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寒彻昆仑
“这昆仑果然门庭冷落,若不是因为鲜有弟子前来投奔,实在太缺乏经验,也不至于忘记在道函中附上地图,害我兜兜转转,绕了好些日子。”江蓠一边攀爬陡峭的山岩,一边恨恨地想道,好像有了地图她就不会迷路似的。
她不断把剑插入山岩外厚厚的冰壳中,凭此借力翔跃而上。突然一阵热气浇头,江蓠攀附的冰岩瞬间融了一大块。好在佩剑雪境自生寒意,有那么一小块冰还坚挺着,没有让她立刻掉下山去。
“哪来的热气?这冰山里该不会有岩浆吧?”江蓠心生狐疑,紧接着就听到一声闷闷的兽吼。
“莫非是会喷火的猛兽?我的老天,也没有比岩浆好多少。”江蓠决定不再趁此机会练习轻功。她催动真气,踏剑上行,心里想道:“还是直接飞上昆仑山顶比较稳当。”
就在她要离去时,兽吼声近乎呜咽,从原来的闷沉沉变得稍微清晰了些。
“难道有妖兽被封在冰壳里?这兽吼声渐次明朗,看来冰封的结界就要被突破了。唉,遇上本大仙算你倒霉,待本大仙给你加上几道封印,保证你永世不得超——”
身下几丈之遥处猛地喷射出热腾腾的水雾。原来这山腰上有个洞穴,洞口被坚冰封住,如今里面必有极热的真气,冲破了坚冰的桎梏。
“嗬,还挺凶……”江蓠本打算离开,但转念一想,大仙见到妖物,哪有拔腿就跑的道理?这妖兽今日遇上自己,也是命该绝也,于是她调转了方向,俯冲按落在半山腰的入口处。
洞口周边的冰层融化,现出“霜陵洞”三个字。江蓠才知道,原来对她来说陵越早已无处不在,还能往哪里躲呢?现在光是见到这个“陵”字,她都会心惊肉跳。
朝洞内看去,只见里面漆黑一片,不远处两颗红光渐渐向自己逼近。待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她才发现眼前是只似豹非豹、通体乌黑油亮、身形巨大的猛兽!
黑兽不由分说便向江蓠扑过来,她使出裂身术留下一个虚影,真身绕到黑兽身后,让它扑了个空。
“兽就是兽,虽然好像没什么妖气,说不定是个神兽,但脑子终究没有人好用。”
用裂身术对付黑兽十分奏效,只见它东抓西挠,上下隳突,搞得岩洞内砂石崩落,全砸在了它自己身上。
“看它的样子,不像是刻意要攻击我,倒似它十分痛苦,动作亦不甚敏捷,好像我刚从夜生渊上来的时候,身体不听使唤,又锥心刺骨地疼痛一般。”江蓠心生怜悯,赶紧撤走了自己的虚影。于是黑兽又向她的真身奔来。
江蓠使出千方夜雪剑招中用于格挡的“空山凝云”一式,以剑气之寒抵御黑兽的炙炎之力。两相对耗间,黑兽竟然好像平静了些……
“难道它是无法承受体内炽热的真气,所以才发狂的么?”江蓠决定赌一赌,手上的剑式没有松懈,同时她将自己阴寒的灵力源源不断地释出,像作茧一样把黑兽包裹起来。
人的灵力虽能不断回复,但若在短时内耗过度,则必然力竭昏厥,且有性命之忧。江蓠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体内的灵力尽数倾空,简直像倒掉一碗水一样不觉得可惜。
“都说众生平等,对不住昆仑山的父老乡亲,本大仙今天救了这黑兽,恐怕就救不了你们了……”
也不知自己坚持了多久,江蓠终于失去了意识。
江蓠在梦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好似被一种丰润厚实的皮毛包裹着。等她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了昆仑山巅的九重层城中。
有一位看上去只十三四岁的小弟子在她身边候着,见她醒转,便端起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说:“江蓠师叔,请喝药。”
江蓠紧了紧身上的被褥,口里称谢,接过药碗,问:“敢问小师弟,我是怎么上来的?你……为什么叫我师叔?我才刚入派中,哪有那么高的辈分?”
