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瓜熟蒂落
林榕怀孕的时候,她男人死了。从建筑工地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连叫救护车的时间都不用就咽气了。她男人死的很惨。具体有多惨呢?整个脑袋瓜都裂了,像是被砸开的熟透西瓜。
她男人的工友把她带去停尸间,林榕吐的昏天黑地,那个时候她怀孕4个月,肚子里的四足灵长类狰狞生长,想法设法从她身体里攫取营养。
面部浮肿的女人在停尸间外的巷子把胆汁都要吐出来,死活不敢相信刚刚白布底下的裂西瓜是自己整天一块睡觉的男人。
她扶着墙,摸着自己的肚子。
“你爸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怪物。”
四个月大的胎儿发育出耳朵了吗?大概有了吧。
一个死了丈夫的底层女人想要在穷都活下去很难。
十平的鸽子笼出租屋容不下一个身无分文的孕妇。她想活,也想让肚子里的孩子活。当这个思想成形以后,“肮脏”这个字眼就从她脑海里抹去了。只是存活下去而已,这就没有那么难了。
她去找老乡,她知道那个老乡做什么的,女人是她手里的商品,也包括她自己。
林榕在拥挤的楼道里叫住那个女人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她变得太多了,夸张到并不好看的妆容、过期棉花糖一样的头发堵住了林榕的喉咙。
女人转过身来,带着两三分不耐烦目光为这个瘦小漆黑的孕妇估价,最后掐灭了烟说:
“你不行。”
“我可以的。”
“不行。”她重复的否定让林榕心凉了半截,“太瘦太平,更别说你还是个怀孕的。”
“您帮帮我,菩萨,我当你是菩萨。不然我真的没办法了。”
女人说:“你别当我是菩萨。我受不起。”
“你救我一命你就是菩萨。”
“这个活你干不了。”
“总是能干的,总是能的。”她紧张地站在那,生怕女人猩红双唇里再吐出一个“不”字,“我做饭搞卫生都可以的。你不如让我在这里伺候那些姑娘也好。”
火苗从打火机孔上窜起来,尼古丁的烟雾弥漫开去,模糊了女人的脸,削弱了她用力掩埋在化妆品下的细纹。
长久迟疑过后,她说:“行吧。但我们这里是不养闲人的。”
女人进屋去了,林榕如释重负的靠着墙,腿软得好像随时会跪下。城市的光从楼道被污垢盖满的气窗缝隙中透出来,新盖的楼房朦胧在霓虹灯下。
林榕站在那里,劫后余生的喜悦笼罩着她,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庆幸让她的眼睛无法从那星星点点的红色灯光上挪开。
但那红忽然让她想到了她丈夫的死。
那些楼房,那些灯光里,有她丈夫的血。
“哎呀,在工地上死了的话,能赔好多钱吧?”
“是这样的。但是那个死人欠了一屁股债啊,阿姐。”
“难怪你落到这样田地呢,要是有点钱也不至于到这地方来啊。”
陌生的老女人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笑来问林榕。她七十多岁了,老妓无人问津,便与孕妇一块在帮那些年轻姑娘洗她们五颜六色的衣服。
其实林榕并不觉得到这田地是“落”下来,相反,她无比感激那个发了善心收留她的老乡。
“总比在桥洞底下混日子要好呀。”林榕说。
老女人笑起来,带了几分老人垂垂将死的睥睨与不善:“哦哟,那确实差了好多呢。你要是能这样想,总是能赚一笔钱的。”
她那眼神刮过林榕的身子,她浮肿的手背,暗黄色的脸。这样的眼神让林榕感觉到些微不适,她拘谨的扭了扭腰身,好像是在调整她大的出奇的腹部。老女人看着她问:
“多久了呀?”
“什么?”
“差不多有七个月吧。我还是有点经验的,是七个月没错吧?”
林榕这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孕期。
“是啊,差不多七个月了。”
“那还有三个月,你就可以解放了。”她说“但有一个孩子可不容易呢。这个孩子你要留着吗?”
