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流言蜚语
江蓠对于眼下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但总有一种危机感使她觉得,这些安宁的日子都像是偷来的。
她现在胆大了些,有时竟会直接坐在朝露亭中等候陵越,等着等着,便趴在石案上睡了过去……有几次醒来时,身上会留下一件陵越的外衣。
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一直这样下去,可时光终究不会因为她的一厢情愿而在山中静止。不出半年的功夫,身边的人事就已大变——
重岩曾跟一个小师妹产生了些许情愫,但阆仙派的录用道函寄达之后,他好像没有一点留恋就自奔前程去了。
西南叛乱,屡受朝廷恩荣的玉浮派就近领命,陵越虽反对,可违拗不过掌门的意思,只得带人去平定叛军。江蓠自然很想同往,但没有得到批准。
陵越经月不返,她心中思念不已,又羞于直接传音过去,于是选择了最没有效率的办法……写信。战火纷飞,谁知道信能不能寄到呢?提笔时柔肠百转,写下的关切却极为克制,寄出后更是又期盼、又害怕。没想到几日之后,陵越便回信道:不日将返,勿念。
就这六个字,江蓠不知看了几百遍。
另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是——诸人得胜归来之后,杜蘅的战功受到嘉奖,直接被朝廷破格录用——只是从此江蓠少了好友作伴,九渊阁中也多了一个满怀落索的身影——继续用他那葱白似的长指摩挲着发黄的卷面。
次年的桃汐之约,看来只得搁浅了。
这宁静的清晨来得突然,天空呈现出一种饱满的幽蓝色,万物俱寂,独在山间,面对天地悠悠,竟生出强烈的人生虚幻之感……
对于那些想象当中随时可能到来的变化,她到底是心存惧怕,还是有些期待呢?
仙箓司人手紧张,原本只是偶尔去帮忙的江蓠,如今成了陵越正式的副手。对此,派中早就流言四起,说大师兄跟江蓠燕居作乐,而云汐大师姐气得把妆奁都摔到了地上。
试探了几次之后,江蓠基本确认,还没人敢把这些捕风捉影的谣传送入陵越耳中。至于云汐那边……
从前,江蓠对派中所有大事小情都充耳不闻,只晓得云汐师姐自幼身体孱弱,不大抛头露面,但其异乎寻常的灵力与生俱来,强大到不用兵刃就能杀人于无形。至于高高在上的云汐师姐和同样高高在上的陵越师兄有什么特殊关系,她当然不清楚也不关心。
进入仙箓司之后,江蓠自然不能像过去那样闭目塞听了。同门都说,那同为掌门亲授弟子的云汐应是陵越持剑双修的不二人选。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心灵相通,情投意合。
江蓠刚得知此事时,只觉得犹如晴天霹雳。在茶饭不思了月余之后,她才慢慢想到了一些宽慰自己的理由。
一是从陵越言语当中听来,他和云汐未必如旁人所传得那样浓情蜜意,或许只有兄妹之谊?——自己跟陵越不也被传闻编得极为离谱么?
二是她本也不敢奢望自己能再受到更多的垂青。双剑一事,成则可喜,落空了亦无憾,反正就算不将自己的精力投入其中,她也没有别的消遣。
天色尚未发白,江蓠已背起书箧飞往中丘仙箓司——这是陵越平叛归来之后第一天复工,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兴奋到卯时不到就起了床。
江蓠一路雀跃地小跑到综事堂门口,原以为陵越应当还没到,却没想到堂中传来了他与人交谈的声音。
没等江蓠一探究竟,微明掌门便从门内步出。江蓠赶紧俯首行礼道:“见过掌门。”
微明掌门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忽问:“你是扬州人?”
江蓠:“回掌门,弟子正是扬州人士。”
微明掌门:“陵越说你来仙箓司后,无一日休息。综事堂事繁任重,如此操劳,也长久不得。等天气暖和些,你不妨领个假,回乡看看。”
江蓠哪料到掌门竟会关心她是否休假这样的小事,虽然她实在没有这样的打算,但此刻也只能顺着掌门的指示回复道:“是,谢掌门。”
待微明掌门离去后,江蓠才想到掌门的关怀恐怕另有用意。让她回扬州,莫非是要她探查林府夫人失魂之事么?
果然,陵越接下来说的话肯定了她心中的猜测。
“清明前后,如何?”陵越刚恭送了掌门,转头对江蓠说道,“我同你一起去。”
“好、好……”江蓠支支吾吾地应答,“那、那综事堂的事情怎么办?”
