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高老头(11)
欧也纳念完信,哭了。他想到高老头扭掉镀金盘子,卖了钱替女儿还债的情景。“你的母亲也扭掉了她的首饰,”他对自己说,“姑母卖掉纪念物的时候一定也哭了。你有什么权利诅咒阿娜斯大齐呢?她为了情人,你为了只顾自己的前程,你比她强在哪里?”大学生肚子里有些热不可当的感觉。他想放弃上流社会,不拿这笔钱。这种良心上的责备正是心胸高尚的表现,一般人批判同胞的时候不大理会这一点,唯有天上的安琪儿才会考虑到,所以人间的法官所判的罪犯,常常会得到天使的赦免。拉斯蒂涅拆开妹子的信,天真而婉转的措辞使他心里轻松了些。
亲爱的哥哥,你的信来得正好,阿迦德和我,想把我们的钱派作多少用场,简直决不定买哪样好了。你像西班牙王的仆人一样,打碎了主子的表,倒反解决了他的难题;你一句话教我们齐了心。真的,为了选择问题,我们老是在拌嘴,可做梦也想不到,原来只有一项用途真正能满足我们所有的欲望。阿迦德快活得直跳起来。我们俩乐得整天疯疯癫癫,以至于(姑母的说法)妈妈扮起一本正经的脸来问:“什么事呀,两位小姐?”如果我们因此受到一言半语的埋怨,我相信我们还要快活呢。一个女子为了所爱的人受苦才是乐事!只有我在快乐之中觉得不痛快,有点儿心事。将来我绝不是一个贤惠的女人,我太会花钱,买了两根腰带,一支穿引胸衣小孔的美丽的引针,一些无聊东西,因此我的钱没有胖子阿迦德多;她很省俭,把洋钱一块块积起来像喜鹊一样[44]。她有两百法郎!我么,可怜的朋友,我只有一百五十。我大大的遭了报应,真想把腰带扔在井里,从此我用到腰带心中就要不舒适了。唉,我揩了你的油。阿迦德真好,她说:“咱们把三百五十法郎合在一块儿寄给他吧!”实际情形恕不详细奉告!我们依照你的吩咐,拿了这笔了不得的款子假装出去散步,一上大路,直奔吕番克村,把钱交给驿站站长格冷贝先生。回来我们身轻如燕。阿迦德问我:“是不是因为快乐我们身体这样轻?”我们不知讲了多少话,恕不细述了。反正谈的是你巴黎佬的事。噢!好哥哥,我们真爱你!要说守秘密吧,像我们这样的调皮姑娘,据姑母说,什么都做得出来,就是守口如瓶也办得到。母亲和姑母偷偷摸摸的上安古兰末,两人对旅行的目标绝口不提,动身之前,还经过一次长时期的会议,我们和男爵大人都不准参加。在拉斯蒂涅国里,大家纷纷猜测。公主们给王后陛下所绣的小孔纱衫,极秘密的赶起来,把两条边补足了。凡端伊方面决定不砌围墙,用篱笆代替。小百姓要损失果子,再没有钉在墙上的果树,但外人可以赏玩一下园内的好风景。如果王太子需要手帕,特·玛西阿母后在多年不动的库房里,找出了一匹遗忘已久的上等荷兰细布;阿迦德和洛尔两位公主,正在打点针线和老是冻得红红的手,听候太子命令。唐·亨利和唐·迦勃里哀两位小王子还是那么淘气:狂吞葡萄酱,惹姊姊们冒火,不肯念书,喜欢掏鸟窝,吵吵嚷嚷,冒犯禁令去砍伐柳条,做枪做棒。教皇的专使,俗称为本堂教士,威吓说要驱逐他们出教,如果他们再放着神圣的文法不学而去舞枪弄棒。再会吧,亲爱的哥哥,我这封信表示我对你全心全意的祝福,也表示我对你的友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你将来回家,一定有许多事情告诉我!你什么都不会瞒我,是不是?我是大妹妹呀。姑母曾经透露一句,说你在交际场中颇为得意。
只讲起一个女子,其余便只字不提。
只字不提,当然是对我们啰!喂!欧也纳,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省下手帕的布替你做衬衣。关于这一点,快快来信。倘若你马上要做工很好的漂亮衬衫,我们得立刻赶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巴黎式样,你寄个样子来,尤其袖口。再会了,再会了!我吻你的左额,那是专属于我的。另外一张信纸我留给阿迦德,她答应绝不偷看我写的。可是为保险起见,她写的时候我要在旁监视。
爱你的妹妹 洛尔·特·拉斯蒂涅