“除了留着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吧。”
“有多少人想要孩子却没办法呢——在这个城市,那些有钱人的。”
老女人长吁短叹,她旁敲侧击想教唆林榕将她肚子里的小东西化作商品,待价而沽。可她本就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好好活下来才到这里来的,这样将孩子卖掉的念头对林榕来说太过恐怖了。
“那可不行呢。”林榕捋了捋额角碎发,泡沫沾在了发梢,笑得牵强,“不行呀,这种事情。”
“那你等着吧,以后你怕是要因此吃苦的。”
林巧巧一出生就没爸爸。五岁之前她对这件事根本没有概念。
她和动物一样,除了吃喝拉撒,没有别的欲望,她不需要知道自己有什么社会关系,那对她来说甚至不如一个奶嘴来的实际。她妈妈喂养她,给她换尿布,教会她走路。
然后把她放在一个狭窄闷热的橱柜里,等她的工作结束。
林巧巧在很小的时候始终都觉得橱柜是一个庞大的世界,黑暗中藏匿着数不清的生物。她身处期间却从未因为这种未知的黑暗感到害怕。相反,那是一种融入自己族群的舒适感。
妈妈没有工作的时候,林巧巧也会自己钻进橱柜。几次从橱柜里找到她之后,林榕说:“你怎么就像一个爱呆在橱柜的小怪物?”
小怪物,那大概是妈妈对她的爱称。
林巧巧依稀记忆里是有那么一个不怀好意的老太婆的。她眼神阴暗,饱含对年轻生命的妒忌和愤恨。她并不知道,这个阴狠的老太婆曾经如此卑劣妄图改变她和母亲的关系。然而若把这句话拿去和她说了,老太婆一定会为自己辩白。
“那是改变你命运的最简单的法子啊!”她脱了牙的唇舌中大抵会挤出这样的话来吧,“不然你就只能在这个妓院里面跟着你妈,上哪儿找出路去?”
其实巧巧不在乎这个。就算让她橱柜里待一辈子,也许这丫头也是愿意。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橱柜已经装不下她了。她尽量把身子蜷缩起来,不让手和脚伸出去。带着樟脑丸气味的衣服覆盖在脸上,一层层将她的口鼻蒙住,声音光线全无,刹那孤独笼罩,这感觉令她无比安逸。
樟脑丸的气味有些刺鼻,但女孩她却偏爱,并自以为这味道比妈妈身上的脂粉味要好。一整天下来,妈妈身上的味道很奇怪,像是混杂着鱼内脏的腥味。
年幼的她不知道这股味道是什么,她厌恶,似乎永远都无法习惯。
她在柜子里长到十岁,柜子渐渐没有办法藏住她。她的妈妈也不在是原来面色蜡黄的模样,她像那个老乡一样脸上画着过于夸张的妆,满身劣质香水味,穿着暴露的衣装,顶着干枯的卷发。
有那么几年,她也着实赚到了些钱,可很快,她又被这个只需要年轻血液的行业踢到了边缘。
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巧巧就知道她妈在做什么了。外头传进来男人女人的闷哼像扭曲生长的毒草在她心里头扎根。意外中她窥见过母亲在一个油腻肥胖的男人身下呻吟的模样——她觉得恶心。
然而正在做着这恶心的事情的人,是她的妈妈。
她妈和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等妈赚够了钱,咱们就走。咱不在这地方。这地方不该是你呆着的。”
她想她妈妈该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她想既然她说了这句话,总该有一天要走的吧。可她等,等啊等,等到已不能藏入衣柜的时候,却还是没能离开。
林榕看女儿一天天长大,她给那个孩子取名叫巧巧。巧巧长得像她,一双凤眼好看精致。
巧巧不能只在这糟蹋人的地方长大。她总想着让孩子过得好,从小到大,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巧巧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做妈妈的就和她说:
“巧巧啊,等妈赚够了钱,咱们就走。很快的,肯定很快的。”
她真的觉得很快的,那个时候刚生完孩子,林榕恢复的很快,她拿命赚钱,也头一回在自己的银行卡上看到那么大的数字,她计划好了,走了以后拿这钱租个房,给巧巧报个幼儿园,剩下的钱盘个早餐摊。
她肯吃苦,有精力,前期投入的本钱她现在也有,以后她能带着巧巧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她早就已经计划好了,就等着那一天早日到来,她可以一身清爽的带着女儿走。
可她没想到巧巧会忽然在柜子里头晕过去。
才三岁的小娃娃,意外比别的孩子要听话。她在卧室里头干活,这孩子就一声不响躲在衣柜里。疼了、饿了,半个字都不说,累了、困了也绝不来打扰妈妈。这孩子太乖了,乖得有些不像话。
林榕抱起这孩子,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慌得失了神,还好同乡不算是没良心,让她赶紧送女儿去医院。
去了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你女儿是小儿溶血性贫血。
林榕急红眼,她说医生你说的这个我不知道,您就告诉我该怎么治,治得好吗?
