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小泥像
“福婆姐姐,我来给我请一尊小泥像。”
阿圆展着白嫩嫩的小手,袖口是和山间小娃打架时滚上的黑泥,时不时还蹭一下脸上的鼻涕,头发也因为许久未打理勾粘成一小股一小股,只有脸上那双大眼睛明亮亮的,似黑葡萄那般水灵,出淤不染。
镇上每年年满六岁的孩童都会去寿山中的那个破窑洞找福婆,为自己请一尊小泥像,年年月月供着,逝世后便由福婆再带走。
说来也怪,这寿山的小福婆未让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就像庙里的菩萨一样,多年来仪态容貌依旧如少女般,皮肤嫩的像是要掐出水。
她一点也不嫌弃灰头土脸的阿圆,右手在石案上捻起一团红泥,左手打着帮衬,十指在掌心不停的来回运作,泥团逐渐出了形。阿圆一会瞧着破窑洞里满墙的泥人,一会瞧着正在捏泥人的福婆,一边嘴里小声念叨:
“捏俊点,捏俊点。”
不知福婆是真的听清了阿圆话,捏好的小泥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活了那般,五官清秀姿态安逸,好一个俊小人。
“回去记得要放好啊,泥娃保佑你呢。”福婆半手掩面轻轻打了个哈欠,看着跑远的阿圆。她凝住笑容,仿佛刚才的事像没发生过。
阿圆的父母早逝,他一个人在镇里混百家饭长大,昨日隔壁家的花婶给他做了碗白亮亮的葱油面条,对他讲,你六岁了,该自己去山里给自己请小泥像了。
阿圆别提有多开心,镇里同他一起打架玩耍的小伙伴都请来了自己的小泥像,连打架次次不如他的傻子辰辰都在上个月都去请了,阿圆头一次因为自卑没去欺负辰辰薅他的头发。
如今他也有了,他把小泥像摆在他那个抵不了风遮不了雨的小破屋子里,用捡来的树枝给小泥像搭了个小棚,还把山间捡来的野果子摆在小泥像的面前,学着大人般的模样给小泥像磕了三个响头。
阿圆以后要发大财,他祈祷着。
秋风席卷落叶,空气中飘杂着寒气,阿圆背着小竹篓屁颠屁颠的跟着隔壁花婶在田间拾着碎谷子,手腕上绑着两只刚被他捕获的蟋蟀,跟着他的步伐一跳一跳的。他最近总觉得乏闷,有时一觉醒来浑身都不得劲。
突然,不远处劳作的花伯发出了厚重的喘息声,双手狠狠的捶打着胸口,眼睛睁得溜圆,嘴角冒着血沫,嘴张着出不来声。
花婶尖叫着冲过去,隔壁劳作的叔伯姨婶也都放下自己的活好奇花伯是怎么了。阿圆硬生生被吓楞了,连手腕的蟋蟀跑了都不知道。他跟着大人的后面哇哇乱哭,小孩子哪见过这场面。
瘟疫,人们纷纷说着。
一连好几天,阿圆都躲在他那个小破屋子不肯出去,外面来了很多穿白褂子的陌生面孔,脸上也裹着白布,像石桥旁买麦芽糖老爷爷讲的白无常,专门带走人的灵魂的,不过那些人没有血红血红的长舌头。
听说镇子里面许多人都有了花伯那样的症状,先是浑身抽搐口吐血沫,隔日浑身起了脓包一样的东西,又腥又丑。
阿圆探着他的小脑袋,透着门缝望着外边来往的人,天空仿佛都变得灰暗了起来,外边嘈杂声中掺着女人孩子的哭声,一个个平时温存朴实的人们,被瘟疫吞噬的没了生息。
恍惚间,阿圆看见福婆游走在人群中,胳膊上挎的篮子里全是小泥像。
死了的人才会被带走小泥像,那些人明明还喘着气呢。
阿圆赌气一般的冲出了门,临走不忘了也抓块破布,学着外面那些人的样子蒙在脸上,只露出圆溜溜的黑眼睛。
他猫着腰快速跑到福婆身边,一边扯着她装小泥像的篮子一边喊:“你不准拿走这些小泥像!我那些叔叔婶婶都还没死呢!”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身子不住的颤抖着。
福婆低头望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情感。腾出另一只手将阿圆轻轻推搡开,然后接着去拿别人的小泥像。
阿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引起了旁边穿白褂子人的注意。一个年轻女人把口罩摘了下来,笑着蹲在阿圆的面前,递给他一块蛋糕。
“饿了吧,吃点东西。”
也许是蛋糕味道太香甜了,阿圆用脏袖头揉了揉眼睛,大口大口咬着,这可比花婶蒸的大白馒头还好吃。
他边吃边问年轻女人:“姐姐,我叔叔婶婶他们还能治好吗,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呢!”
