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对于历史发生兴趣,当追溯到高中读书时代听李师则纲的一次讲演,题目大意是“历史演进的因素”,同时又读到梁任公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后来也读了些西方学者史学方法论之类的编译本,所以方法论对于我的治史不无相当影响。不过当我在中国历史方面工作了几十年之后,总觉得文科方面的研究,固然也要讲方法,但绝不应遵循一项固定的方法与技术。只要对于逻辑学有一些基本观念,如能对于数学有较好的训练尤佳,因为数学是训练思考推理的最佳方法,而任何学问总不外是个“理”字。此外就是要多多的仔细阅读有高度成就的学者的好著作,体会作者探讨问题的线索,然后运用自己的心灵智慧,各出心裁,推陈出新,自成一套,彼此不必相同。至于方法理论,不妨让一些专家去讲,成为一项专门之学,但实际从事历史事实探讨的人只能取其大意,不能太过拘守。太过拘守,就太呆板,容易走上僵化的死路上去;或者只是纸上谈兵,并无多大用处。
大约是1974年冬,香港大学校外课程部邀我作一次讲演,内容希能与史学方法有关。我既不太讲究方法论,对于此项邀约自然不很感兴趣;但辞不获已,只得就自己治史经验作简略报告。为欲使诸生能实有受益,所以先写纲要,油印为讲义。纲要分上下两节,上节谈几条原则性的基本方法,下节谈几条具体规律。后来又就此类问题在我所任教的香港中文大学研究生班上谈过一两次。1976年7月应《中国学人》编者之约,就讲义上节,草成《治史经验谈》上篇,在该刊第六期发表。明年续成下篇,以该刊久未出版,而半篇论文未便改投他处,所以迄未刊行。
自上篇发表以来,颇受一些青年读者的重视,促能多写一些此类文字;乃想就平日与诸生闲谈中涉及有关治史经验诸问题而为前两篇所未论及者,续为写出,对于青年史学工作者或有一点用处。今年7月初,自美国游罢归来,趁未开始研究工作之前,一口气写成《论题选择》以下七篇,并就旧稿续作改订,分别为篇,与新作合编为一小册,仍题曰《治史经验谈》。回忆杨联陞兄一次来港,闲谈中谓我对于后辈青年当有较大责任。此语对于这本小册的写作,可能也有催生作用。朋友相勉,特以识之。
这本小册,只是我就所想得到的若干问题,随意漫谈,说不上史学方法论,充其量只能说是我个人的体验,个人方法而已。综合这九篇文字,扼要言之,不外下列几点。原则上:从大处着眼,从小处入手,以具体问题为先着,从基本处下功夫;固守一定原则,不依傍,不斥拒,能容众说(包括各种理论与个别意见),随宜适应,只求实际合理,不拘成规。方法是:坚定意志,集中心力,以拙为巧,以慢为快,聚小为大,以深锲精细为基础,而致意于组织系统化。目标在:真实,充实,平实,密实,无空言,少皇论,但期人人可以信赖,有一砖一瓦之用;若云文采,非所敢望,光辉则心向往之而已。最后一篇特措意于日常生活与人生修养,要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健康纯净的“学术人”,此实为学术成就的最基本条件。至于探索问题的技术,则本编甚少涉及。因为技术细节,很难具体言之。大约论题若能以述证方式,排比材料,即可达成结论者,较易为功;若是无直接有力证据,必须深一层辩论证实者,即要委蛇曲折,剖析入微,无孔不入(此谓攻,谓建立一项论点,非必攻击别人论点),有缝必弥(此谓守),务期自己论点能站得稳,无懈可击。这就要随宜运用匠心,解决问题;但很难归纳出几条方式,具体扼要言之,所以也很难以笔墨相传授,目今讲坛一般教学方式也很难传授。只有古人学徒方式,学生即在身边,遇有使用细致技巧处,随时指授,较易见功。但此种学徒式之教育方式已成过去,今日青年好学者若想学习前人研究技术之精微处,只有取名家精品,仔细阅读,用心揣摩,庶能体会;若都只匆匆翻阅,一目十行,只能认识作者论点,至于研究技巧,曲折入微处,恐将毫无所获!我在中文大学研究院“中古史研究”课堂上,常提出研作较精之论著,就其探讨入微处,为诸生讲解,立意即在帮助青年揣摩他人精品的研作技巧,以为他们工作之一助;但亦惟程度较高,好学深思者,能欣赏,有受益,一般青年似仍少领会!好在一般论题只用述证方式已可解决,必须深入曲折辩论者究占少数;而且现今写论文,能深入曲折辩论者已较少,能欣赏的人也不多,盖学风日下,率就浅易,此如歌唱,时代曲流行,京剧演员吃力不讨好,因此我也不想花太多功夫在此等处多费笔墨!
近五六十年来,中国史学界,人才辈出,朗若月星;爝火之光,何足自道!但念近代史学巨子多半天分极高,或且家学渊源,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后来学子可能自叹不如,不免自弃。我的成就虽极有限,但天赋亦极微薄,一切迟钝不敏,记忆力尤坏,幼年读书,三两百字短文亦难熟诵。老妻曰,无聪明,有智慧;这话适可解嘲!相信当今能入大学受教育的青年,论天分必大半在我之上,举我小成之经验与生活修养之蕲向以相告,或能有一点鼓励作用!所以毅然违背我一向做人原则,不揣浅陋,不避自伐之嫌,将自己的工作经验献给青年史学工作者,是否有当,实际有用,在所不计!
1979年9月24日序于香港沙田吐露港西山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0月20日增订再稿于九龙塘狮子山下霞明阁寓所;1980年4月15日三稿毕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