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爱有所亡
垂空岛暂时恢复宁静。
派中弟子虽不愿掌门换魂,但终究不敢违抗命令,只能眼睁睁看着和光尾随石清镜走进岛心洞府中。
江蓠心想,她曾见过的几个男掌门都常对门下弟子故作温色,反倒是女掌门个个显得风骨凌霜不可冒犯,极能镇得住场面,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呢?也许女子做掌门本不多见,正是怕被人看轻,才要说一不二、事事果决而争先吧。如此说来,石清镜与微明掌门恐怕都有许多难与外人道的辛酸之处。
果然,过去的自己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与陵越修炼双剑?那岂不是也会走上一派之主或其副贰的道路吗?反观自己老好人的性格,连代理综事堂事务时都不敢乱拿主意,更何况登上副掌门的高位?一是才力不逮,二是不喜欢,此所谓“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也。
她出了房门,坐在东南方向的海岛缘边,低头看到一只飘飘摇摇的仙船,想也知上面的人正急得团团转。
平眺远方,残阳如血。那天际遨游的鸿鹄固然令人羡慕,但野雀斥鴳(音同“燕”)也自有其快乐。可见物不在大小,而贵自适。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自己就是扶不上墙的燕雀。
无阙在江蓠一旁坐下。
“唉。”江蓠长叹一声,对身边人道,“原以为是来救人的,没想到不但帮不上忙,还听了一堆情情爱爱的陈年往事,真没意思。”
“你言不由衷。”无阙往前扔了一颗小石子,不料石子被结界反弹回来,打到了江蓠的脑袋。
“哎哟——”江蓠揉揉额头,嗔怪地看了一眼无阙,“那你便说说,我在想什么。”
无阙哂笑道:“你分明在想,无情的人也会为自己的无情后悔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呵,人不都是这样么?没有外力胁迫,就要自找麻烦。感情之事,尤其如此。”江蓠也故意扔了颗石子反弹到无阙身上。
无阙的胸膛如铜墙铁壁,自然不会因小小的石子吃痛。他甚至懒得拂拭前襟,只是带有嘲笑意味地问:“怎么,还在埋怨你那位师兄吗?”
江蓠又叹了口气,道:“不至于埋怨。只是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
无阙:“你想明白了没什么用,关键是‘他’没想明白。”
江蓠:“他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无阙:“你不觉得么?他就是二十年前的谢净风,不撞南墙不回头。”
江蓠:“谢净风是在爱人和修为之间做了选择,陵越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不能这样类比。”
无阙:“他心里没你?我看他眼里全是你。”
江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甚至没有觉察到陵越曾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无阙看江蓠的反应,便知她并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只好笑着说:“其他事上倒是不笨,不过你毕竟不懂男人。”
江蓠:“有什么难懂?凤凰和野雀不可兼得,傻子才选野雀不选凤凰。你也看到我那位师姐了,怎么样?是不是惊若翩鸿,想都不敢想人世间竟有这样的仙女?”
无阙回思了一下云汐的样貌,并不觉得其姿色有多么动人心魄。也许是因为男女品鉴皮相的眼光不同,云汐那种清丽脱俗的气质虽然尘世罕有,但看在无阙眼中,却似乎少了一点灵动和温度。
“皮相之美是一时的,看久了都一样,俗物而已。”他这样说道。
江蓠:“你身为一个男的,竟有这样的觉悟,倒是应该表扬——哎唷!”
又一颗小石子弹到了江蓠脑门上。
无阙:“身为一个男人,我可以告诉你,男人喜欢女人,不是那种神情。”
江蓠:“哪种神情?”
无阙:“自然是陵越看云汐的神情。信不信由你。”
江蓠:“切,故作神秘……”
无阙:“其实你不一定要放弃。我觉得你还有希望。”
江蓠低头默默地拨弄了一会儿脚边的细草,半晌之后,才回道:“你懂女人吗?身为一个女人,我不愿意在这种事上锲而不舍。陵越喜不喜欢我,重要吗?他都搂着一个了!你可以说我对他余情未了,但真要我靠近他,呵,追求他?我也觉得有点恶心。”
“哈,说得有理。”无阙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放弃自然比坚持容易得多。不管你想要如何,都是你的自由。不过……”
江蓠抬头问:“不过什么?”
无阙答道:“不过我看到有情人难成眷属,觉得有些可惜罢了。还有……”
江蓠问:“还有什么?”
无阙道:“还有,不要妄自菲薄。”
……
日落月升,无阙已然离去。在无边静谧中,独自一人的江蓠想起某一册《大象报》中明玉写的句子,大意义是说,喜欢一个人而不得,就像孤岛夜风中仰望忽明忽灭的星光——自己如今不正在这样一个孤岛之上吗?呼吸如潮汐,心绪如暗涌,但诸多捆缚使自己像身处梦魇一般无法动弹。等到星月被乌云遮蔽,才知所谓的灿烂都在那无比遥远的地方,而自己竟是如此寂寞。
好在……好在自己还有朋友。
没等江蓠再去回想明玉的话,冲波殿突然响起恐怖的怒吼声——
和光,失败了……
他用窥梦之术确定石清镜已于梦中两身相合,立即把莣枝打入石清镜的体内,兼以辅助招魂的法术吸引智世魂魄前来。没想到那缕他追寻日久的神魂竟愈来愈远,而石清镜也成了了无生息的僵死之躯。
他怔怔地看向自己双掌,不能相信自己犯下的错误。像野兽般绝望地嘶吼一声之后,他又发疯似地用掌力对着石清镜的躯体吸允着虚空,但石清镜哪还能有半点反应?
