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道人不孤
寒来暑往,又到了一年夏末。江蓠栖居的山头原没有什么称号,她便取“道人有道山不孤”之意,起名为不孤山。
不孤山上还是嘉树葱茏,蝉鸣花躁的时节。
山月居地方五丈,中间确无一个隔间。风从南门吹入,往往一贯到底,撩动得矿石串成的帘子琤瑽作响。一下两下,好像少妇拨弄着匣中珠饰,让人更觉得百无聊赖。
小楼正中侧卧着一名女子,她闭目小憩,脸颊丰润得像两个蜜桃,浓黑的睫毛投下两簇扇形的阴影,说不尽的青春娇艳。
见好友酣睡,江蓠示意几步开外猛力翻书的男子把动作放轻些,然后拾起案上一把团扇,玉腕轻摇,为杜蘅驱走暑热。
男子好似故意一般,抖了抖手里的小册子弄出些声响,以示自己绝不会轻易遵从江蓠的指示。接着振袖起身,大步流星而又悄无声息地迈出屋去。江蓠知他嘴硬心软,心中一笑。
该男子道号重岩,他入门较晚,辈分也比江、杜低,但因为年龄相仿,二人并没有逼迫他管自己叫一声“师叔”。
这位师侄在玉浮派弟子中真算一个异类,或者说,不管以何种标准视之,他都是个十足的怪胎。他自称学贯古今,又好高谈阔论,曾因与永宁寺的高僧辩论而声名大噪,跟师父顶嘴更是家常便饭。有人说他是卓尔不群的风流才子,有人嗤他为哗众取宠的张狂小道,但不管旁人如何毁誉,江蓠都觉得在那言行无状的表象之下,在纵横驰骤的行文之中,他都还别有一番孤高雅润的情怀,那是包括自己在内的旁人都未必懂得的。
重岩的父亲似乎在蜀中任职,具体是多大的官儿,江蓠没有问过,她只知道他衣饰华贵,但峨冠博带与他那纤瘦的身材实不相称。他周身散播的香气也非来自修行所用的芳草,而是在蜀中最有名的铺子里以重金购得的香料。更有传闻说他曾下山狎妓为乐,吃喝嫖赌无一不沾。若非面相文弱清秀,恐怕谁见了他都会觉得这是个面目可憎的纨绔子弟。
不过,虽然举止乖谬,但除了平时拌嘴斗气、且对自己的浪荡事迹直言不讳之外,实际上重岩对她们姐妹几人并没有半点逾矩。比如他从不一个人来找江蓠,也很少在此逗留到黄昏之后。
同样必须在日落之前离去的还有杜蘅。近年来修道界跟朝廷走得越来越近,同门弟子之中便有人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每月数次夜谈朝事,好学的杜蘅几乎期期赴会。今日又逢夜谈之期,眼看暮色将沉,江蓠一手把盛着香糖果子的盘子端到杜蘅鼻尖,一手推推她的肩膀,说道:“快起来,吃两个果子就得走了。”
杜蘅迷迷糊糊地醒转,看到霞辉透过西窗把屋子里映得通红,吓了一跳,问:“什么时辰了?”
江蓠不由分说地抓起一个香糖果子塞进杜蘅口中,回答:“戌时一刻,你没睡多久。”
杜蘅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坐起,鼓着腮帮子问:“臭虫呢?他回去温习经卷啦?”
江蓠也满口吃食,说话含混不清:“不不不,他好像打算去参加你们谈论朝政的小聚会。”
杜蘅一口把香糖果子吞咽下去,噎得咳嗽了两声后,重重叹了口气,说:“唉,他这人整天一副‘老子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明天都要考试了,他还有那个谈空天的闲心!”
蝉鸣声愈躁,引人去看窗外琥珀一般的天色。江蓠神闲气静,似乎一点也不为重岩担心:“你放心吧,重岩师侄肯定会背着我们偷偷学习的。”
杜蘅点点头表示赞同:“就是要装作自己毫不在乎,才显得举重若轻,好像比其他人更厉害似的。男人啊,就是喜欢面子。”
两个果子下肚,杜蘅掸掸衣服上的碎末起身要走,但又有些不死心地问了江蓠一句:“江蓠,你跟我一起去呗?”
