,拖去墙里。她的脸就像镀了层金箔般放着晴光,仿佛看见了那即将成型的新作品。
小安奋力蹬踹着,像脱水的断尾鱼拼命要跳进海域汲取氧气。白恹恹的天幕低垂,像太平间里的薄布。
墙面近在眼前,河野却骤然感到手里攥紧的发丝滑落,小安如条灵活自如的鱼般逃脱了她的掌心。
河野惊异到忘了愤怒与追逐,她目眦欲裂——小安手里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尖锐锃亮的小刀。
她疯癫极了,咬破了舌尖都不自知。鲜血唾液搅拌在一起,她裂着血盆大口逼近小安。
小安哆嗦着紧握着小刀,尖端朝向河野:“你简直就是个疯子!”扯着嗓子大吼:
“你居然想把活人推进墙里,真是猖獗又痴狂,简直是个女疯子!这样得来的作品根本就不真实,你在弄虚作假!这样的作品不配被称为艺术品!这是草芥人命!”
她惊慌地捂住脑袋,被话骇住了,河野青灰凹陷的眼窝格外突兀,像被掐断了生命之泉的渴求人。
骤然,她动荡的眼底爆发出极致的癫狂,噙着疯魔的火花叱咄小安:
“你给我闭嘴,你知道拿不出好作品被人唾骂是什么滋味吗?那简直就是阴水沟里的蛆虫!”
因为拿不出作品,她掉落的名誉所带来的伤害就像炮弹碎片般狂遽地飘袭来,几乎要把她撞碎碾压。而旁人的嘲笑声所编织成的绳索快要把她勒断。
可是有了这堵墙给她的作品,她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把这些咆哮如雷的激流、山洪遏制下来,让它们“喀咔”凝结成了冰封的冻河。
而她自己,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重新积攒人气和名誉。她就可以跻身云霄,立在山巅,悠闲自在地啜茗,再不用为要博得名誉而焦头烂额。
河野已然癫狂,竟不知背后的衬衫早已被晕染成了红色。小安猛然望见——
河野的背脊皮开肉绽,像被什么力量撕裂的皮肉惨不忍睹地外翻着,还在渗着大颗大颗殷红的血珠。血流疮痍都缠络在她后背像极了即将脱落的蛇皮。
小安艰难地开口:“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静下心来慢慢想,总会产出新作品的……”
没等她劝完,河野疯狗般暴起,打断了她:“你根本就不懂!你不懂那样的滋味,你更不懂,”
河野顿了下,近乎痴癫地咯咯笑着,笑声悲戚无比,“你更不懂,获得名誉和赞美是多么诱人。”
河野身姿诡异的颤动着:“我不能再尝到那些滋味了。我没有作品,我不能……我不能没有名誉和赞颂!”
小安察觉到什么,她猛地伸出手想要拉河野,却已经来不及了。
河野攉尽最后一点气力,扑进了那堵食墙裂开的大口里。或许她早已发霉,精神恍惚,才渐渐变得虚妄痴癫。
小安像软掉的蜡烛。迈不开步,呆滞在原地。
不远处的食墙吞噬了河野,再次缓缓勾勒出夺人心魂的景象。
小安慢慢走到支好的摄影机面前,鬼迷心窍般按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