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往世洞
往世洞中有一泓醴泉,因气味醇香似酒而得名。
居渊掌门与行崖副掌门分处醴泉两侧,古椿、明爻、通象、浮樽四位长老退立下首,三十余名头发斑白的弟子跪在醴泉淌出的水流中。使流水沾衣不湿,是最基础的修行。
尤道漓在众人列好整齐的队形之前,已迅速打听到了谢瞻白的所在。于是她抛下了姐妹四人,有意挤到了谢瞻白身侧,借着洞中不算亮堂的光线,偷偷看身边的人。
果然是面容清俊,俊到了她觉得没有必要的程度。乌发中尚有一缕灰白,可见修为略低于她。
谢瞻白察觉到了身旁人的注视,不明所以地瞥了她一眼。
尤道漓趁机亮出怀中命牌,轻声对谢瞻白道:“‘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阁下真是好名字啊。”
谢瞻白一见命牌上的数字,便知眼前人是谁了。他冷笑一声,回道:“‘世道浇漓,人心不古’。你的名字倒不怎么样。”
尤道漓莫名被数落了一句,但并不感到气馁,反而觉得这人严厉的模样也很有趣。不过没等她继续与谢瞻白攀谈,四下便安静到她不敢再出声了。
居渊掌门老态龙钟,缩着脖子枯坐上首。他眼皮肿得好像两个鸟蛋,有时看不出是睁是闭。颈上的皮肤层层圈圈地粘在一块儿,使尤道漓很担心他会不会因湿气而生疮。都说修道者朱颜永驻,尤道漓暗自想道,居渊老头儿大概是开窍太迟,大器晚成,活到百来岁才得道,以至于不比其他长老那般容光焕发。
别说其他长老了,就是旁边这位与他年岁相近的行崖副掌门,看着也是青春俊俏得很呐。虽不比妙龄少女,但好歹是个风韵犹佳的美妇。不对,应当说,她的眼角虽有淡淡笑纹,却是个比少女更顾盼神飞的风情美妇。
居渊以难以让人察觉的细微幅度动了动下巴,艳光照人的行崖副掌门便代他说道:“关于白发婴的由来,想来尔等听过不少传闻;对自己遭此困厄的原因,亦多有猜测。”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胖乎乎的白发小童插话道:“您可别说是因为我们前世做亏心事太多,今世活该遭此报应,诓我们多积德行善修福报,找家里人给玉浮山捐香火钱!”
左寥夕恰好坐在小胖身旁,她伸手扯了一把这傻弟弟的衣角,压低声音道:“不得无礼。”
胖弟本还有话要说,但一见左寥夕那双美丽的眼睛露出怪罪的神色,便立刻没了脾气。
尤道漓伸长脖子往前排探看,心想这胖弟人小鬼大,前途不可限量呐。
浮樽长老笑了笑,对胖弟说:“玉浮山不需要香火钱。”
这位长老平日里酒不离身,闲暇时最爱给门下弟子占算姻缘。所谓姻缘命牌,便是出自他的手笔。也只有他,会笑呵呵地回应一个小孩的无礼之言。
居渊掌门的嗓音似乎有些疲惫,他开口对行崖道:“不必卖关子,直说罢。”
行崖对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十五年前,当时还为豫朝境内的阳虎山脚,有一整村的人死于非命。后有过路人行经阳虎山,向州官描述了当地人奇特的死状——不论男女老幼,其尸身均鹤发而鸡皮。无外伤,无毒症,无瘟疫,似是瞬间五脏衰竭、油尽灯枯而死。此后的两三年间,九州南北,许多白发婴儿相继诞生。”
跪在醴泉中的弟子原本还不知副掌门为何提起一桩无头命案,待听到这里时,才纷纷惊得倒吸凉气,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
有胆大的人问了一句:“我们竟是阳虎山脚的村民转世?!”
行崖:“也许。只是猜测。阳虎山脚之事并非孤例,本座查阅旧籍时发现,这样的命案,每五十年便有一起。案发地点南北东西不定,相同之处是从无一个活口。而白发婴,亦是每隔五十年,便有一批降生。”
尤道漓觉得这说法未免有些牵强,小声嘀咕道:“这都行,两位掌门该不是戏文看多了吧。”
严槐枝发问:“那害人五脏衰竭而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行崖:“能摄精取魄,使人投胎时神魂不全,必是妖物无疑。只可惜但凡见过罪魁祸首的人……”
胖弟又插话道:“都死了,喝了孟婆汤!就是我们,什么都不记得!”
行崖对胖弟笑了一下,问他:“若是你能想起往世之事,助本座缉拿妖物,但代价是可能神志错乱,你可愿意?”
“我……我不想得神经病!”胖弟慌忙摇手拒绝,但见行崖依旧盯着自己看,只觉得浑身汗毛倒数,害怕地躲到了左寥夕身后。
左寥夕笑着拍了下身后的胖弟,回过头问:“行崖师尊,人真的能想起前世的事么?”