江蓠毫不犹豫地回绝:“我不去。”
“你又要练功?真是气死我了——你为了能跟大师兄合修双剑,违背自己的五行本命,强行修炼什么土行术——这行得通吗?啊?行得通吗?!……你看你现在,不但仙术苦无精进,还把自己搞得——”杜蘅单手掐住江蓠的下巴往上一扳,对着她一张俏脸摇摇头,说道:“啧啧啧,什么土行术啊,面如土色倒是真的……”
知道杜蘅的唠叨不会这么快停下来,江蓠低头吃东西默不作声。
杜蘅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把双手插入左右相对的袖中,装得老气横秋,斜睨了眼江蓠,继续说道:“关于你这要命的相思病,前些日子我跟曦月、明玉、沅芷、岫萝用传音窍千里会诊,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曦月说得最有道理。哎,你知道她怎么说吗?”
江蓠试图转移话题:“岫萝你都联系上啦?”
杜蘅怒斥:“别打岔!曦月说,你想要得到陵越,很简单!关键就是要好好珍惜你的花容月貌,学一点偷心大法才是正经!你想想,陵越要是爱你爱得欲罢不能,那双剑什么的,还重要吗?他自然而然地就会把什么匡扶正道、修炼双剑、振兴门派、钻研法术的事统统抛到脑后,哪需要你如此为难自己?如今你为他病容憔悴,就算有一天他知道你付出了很多,但看到你面黄肌瘦又郁郁寡欢的样子,他也只会感动于你的牺牲,而不会真的喜欢你啊。”
讲到“陵越不会喜欢江蓠”时,杜蘅立即闭嘴,偷眼望江蓠的反应。
好在江蓠并不以为意,反而软言劝慰杜蘅:“你们都是为我好,我知道。只不过……我没有你说得那么悲惨啊。因为一个机缘而改变自己先前的生活方式,正好可以开拓眼界。水命之人修土行术,虽是常人所不为,但我尝试一下,说不定能别开生面。眼下的选择,到日后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但既是心之所向,又怎能轻言放弃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杜蘅翻了个白眼,“改天还是得请曦月亲自出马……唉,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要为别人改变太多。从前我们带你去参加派中欢庆的活动,你都懒得不愿出门,拖你都拖不走,现在居然去仙箓司打起杂来了!你怎么变那么勤快,啊?就为了能多跟陵越相处?你倒是说说看你这样重色轻友对吗?”
“我去仙箓司打杂,还不是因为打赌老输给你嘛!不然怎么给你买酒喝?”江蓠将她推到门口,一边说着,“唉唉,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时间不早,你快去赴会吧,那么多青年才俊在中丘眼巴巴盼着你,没有美人在侧,他们谈都谈不了那么起劲。”
杜蘅无奈,只得独自离去。
从暮色四围,盼到朗月升空,熟悉的身影终于翩然而至。虽然相隔十丈,江蓠还是禁不住脸热心跳。朝露亭中的酒器,已被她用花露浸过。也不知陵越自斟自饮时,是否会欣赏那酒香之外沁人心脾的花气?
江蓠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白天在仙箓司与陵越相处,自然不乏言语交流。晚上没有日间的人多事杂,两人反而静对无言。那距离似远又近,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二人那么亲密,又好像当中相隔的十丈围廊有如千山路遥。
黑夜好像总会让人变得消极一些。在这样的夜色中,她甚至觉得,月下的师兄是仙,屋中的自己是人,或者饮酒的师兄是人,而被月色照得惨白的自己是一个渴望阳世温暖的孤魂野鬼。没错,就是因为陵越那一句“需要一个清静的饮酒之地”,导致江蓠不仅不敢打扰,还怕她站在窗内看外面的风景时,风景里的人也发现了她。所以她从来躲在房中,只用余光判断陵越的去留,然后在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
然而今天积食难消,倒没那么容易睡着。辗转反侧不尽,索性翻身下床,披着单薄的衣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做贼似地透过东窗往外瞧了一眼,然后又挪到小屋南边,沿着门框抱膝而坐。
正待仰望明月,不料天空油然作云,冰轮隐没不现。
山间本来多云雨,这本不奇怪——怪的是闪电接连照彻天际,借着电光可见四面山林都被暴雨打得摇摇晃晃。而江蓠非但听不到一点雷声,伸手出去,也感受不到一丝风雨。好像这雷雨兀自绕过了山月居,轰轰雷鸣也被人施法屏蔽在外。
“难道……难道是陵越师兄施咒所为?”
江蓠顿时心乱如麻,噌地跳起来,用脑袋把山月居里的柱子撞了个遍,才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迅速闪身到铜镜前整理仪容,再抚一抚胸口,感觉四下只剩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推开东门,脚软得几乎一个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