陵越见江蓠显然已是明白了此行的目的,便也没有多解释,只说:“综事堂的事情,我会委托给陵微。”
江蓠:“师兄,那个……”
“怎么了?”陵越低头看向这张好些日子没见的脸,温和地一笑。
“没什么,没什么。”江蓠心想,由陵越护送自己返乡省亲,当然会加深旁人的误会。但查案一事既不能声张,那使人以为陵越此行是出于私情,倒也算个幌子。罢了,苟利苍生,何恤人言?自己就背这个锅吧。
去扬州的行程就这样定下来了。
几日之后,江蓠走在仙箓司中时,明显感到同侪们投来了奇异的目光——此前诸人还只是胡乱说说闲话,现在大家几乎都已认定:陵越这是要去扬州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
不仅如此,陵越婉拒朝廷征辟一事,也被算到了江蓠的头上。大家都说大师兄是多情人,宁要美人,不要前程。
只有江蓠知道,别说陵越是自己反感插手朝中事才不愿入仕,见岳父更事纯属无稽之谈,就连自己与家人相会,也是不可能的……
杜蘅和重岩都不在派中之后,陵川没了去山月居的理由。不过江蓠倒常去九渊阁做客,但只是查查古书,并不怎么与陵川交谈。
东丘之上的九渊阁,是个五进的大宅子。内中机括暗格极多,往往楼中有楼,阁中有阁,楼阁之中,漫藏天下散佚经卷。江蓠幼年来此时,常常迷失路径,甚至觉得这九渊阁似活的一般,有时会生长出一个从未见过的院落,那里头高树蔽日,雾气蒸腾……但长大之后再去,便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院子了。
陵川住在九渊阁西北角的观澜斋中。江蓠有一次童心又起,便跑去问陵川,九渊阁中是否真有这样的院子。得到的答复是:“有很多。”
九渊阁建于一个多重空间交叠的岔口上,因此它真实的占地面积根本无可估量。只是那些空间交错的缝隙也不是轻易就能进去的,全看阁中人彼时处于怎样的心境。
听完之后,江蓠有些沮丧。因为要查异香的出处,翻遍肉眼能看到的典籍,就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更何况在那些不一定能进去的未知空间里还藏着书呢!
懊恼时她会想,假如自己如杜蘅那般好学,或像重岩那样天生聪颖、过目不忘,或许一切问题早就迎刃而解了?怪就怪自己人蠢还懒呐。
她就这样抱着一根朝露亭的柱子发呆,也没有察觉陵越已经来到了她身后。
“师妹?”
陵越惯常温柔且低沉的声响,还是把江蓠吓了一跳。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嗖地回过身来,应了一声:“师兄。”
陵越:“明日就要启程了,怎不去房中好生歇息?”
江蓠:“御剑飞行嘛,师兄总挡在我前面,我不受风的阻力,自然也累不着。”
陵越:“怎么?许久不曾下山,师妹不想逛逛集市、观赏沿路的风景吗?”
江蓠笑笑说:“此行另有目的,我怎么敢贪玩、误了师兄的事。”
陵越:“无妨,我们先到扬州城郊,然后以俗装入城。你我久居山中,不问世事,去到扬州那般繁华地界,自然需在沿途多加探听。”
江蓠:“师兄说得有理。我虽是扬州人士,但离乡背井已十年有余。世殊时异,恐怕连回家的路也未必摸得着了。”
陵越见江蓠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安慰似的拍了拍江蓠的肩。
江蓠:“对了师兄,你以前跟云汐师姐下山游历,是不是要比现在带我……轻松得多?云汐师姐道行高深,一定能帮上很多忙...”
“怎么,突然没信心了?”陵越捉起江蓠的右腕,拨开她的小手,把自己的佩剑昭渊塞进她掌心,“本派弟子中,仙术修为高的,不屑于苦练剑法;精擅剑术的,又往往灵力不足。如今许多化外修士在俗世施法筑结,若是步入结界之中,纵然灵力超凡,也无所施用。你的长处在于不仅仙资不错,而且剑法不弱,若融合得当,潜力不可限量。不信你便舞这昭渊剑试试,剑术太差的话,它是不会听你使唤的。”
江蓠将信将疑:土行术虽小有进展,但以自己今日的修为,真的可以御动陵越这柄集结雷火之力的昭渊剑吗?
昭渊应着江蓠念动的咒诀在不孤山绕行了一周,江蓠飞身摘下空中的长剑,把千方夜雪二十八式尽数过了一遍。
原本千方夜雪的剑招在雪境剑下寒气萧森,没想到用昭渊剑比划起来却是热浪灼人。剑身通灵后显出纯阳金火色,但又隐然冒着冷意。剑气肆无忌惮地冲撞在山谷间,一挥则土焦,再挥则冰封,炎寒胶着,五行聚力,威力似更胜从前。
江蓠心中大慰,想着原来勤学苦练真有效用,如此继续进步,说不定哪天真能与师兄持剑双修。
江蓠舞剑毕,陵越将剑收还鞘中,说:“本想劝你休息,却让你又过了一遍剑招,是我糊涂。今日到此为止,快回房去歇着。”
江蓠抱拳笑道:“多谢师兄。”
陵越抬手摸了摸眼前人的脑袋,道:“明晨亭中见。”
“嗯!”江蓠迈着轻快地步子跑向山月居,半途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回到房中她还哼唱着自己胡编的小曲:
“我看见南风~渐~渐~温暖~我~的脸,
你的~世~界~是否也来到了春天,
每个~人~都~有他~的冒险,
但我~依然喜欢保持不变……”
陵越对她的关怀照顾犹如兄长,虽然这跟江蓠真正想要的还有稍许差别,但她觉得,若能永远如此,便也没什么可不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