“哦!是啊,是啊,”欧也纳心里想,“无论如何非发财不可!奇珍异宝也报答不了这样的忠诚。我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带给她们。”他停了一会又想:“一千五百五十法郎,每个法郎都得用在刀口上!洛尔说得不错。该死!我只有粗布衬衫。为了男人的幸福,女孩子家会像小偷一样机灵。她那么天真,为我设想却那么周到,犹如天上的安琪儿,根本不懂得尘世的罪过便宽恕了。”
于是世界是他的了!先把裁缝叫来,探过口气,居然答应赊账。见过了脱拉伊先生,拉斯蒂涅懂得裁缝对青年人的生活影响极大。为了账单,裁缝要不是一个死冤家,便是一个好朋友,总是走极端的。欧也纳所找的那个,懂得人要衣装的老话,自命为能够把青年人捧出山。后来拉斯蒂涅感激之余,在他那套巧妙的谈吐里有两句话,使那个成衣匠发了财:
“我知道有人靠了他做的两条裤子,攀了一门有两万法郎陪嫁的亲事。”
一千五百法郎现款,再加可以赊账的衣服!这么一来,南方的穷小子变得信心十足。他下楼用早餐的时候,自有一个年轻人有了几文的那种说不出的神气。钱落到一个大学生的口袋里,他马上觉得有了靠山。走路比从前有劲得多,杠杆有了着力的据点,眼神丰满,敢于正视一切,全身的动作也灵活起来;隔夜还怯生生的,挨了打不敢还手;此刻可有胆子得罪内阁总理了。他心中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无所不欲,无所不能,想入非非的又要这样又要那样,兴高采烈,豪爽非凡,话也多起来了。总之,从前没有羽毛的小鸟如今长了翅膀。没有钱的大学生拾取一星半点的欢娱,像一条狗冒着无穷的危险偷一根骨头,一边咬着嚼着,吮着骨髓,一边还在跑。等到小伙子袋里有了几枚不容易招留的金洋,就会把乐趣细细的体味,咀嚼,得意非凡,魂灵儿飞上半天,再不知穷苦二字怎讲。整个巴黎都是他的了。那是样样闪着金光,爆出火花的年龄!成年以后的男女哪还有这种快活劲儿!那是欠债的年龄,提心吊胆的年龄!而就因为提心吊胆,一切欢乐才格外有意思!凡是不熟悉塞纳河左岸,没有在拉丁区混过的人,根本不懂得人生!
拉斯蒂涅咬着伏盖太太家一个铜子一个的煮熟梨,心上想:“嘿!巴黎的妇女知道了,准会到这儿来向我求爱。”
这时栅门上的铃声一响,驿车公司的一个信差走进饭厅。他找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先生,交给他两只袋和一张签字的回单。欧也纳被伏脱冷深深的瞅了一眼,好像被鞭子抽了一下。
伏脱冷对他说:“那你可以去找老师学击剑打枪了。”
“金船到了。”伏盖太太瞧着钱袋说。
米旭诺小姐不敢对钱袋望,唯恐人家看出她贪心。
“你的妈妈真好。”古的太太说。
“他的妈妈真好。”波阿莱马上跟了一句。
“对啊,妈妈连血都挤出来了,”伏脱冷道,“现在你可以胡闹,可以交际,去钓一笔陪嫁,跟那些满头桃花的伯爵夫人跳舞了。可是听我的话,小朋友,靶子场非常去不可。”
伏脱冷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拉斯蒂涅想拿酒钱给信差,一个钱都掏不出来。伏脱冷拿一个法郎丢给来人。
“你的信用是不错的。”他望着大学生说。
拉斯蒂涅只得谢了他,虽然那天从鲍赛昂家回来,彼此抢白过几句以后,他非常讨厌这个家伙。在那八天之内,欧也纳和伏脱冷见了面都不作声,彼此只用冷眼观察。大学生想来想去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思想的放射,总是以孕育思想的力量为准的,头脑要把思想送到什么地方,思想便落在什么地方,准确性不下于从炮身里飞出去的弹丸,效果却各个不同。有些娇嫩的个性,思想可以钻进去损坏组织;也有些武装坚强的个性,铜墙铁壁式的头脑,旁人的意志打上去只能颓然堕下,好像炮弹射着城墙一样;还有软如棉花的个性,旁人的思想一碰到它便失掉作用,犹如炮弹落在堡垒外面的泥沟里。拉斯蒂涅的那种头脑却是装满了火药,一触即发。他朝气太旺,不能避免思想放射的作用,接触到别人的感情,不能不感染,许多古怪的现象在他不知不觉之间种在他心里。他的精神视觉像他的山猫眼睛一样明彻;每种灵敏的感官都有那种神秘的力量,能够感知遥远的思想,也具有那种反应敏捷,往返自如的弹性;我们在优秀的人物身上,善于把握敌人缺点的战士身上,就是佩服这种弹性。