医生看她那一身夸张的装束,皱了皱眉,条子一开,给她指条明路:“缴费去吧。”
林榕像捧着天书那样捧着医生开的单子,随着人潮涌动在各个窗口缴费,等抱着悠悠醒来的巧巧回到家,她看了眼自己银行卡上的数字,抿了抿嘴,还是搂着女儿说:
“没事儿啊,巧巧。等妈赚够了钱,咱们就走!”
巧巧知道她有病。她也知道她妈每个月带她去医院回来,总是会比平时更拼命的去拉客人。
她比普通孩子更容易觉得累,平时像蚕豆什么的,别人能碰她一点都不能碰。她像是活在笼子里,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还站在这儿。
她妈还是老说,等赚够钱就走,她看着她妈日益苍老的面庞,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的吼出声:“您这样什么时候能赚够钱走啊!”
她妈嗫嚅着嘴唇。
“这样被我拖累的日子有意思吗!这样生不如死的生活不如死了算了呀!”
她妈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猛地扑上来捂着她嘴:“你瞎说什么呀。妈说到就能做到的呀。你这样乱说什么啊?”
十五岁,林巧巧终于发现了自己原来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她早就应该死了。如果不是因为她,她妈也不用年复一年的说着这话,不用因为她,放弃自尊近乎下贱的去讨好客人,不用因为她深陷泥潭永远无可自拔。
她一天天的长大,她妈却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孩子。
林巧巧几乎是恐慌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变得四肢纤长,胸前涨大,她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了变化,不再像小的时候那样,她第一次下身有血涌出来的时候,怕的躲在地下室不敢出来,妈找到了她时,身体颤抖的抱着她,嘴里喃喃着:
“完了……完了……咱们母女俩该走了。”
可她妈却还是在帮她清理完血迹以后,仍留在这个地方。
林巧巧长大了,丰满了。
老乡来找林榕。
“巧巧大了。”她说,黄昏那点光透进屋,两个中年女人坐在沙发上。
“嗯。”
林榕手指头剥着沙发上那层猩红色的人造皮。
“腰身细的很。”
巧巧去上学,还没回来,女人就把目光落在房间里母女俩的合照上,俨然是打量商品的眼神。
“哦。”
“你知道咱们这行当,你不一直说要带着巧巧走吗?这最后的一笔钱,你总是赚不够,为什么?你老了呀,榕,你想想你都多大岁数?巧巧都那么大了。”
“姐……”
“你知道现在给这种小丫头出价多少吗?”她比了四个手指,“后边三个零。咱们想都别想,送去好好收拾收拾,这女儿以后就能孝顺你了。”
林榕赔笑着:“那可不行,姐……”
她像当初拒绝老太婆那样。
“不行呀,不能这样的。”
女人挑起纹过的眉毛:“我知道,劝人卖女儿,这事儿不道德。可你想想咱们在哪儿?咱们混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林榕却很冷静的从沙发边角里面抽出把刀,非常恭敬的把刀放在了桌上。她把刀刃锋利的那一段朝向了自己。
“这样子吧,姐。”她还是那样细声细气地说这话,可这一次她说话的语气却意外的坚定,“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先拿这把刀从我脖子上砍下去吧。巧巧呀,我不会让她做和我一样的人的。”
她的目光甚至始终都没能和女人对视:“我是没有办法吗。但是巧巧,巧巧不是没有办法呀。”
她的那把刀,她的话让一直以来都在这行当里摸爬滚打的女人知道,她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林榕是个好脾气,别人怎么打怎么骂都行。
但她说的是真的。
女人有时候是利益熏心,但不至于愿意在自己的地盘上闹出人命。叹口气,也只好说。
“唉,随你。”
她走以后,林榕一个人在沙发上坐很久。她站不起,腿软了,头一回敢跟人那么说话。
林巧巧放学回来的时候,桌上没有刀,她就看见她妈坐在一片黄昏里。
黄昏里,步入中年的女人抬头看了眼她长大的女儿。
她的身子,她浑圆的乳房,她青涩而红润的嘴唇。
她说:“咱们走吧,巧巧。”
她看着女儿。
“今晚就走。现在就走。”
巧巧大了,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一颗熟透了的果子若在那个地方,只会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