年轻女人笑着揉他脑袋:“放心吧,会好起来的,只要是一点牺牲就能换来全人类的未来。”
阿圆不懂什么叫牺牲,但是他看见那个次次打架不如他的辰辰也被白布蒙上的时候,他嘴里的蛋糕也逐渐没了甜的滋味。
当福婆去取辰辰小泥像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阿圆也站在她身边,只不过这次他没有闹,只是静静的看着躺着的辰辰。
“我这次一点也不羡慕他了。”阿圆略带抽泣的声音说着:“果然是傻子,连个小泥像拿的时间都这么短,下辈子我不欺负你了,你活久点。”
梦做的久了像溺在水里挣扎不出来,眼前的灯光隐现隐没,各种嘈杂的撞击声涌入脑中,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有人抓着他的身子。
一缕阳光散在阿圆的脸上,他眉头微微皱起,鼻子被地上的枯草惹着打了个喷嚏。阿圆醒了,他已经做了好几天的噩梦,醒了后却全然不记得,他也不以为意,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算出门去找花婶给他做点吃的。
哦,花婶昨天也因感染瘟疫被带走了。
他开门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眼前浮起了一层雾气。半晌,他揉了揉眼睛,把小泥像揣怀里便出门了。
最近死的人太多了,他可不想那个福婆乱收了他的小泥像去。
那些穿白褂子的人把帐篷搭在镇上的水井旁,他们收了上面的消息,过两天要撤离这个镇子。
“玲老师,这个小孩又来找你了。”有人发现了躲在帐篷边的阿圆。
玲老师就是那天给阿圆蛋糕的女人,她放下此刻手里拿的医疗器械,笑着看着阿圆说:“又来啦,是不是饿了?”然后让人递过去一盒饼干。
他接过饼干轻轻说了句谢谢,撕开也不吃,愣神看着玲老师和那些人忙。他觉得周围人都不在了,整个镇子也变得陌生了许多,每天也不知道去哪,就连福婆也成为他最怕见到的人。
“听说过两天要运新的一批人来。”
“这么快?这些人都没清理完……”
帐篷里的谈话轻轻传了出来,从阿圆的右耳朵飘了进去,又从左耳朵飘了出来。
福婆将白天收来的小泥像一个个罗列在柜子里,最近死的人太多了,破窑洞里都没处摆。
窗外的风拍打着门窗,发出咔咔的声音。乌鸦在乱嚎着,哭诉着这一切不幸。
“阿圆?”福婆在柜子后面发现了一直颤颤发抖的他,圆溜溜的大眼睛此刻露出恶狠狠的眼神。
“好孩子,快回家吧,天已经黑了。”福婆微笑着双手伸向他,细白的手指仿佛钳子一般扣进阿圆的胳膊里,将他拽了出来。
“福婆姐姐,是你害得花婶辰辰他们死的对吧,你把他们的泥像都收走了!”阿圆的声音微微颤抖,眼泪顷刻之间夺眶而出。
等福婆没反应过来,阿圆将藏在身后的火折子弄着,丢在那些提前浇了油的小泥像身上,大火立刻燃了起来。
烟火中,阿圆被福婆轻轻拥在怀里,燃烧的噼啪声此刻成了最安逸的气氛。窗外的风声也渐渐褪去,周围一切好似睡着了般寂静,仿佛时间骤停。
阿圆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浓烟迷了他的眼睛。他只感觉福婆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然后将他从着火了的破窑洞里丢了出去。
等玲老师一行人赶来的时候,本无云的天空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雨,将破窑洞燃起的火苗一点点安抚下去。
“阿圆!”玲老师看见那个坐在雨中的孩子,此刻正安安静静的看着着火的地方。
那是曾经每个孩子满六岁的时候,可以为自己请一尊小泥像的地方,保佑平安健康的。
现在被大火烧的什么也不剩,还有福婆。
“阿圆,我带你回家吧。”玲老师一只手撑起衣服替阿圆挡着雨,另一只手将他搂在怀里。
“这小泥人里面会发光的小红点是什么,我刚不小心把它弄坏了。”阿圆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被雨打的有点残缺的小泥人。
“坏了就不要了,我下来给你捏个新的好不好?”
阿圆被带走了,临走时他看了看那个已经被烧的差不多的破窑洞,里边残缺的泥像,都漏出了一闪一闪的红点。
冰冷的停尸间里,白布没过了阿圆青细的脖颈,他硕大而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制冷机上规律闪烁的红点。
他早在瘟疫席卷的那场晚秋大火中就死去了,如今他躺在泛着寒光的铁皮架上一遍又一遍的做着温软的美梦。工作牌上拓印着玲的女人又推开停尸间钝厚的大门,推了一具尸体进来。
那是福婆。
阿圆用余光看见,福婆的手从推车上耷拉下来,像木炭般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福婆少女般的脸还露着笑呢。
阿圆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他虽然父母双亡,但是每天过得很快乐,没有瘟疫,没有人离开。上树捉蝉下水捞鱼,天天欺负傻子辰辰,隔壁花婶给他做了碗白亮亮的葱油面条叫他给他自己去山里请一尊小泥像去……
忽然,他醒了,面前的福婆冲着他微微笑着。他掸了掸身上的泥土,看着前来找福婆做泥像的小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乎是忘记了什么,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泥像想要掰开它。
“诶,别碰昂,弄坏可是要倒大霉的。”福婆在一旁笑着阻止他。
“我感觉我好像活了好久了。”
阿圆望着远处渲染了大片天空的夕阳,又回头看见福婆把新做好的小泥像给那个身上脏兮兮但是眼睛很明亮的小孩。
“回去记得要放好啊,泥娃保佑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