并且一个月以来,欧也纳所发展的优点跟缺点一样多。他的缺点是社会逼出来的,也是满足他日趋高涨的欲望所必需的。在他的优点中间,有一项是南方人的兴奋活泼,喜欢单刀直入解决困难,受不了不上不下的局面;北方人把这个优点称为缺点:他们以为这种性格如果是缪拉[45]成功的秘诀,也是他丧命的原因。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一个南方人把北方人的狡猾和洛阿河彼岸[46]的勇猛联合起来,就可成为全才,坐上瑞典的王位[47]。因此,拉斯蒂涅绝不能长久处于伏脱冷的炮火之下,而不弄清楚这家伙究竟为敌为友。他常常觉得这怪人看透他的情欲,看透他的心思,而这怪人自己却把一切藏得那么严,其深不可测正如无所不知,无所不见,而一言不发的斯芬克斯。这时欧也纳荷包里有了几文,想反抗了。伏脱冷喝完了最后几口咖啡,预备起身出去,欧也纳说:
“对不起,请你等一下。”
“干吗?”伏脱冷回答,一边戴上他的阔边大帽,提起铁手杖。平时他常常拿这根手杖在空中舞动,大有三四个强盗来攻击也不怕的神气。
“我要还你钱。”拉斯蒂涅说着,急急忙忙解开袋子。数出一百四十法郎给伏盖太太,说道:“账算清,朋友亲,到今年年底为止,咱们两讫了。再请兑五法郎零钱给我。”
“朋友亲,账算清。”波阿蒂瞧着伏脱冷重复了一句。
“这儿还你一法郎。”拉斯蒂涅把钱授给那个戴假头发的斯芬克斯。
“好像你就怕欠我的钱,嗯?”伏脱冷大声说着,犀利的目光直瞧到他心里;那副涎皮赖脸的挖苦人的笑容,欧也纳一向讨厌,想跟他闹了好几回了。
“嗳……是的。”大学生回答,提着两只钱袋预备上楼了。
伏脱冷正要从通到客厅的门里出去,大学生想从通到楼梯道的门里出去。
“你知道么,特·拉斯蒂涅喇么侯爵大人,你的话不大客气?”伏脱冷说着,砰的一声关上客厅的门,迎着大学生走过来。大学生冷冷的瞅着他。
拉斯蒂涅带上饭厅的门,拉着伏脱冷走到楼梯脚下。楼梯间有扇直达花园的板门,嵌着长玻璃,装着铁栅。西尔维正从厨房出来,大学生当着她的面说:
“伏脱冷先生,我不是侯爵,也不是什么拉斯蒂涅喇么。”
“他们要打架了。”米旭诺小姐不关痛痒的说。
“打架!”波阿莱跟着说。
“噢,不会的。”伏盖太太摩挲着她的一堆洋钱回答。
“他们到菩提树下去了,”维多莉小姐叫了声,站起来向窗外张望,“可怜的小伙子没有错啊。”
古的太太说:“上楼吧,亲爱的孩子,别管闲事。”
古的太太和维多莉起来走到门口,西尔维迎面拦住了去路,说道:
“什么事啊?伏脱冷先生对欧也纳先生说:咱们来评个理吧!说完抓着他的胳膊,踏着我们的朝鲜蓟走过去了。”
这时伏脱冷出现了。——“伏盖妈妈,”他笑道,“不用怕,我要到菩提树下去试试我的手枪。”
“哎呀!先生,”维多莉合着手说,“干吗你要打死欧也纳先生呢?”
伏脱冷退后两步,瞧着维多莉。
“又是一桩公案,”他那种嘲弄的声音把可怜的姑娘羞得满面通红,“这小伙子很可爱是不是?你教我想起了一个主意。好,让我来成全你们俩的幸福吧,美丽的孩子。”
古的太太抓起女孩子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凑在她耳边说:
“维多莉,你今儿真是莫名其妙。”
伏盖太太道:“我不愿意人家在我这里打枪,你要惊动邻居,老清早叫警察上门了!”
“哦!放心,伏盖妈妈,”伏脱冷回答,“你别慌,我们到靶子场去就是了。”说罢他追上拉斯蒂涅,亲热的抓了他的手臂:
“等会你看我三十五步之外接连五颗子弹打在黑桃A[48]的中心,你不至于泄气吧?我看你有点生气了,那你可要糊里糊涂送命的呢。”
“你不敢啦?”欧也纳说。
“别惹我,”伏脱冷道,“今儿天气不冷,来这儿坐吧,”他指着几只绿漆的凳子,“行,这儿不会有人听见了。我要跟你谈谈。你是一个好小子,我不愿意伤了你。咱家鬼——(吓!该死!)咱家伏脱冷可以赌咒,我真喜欢你。为什么?我会告诉你的。现在只要你知道,我把你认识得清清楚楚,好像你是我生的一般。我可以给你证明。哎,把袋子放在这儿吧。”他指着圆桌说。
拉斯蒂涅把钱袋放在桌上,他不懂这家伙本来说要打死他,怎么又忽然装作他的保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