在冲波殿侍奉石清镜的弟子不怕死地冲上前来,哭喊道:“掌门仙魂已失,不要再戕损她的身躯了!”
和光暴怒着说:“不可能,不可能!!!”
那弟子冷笑一声,道:“掌门早就知道你不会成功。垂空岛悬浮海上,此处时空三年一逆转,今年便是逆行之年,一切与陆上相反,你在陆上做的那些调试,到了这里怎么会能行得通?”
和光:“那、那她是故意?!……”
弟子:“你便知道,掌门对你的恨有多深……”
就在这时,闭目止息的石清镜忽然睁开了眼睛。和光一时心喜,还以为成功了,没想到石清镜像一个纸扎的人偶似的毫无生气地飘起来,猛地加速冲破冲波殿的屋顶,飞到了岛心上空。
她额头鲜血注流,而裙摆肆意生长,与夜空融为一体,其间隐隐闪现犹如叶脉的纹路。突然,她胸口出现一个黑点,黑点逐渐扩大,成为一个碗大的空洞。
巨大的能量从空洞中喷射出来,好像伸出了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将地面上的所有人都禁锢得动弹不得。
片刻之后,能量开始反向涌动,阆仙弟子一个个仿佛被飓风卷走一般螺旋上升,没入了石清镜胸口的黑洞中……
这无底的黑洞通向何方?莫非是阆仙弟子魂魄的来处——智世?抑或是浑沌?
没人知道。
和光以一己之破开垂空岛四周的屏障,将残部驱赶出去,再趁垂空岛人自顾不暇,隔空击碎云汐所居之处的屋檐,让云汐被黑洞吸上来。
黑洞对那些拥有智世之魂的阆仙弟子吸力最大,但其他人也渐渐觉得有些支撑不住了。岛上瓦檐碎裂,沙飞石走;岛下的海水也沸腾起来。仙船剧烈晃动,不少昆仑、玉浮的弟子被甩进了翻涌的海浪中。
陵越不顾黑洞的危险,也借吸力将自己浮上去。他要与和光争夺昏迷的云汐!
江蓠和无阙双剑交错,插入土中固定——关于双剑,他们只来得及练了这第一式,这也是江蓠唯一知道的一式,没想到派上了用场。二人用空出的一手释出剑意缚住陵越,使他能在空中稳定身形。
陵越左手抓向和光怀中的云汐,右手与和光对掌。和光往右后一侧,左手击向陵越。因有无阙和江蓠相助,和光没讨到太大的便宜,与陵越俱是向后一震。然而陵越只是扯下了云汐半边的袖子,等再要出招时和光已消失无影。
一声孤雁鸣啸划破夜空,突然来到的两个身影直向危险的黑洞奔去。
一人穿着月白色软纱窄袖道袍,像是玉浮弟子。另一人……人身而蛇尾,头顶波浪般卷曲的红色长发。
靠着穿白纱道袍者拦腰抱住,蛇尾人稳稳停在半空,以带着薄霜的剑气织出一个蛛网版的符印钉在石清镜胸口。黑洞的吸力这才稍稍平息。
江蓠定睛一看,穿道袍的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岫萝,而红发蛇尾者,则是……
娜迦!
娜迦与岫萝没来得及多做解释,只向全岛传音道:“这封印支持不了多久,尔等速速撤去!”
垂空岛弟子挤上了玉浮派的巨船。众人拼尽全力使船驶离黑洞附近的海域。
陵越面有不甘地望着和光消失的方向,最终也只能随其他人登上仙船。
他不是和光的对手,冒然追击只会白白牺牲,这一点毫无疑问。
仙船之中,决明副掌门和姜直烈稍作协商,便决定由玉浮和昆仑各自收留一半的垂空岛弟子。
众人皆恨不得活捉和光食肉寝皮,但岫萝认为,寻仇事小,如今天地间恐有更大劫难,还需尽快寻找化解之策——石清镜胸口的黑洞只是一个开始。
那封印之力越来越弱,黑洞已渐渐开始吸纳周边的花草土木。苏醒过来的青木道长不顾弟子们的拦阻,执意飞回了危险的海岛。他面无表情地御剑立在支离破碎的姐姐面前,良久方去。
江蓠决定暂时不回昆仑,而是随岫萝去她的道场——北海银杏岛。无阙遵照师兄嘱咐要照看身染寒症的江蓠,自然与她同往。
陵越本已随决明踏上归途,但决明转念一想,北海银杏岛与垂空岛相距不远,如垂空岛发生其他异状,留陵越在附近观望,更易作出及时的应对,于是命陵越原路折返,也往银杏岛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