行崖:“此处之所以名为往世洞,自有其深意。待诸位成人后,本座将传授坐忘之心法。只要依法修习,在往世洞中冥想千日,便有可能忆起前尘往世。只是此法颇有凶险之处,非修为深厚者,不可全身而退。若要一试,诸位不能不勤加修炼。”
“坐忘?往世?邪乎!……瞎扯呢吧……”尤道漓不觉把心里话轻声嘟囔了出来。
后排的某人比尤道漓胆大,他索性高声问:“若我不愿忆起往世呢!”
没等行崖回复,发问者身边的人便纷纷斥道:“掌门于我等有救命之恩、养育之德!我等怎能不思回报?不过是叫你勤修苦练,忆一桩往事罢了。这点小事便如此推诿,将来如何担起救扶苍生之责?”
古椿长老点点头,正色道:“尔等均是修道之人,理应有济世之志。”
明爻试图安抚众人:“于往世洞中修习坐忘之法,并无性命之虞。通常……也不至于神志错乱。只是若有人心志不坚,过于留恋往世,则可能将往世与今生相混,从而有些麻烦。”
古椿:“诸位若有不愿修习此法的,还请即刻说明,玉浮并不勉强。”
洞内人面面相觑,虽然有人心存犹疑,但终究没敢吱声。
行崖:“尔等既无异议,从今往后,便须对己多加鞭策。为确保各位功力速进,本座会安排半年一考。不能通过者,重罚相待!”
尤道漓听了这话,心凉了半截——还以为修得乌发后便万事大吉,没想到坎坷的路远没走完呐!原本跪得笔直的她两腿一软,屁股坐在了小腿肚上,显得十分委顿。
“要事”既交代完了,掌门也没想多留众人,便解散了集会。待正副掌门出洞之后,早已腿脚酸麻的弟子们才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
前排的胖弟还原地坐着揉膝盖,神情沮丧一如尤道漓。
浮樽长老特地上前摸了摸胖弟的头,对他说:“大闲,你年纪最小,三年后再考不迟。”
尤道漓一转头的功夫,谢瞻白便不见了人影。
“在哪儿呢……”尤道漓又是踮脚又是蹦跳,总算越过众人的头顶发现了谢瞻白的身影。她一路飞奔过去,一把拽住谢瞻白的宽袖,气喘吁吁地唤道:“谢、谢……谢瞻白!……”
谢瞻白有些不耐烦地甩开尤道漓的拉扯,问:“找我何事?”
尤道漓捋顺了气,一边紧追着谢瞻白的脚步,一边直起腰来问:“刚才行崖副掌门说了,咱们得好好修炼。我就想问问那个,剑璋剑珩剑璩,道璋道珩道璩,你会进哪个班修习嘞?”
谢瞻白冷笑一声,反问:“你不是说副掌门所言荒谬犹如戏文么?还打算好好修炼?”
尤道漓:“欸,我怎知自己是不是就活在戏文中呢?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谢瞻白听了尤道漓的话,快速行走的脚步稍稍一滞,但还是没回答她的问题,依然只顾自己前行。
尤道漓不得不再央求一次:“喂,透露一下嘛。”
谢瞻白:“我去哪个班,与你无关。你头脑不差,就是烦人了点。”
说罢他疾走如风,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没给尤道漓继续纠缠的机会。
“尤道漓?”陌生男子从后头拍了一下尤道漓的肩膀,问她,“你是尤道漓?”
尤道漓转过身来,对陌生男子点了点头。
此人与谢瞻白差不多高,差不多年纪,肤色偏深,穿了一身黑衣——这在玉浮山中较为少见。
他凑近尤道漓耳边,低声说道:“小谢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出生时也是白发,与他一同被送到玉浮山中寄养。不过他表妹命薄,前岁殁了。”
原来谢瞻白心中记挂着已不在人世的表妹?难怪他对自己这个“命数最合的女子”如此冷淡。尤道漓心领神会,十分感激地向眼前人抱了个拳:“多谢阁下告知!敢问阁下是?”
男子也抱了下拳,答道:“在下漆则阳,与谢瞻白同舍。”
尤道漓:“漆兄古道热肠,不如帮人帮到底,顺便告诉我谢瞻白会去哪个班吧!”
漆则阳:“道珩。”
尤道漓:“多谢多谢!”
漆则阳:“尤师妹不必急着道谢,漆某也有事相询。”
尤道漓:“漆兄但问无妨。”
漆则阳:“晏如寄晏师妹……去哪个班?”
尤道漓正要脱口而出“剑璋”二字,突然多了个心眼,问道:“漆兄,我记得与她命数最合的男子……好像不是你啊?”
“尤师妹有所不知,在下命犯孤星,不比你们人人手上有三块命牌。”漆则阳亮出写有“晏如寄”的竹牌,果然,上面连数字都未标明。“若是这上头写的女子也对在下无意,在下便只得孤独终生了。”
尤道漓对他上下一打量,寻思着眼前人这天煞孤星的命数,竟只有晏如寄一人能解,既如此,他必不至于三心二意。如此痴男遇怨女,说不定倒是一段福缘。
尤道漓干脆地答道:“剑璋,她说她去剑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