小弟子答道:“是四师叔无阙把昏迷的江蓠师叔扛上来的。掌门说,你在昆仑无需拜师,只要与四师叔多切磋就好,算是与他平辈。他的居所就在你对面。”
江蓠点点头,又问了一些事,才知和光长老爽约没来昆仑,而昆仑派的寂夜道长戴延云,三位首座弟子万庚明、古中雪、姜直烈全闭关了。
此时房门前一个高大的黑影闪过。来者见江蓠醒转,没进门就转身离开。
小弟子不失时机地介绍道:“那位就是无阙师叔。”
江蓠也不明白那人既然来了为何又掉头就走,噌地滚下床,裹着被褥追上去道谢:“无阙,无阙!”
无阙的脚步不仅没停,反而走得更快了。
江蓠气力还未恢复,脚下又一不小心踩到被褥,绊了一跤,软软地摔倒在地。无阙这才回过身来,将她扶起。
江蓠见他的样子,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身材比一般个儿高的人还高一些,块头很大,与自己站在一起,简直像是巨人遇侏儒。
江蓠:“无阙,多谢你救我上来。”
无阙沉着脸没有作声。
“对了,你有没有看到一只大~~黑豹?”江蓠张开双臂比划了下,形象地告诉无阙有多大,但手臂一开,被子就掉地上了,她又赶紧弯腰捡起,跑了两步跟上去继续说道,“噫!你不会把它宰了吧?”
无阙冷冷道:“妖兽而已,值得你耗费灵力如斯,醒来还这般挂心么?”
“啧啧啧,瞧你这眼力,那不是妖兽,是灵兽!”江蓠跳到无阙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你没把它怎样吧?就是吃了它的内丹,也分我一口啊!你看我,这么虚!~”
无阙伸手轻轻一拨,把挡道的江蓠划到一边:“它没事。你应该称我无阙师兄,不得直呼吾名。”
江蓠:“对对对,听说你的三位师兄都已经百岁高寿了,想必你也七老八十了吧?”
江蓠掐指一算,故作惊奇地说道:“才二十三?那你可长得有点着急哦。”
无阙在前面走,江蓠裹着被子小步跟在后面:“无阙,你跟你的三位师兄怎么年纪差了那么多?掌门隔了许久又收了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徒弟,想必你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咯?”
无阙:“……”
江蓠:“是因为你块头特别大?……总不会是因为脸特别臭吧?”
无阙:“……”
江蓠:“哇!这就是传说中的七曜摩夷剑!这么不起眼……我、我是说——真是神物自晦,不同凡响。”
无阙停步一顿,只差没用剑柄杵开眼前人,说:“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江蓠气呼呼地跳着脚道:“我就住你对面,没法儿离你远一点!”
都说人攀上昆仑顶之后,脚下再也踩不到昆仑山的石土了。
云中的九重层城像大鹏鸟的爪子一样紧紧抓握着昆仑山顶。峰峦起伏间,以离恨宫为轴心,两侧各有屋宇四千九百九十九间。西面称为赤金苑,红木刻成雕栏画栋,跨山结局,各抱地势;东面唤作玄青苑,乌木造就空中交错的廊道,四通八达,越过深渊峡谷,也供人在银镜般的火山湖上迤逦而行。
只是这些木质结构的拱桥表面都因上了漆而过于滑溜,江蓠初踏只觉脚底有油似的,因为耗神过度,不宜催动灵力,因此勉强扶着栏杆才能行进。
从前以为生病、受伤都是身体的非常状态,但现在她得习惯过来,得以病态为常态,与不完美的身体和平共处。
远眺山势崔巍,俯瞰深渊万丈,江蓠觉得,自己仿佛体会到了一种古意。不是紫檀乌木百年不退的余香,也不是荒陇穷泉地字迹漫漶难辨的石碑,而是天地肃穆,亘古如常,千年似转瞬,长河若云烟。在此悠悠天地之间,凡人生灭的情思就跟山脚的野花一样,哪怕盛放和凋谢的交替重复了万万次,对寂寥的宇宙而言依然无关痛痒。既然如此,又何必使心为形役,又何妨把什么爱与嗔的欲念都一并忘却呢?
比起玉浮山,这里果然更不似人境。
没找着和光,昆仑派的弟子又对往复水的存在讳莫如深,江蓠自发的调查行动再次陷入困境。但是她觉得,既然掌门发话了要她与无阙多切磋,无阙又碰巧救了她一次,那么她无论如何都应该更有诚意地表达感谢,顺便跟无阙搞好关系才对。因为说不定,这个辈分不低的“四师叔”,就是她突破困境的关键。
可是如何才能表达谢意呢?要是紫黄晶还在身边就好了,可以拿来贿赂这个“四师叔”——想到紫黄晶,江蓠心中又隐隐抽痛了一下,但她立刻又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这种“意念转移大法”屡试不爽,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江蓠相信,就像人发烧时需要敷冰一样,只要缓解了眼下的症状,那么时间终究会抚平一切。
等身体恢复到行动基本无碍时,她也差不多熟悉了层城的构造。冬至这天,江蓠想办法折腾出了一桌小菜,又温了一壶酒,小心翼翼地端到无阙门口,敲了敲门,问:“恩公,你在里面吗?”
无阙虽在房内,却不想理她。
江蓠:“恩公,我给你做了几个小菜,你再不开门菜都凉了。”
江蓠:“恩公,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外面这么冷,还下着雪,你再不开门,我都凉啦……”
木质的拉门豁然洞开,不耐烦的无阙像尊雕像一样立在跪坐着的江蓠面前,吓得江蓠往后一倒。
无阙有点无奈地说:“你,还是叫我无阙吧。”
江蓠噌噌地爬进屋去,一点也不见门口娇吟时柔弱的影子。她一面把菜一样一样端到案上,一面说着:“早开门不行么,还要我三顾茅庐啊?”
无阙看她手上忙碌,说:“你没欠我什么,不用做这些东西。”
江蓠笑着冲他招招手,道:“我欠我欠,快来坐下,跟我喝一杯。”
无阙:“……”
江蓠知道,面对这样一尊省口水的菩萨,接下来肯定又是一连串她的自说自话。好在胡言乱语是她的长项,只要先把自己灌得三分醉就行了。
她先干为敬,然后开始扯其起自己的身世,从扬州讲到玉浮,从姐妹讲到师尊,拉拉杂杂没完没了。
江蓠:“说真的,要不是其他洞天福地太抢手,我也不想来这种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我们玉浮派暖和多了,所谓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诶,你别瞪我,生气了?那你说句话,我就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你脸这么臭,害得底下的师弟、师侄都不敢说笑。做师兄呢,就应该春风化雨,为大家排忧解难。”
就像陵越那样么?江蓠又猛然想起这个不该想到的人,嬉皮笑脸的神色不觉凝了一下。
无阙冷哼一声:“既然玉浮那么好,你何苦来这里。”
江蓠悲从中来,眼睛有点湿润,坦白道:“我喜欢一位师兄,但是他不喜欢我,我觉得没面子,所以不能不逃啊。”
无阙嗤笑道:“你倒是很坦诚。”
江蓠:“那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无阙:“昆仑上下都是男弟子,你让我喜欢谁?玄真?玄闵?”
江蓠:“玄真眉清目秀,玄闵身材娇小,我看也并无不可。再说了,昆仑也不全都是男弟子,我不就是女弟子嘛~”
无阙:“你?哼。”
“我怎么?你也觉得我很差劲,是么?”江蓠又猛灌了自己几杯,醉得迷迷糊糊地讲道,“你倒是告诉我,你们男人究竟喜欢什么?我长得虽不倾国倾城,但也不是丑女无盐。我性格虽不那么温柔如水,但对他也愿意低声下气。我不够聪敏贤惠,但能沏花茶、做小菜、酿花露酒……就是非让我做女红,我学起来也不那么难啊!我愿意为他强行修习土行术,愿意为他投入夜生渊,可是这些他都不需要……当我发现他不需要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做什么、该去哪里、有什么目标?我都没有,不知道,不明白……我真、真是——废物一个……!”
因怕人担心,这些话她连对姐妹都不敢说,但面对陌生的无阙,她倒是没有一点心防,把几个月来憋在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我好喜欢他,好喜欢他……喜欢喜欢喜欢……唉……可是他不喜欢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他喜欢别人……”
江蓠哭成了泪人。
一觉睡到中午,江蓠只觉得头昏脑胀。她并不好杯中之物,昨夜大概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大醉。回想起自己可能说过的话,她觉得实在丢脸,于是琢磨着这几天还是先别去巴结无阙了。
没想到你不找曹操,曹操倒来找你。江蓠一推开门,就发现无阙站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江蓠:“早..早上好……”
无阙:“早什么?日上三竿,睡得像猪。”
他说的没错,昆仑山晴岚映雪,室外的亮光已格外刺目。
江蓠:“……四师叔找我作甚?”
无阙:“昨晚你说的花露酒,是个什么东西?”
江蓠:“我——我!!我昨晚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就记得花露酒?!”
无阙:“你的情情爱爱,关我何事?我只想尝尝你们玉浮的花露酒,看看有没有我们昆仑的百渊酒香。”
江蓠心想,无阙终归是个大老粗,比不了自己那些细致入微的姐妹。不过对着他这个木头诉苦也有好处,因为完全不必在乎木头的反应,只管自己随意发泄就行了。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好像生活多了一点值得高兴的事,于是满口应道:“好吧,既是四师叔有命,本大仙把酒酿起来就是。”
无阙依旧面无表情,但似乎心情尚可,脚步轻盈地转身离去。
酿酒不难,采花可就不易了。昆仑山下,有雾合岭、雀鼠谷。雾合岭间弥漫着七情瘴雾,如果一个不慎,泄了一口真气,瘴雾就会乱人心智。雀鼠谷所在地势较低,气候相对暖湿,但现在是大冬天,又哪来的百花可采?好在江蓠跟杜蘅学来的配方,是以寒兰、白剑云、紫霜雪、长天碧、凝香梅等耐寒的花品入酒,封在一小格一小格的竹筒内,埋于雪松下。若是仔细费功夫找寻材料,倒也并非完全不能成事。
江蓠觉得自己有满腔热情,只是无处奉献——不只被爱是一种幸福,有人可爱何尝不让人觉得甜蜜?既然没能被爱,那么就使劲去对别人好吧。
她在昆仑周围收集了许多可供赏玩或佩戴的小物件,以待有朝一日与姐妹重逢时,可分赠给她们。又把重岩、明玉等人的文章整理出来,分门别类,想着或可编成一书——若是将来这对欢喜冤家结成眷属,合二人所撰文字编成的书册,岂不是最好的贺礼么?至于近在身边的无阙,不管他有何要求,江蓠都随叫随到,百呼百应。当然了,练习昆仑剑法,她更是玩命一般地勤奋。
事实上,如今的江蓠正需找些事让自己忙碌起来,最好累到夜里沾床就睡,以减少自己胡思乱想的机会……另外,青木师尊说得没错,昆仑山几乎全是火命之人,虽然她暂时没有找人双剑合修的打算,但光是置身其中,寒症发作的痛苦似也比从前在玉浮时减轻了不少。
昆仑山应该是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