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湖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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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有求于人

几人按落在阆仙派附近的山谷中,脚边溪水潺潺,江蓠意识到这正是当时她从朝彻谷返程时摔落之处,心有余悸,便往曦月身边靠了靠。

江蓠叹道:“都怪我那时候没听无脸人说的,再采几株莣枝上来,要不然我们现在也不必来求和光施展他的离魂术了。”

曦月不以为然:“不是求他,而是要把他打服了,不是吗?”

江蓠有些丧气地说:“打得过吗?我总觉得……最后还是得靠嘴皮子。”

走着走着,无阙、江蓠、曦月、陵越和云汐五人突然止步,眼前高起一道溢出咒力的屏障。不知道这是和光为防御外敌入侵而设,还是他不想让返魂薮吸魂的异象为祸偶尔经行此处的旅人。要说是因为后者,那他也太好心了点。

那些怀有智世之魂的弟子最不堪受九湖吸魂之力,因而早已被和光赶下山。其实江蓠等人来此地找和光,亦何尝不是冒着失魂的危险?好在大家兵分四路,每一队人马中都配备了至少两个擅长土系术法的弟子,遇吸魂之险则施展封印或静空术,减小诸人神魂离体的可能性。

这个山谷是屏障最为薄弱的缺口之一,那阻人去路的咒诀看似连成一片,其实是咒力高速运转造成的假象。江蓠与云汐合力将静空术精准施加在屏障之上,才得以看到每一片咒力之间的孔隙。

从咒力的缝隙中穿进屏障之后,江蓠好像想到了什么,反手抓起云汐的左腕,问:“师姐,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云汐手脚冰凉,额间冒汗,而渗出的汗水竟又立刻凝成盐霜一样的冰冻。

江蓠:“重岩在阆仙派呆过一阵子,他说阆仙以东有个七伤谷,跟昆仑雾合岭的七情瘴雾相似,后者勾起人的情思,而前者诱发人的内伤。难怪我之前路过此处会恶寒发作,我看这儿就是七伤谷!云汐师姐的寒症并未痊愈,这可怎么办——”

没等江蓠说完,陵越就上前一步从她手中拉过云汐,然后……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给云汐渡了一口热气。

其余人很识相地转过身去。

就在云汐稍有好转之时,诸人又遇到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一道凌厉的剑气横过眼前,所到之处如风靡草,顷刻间生机勃勃的山谷中多了一片枯焦烂叶。顺着剑意向上看去——

江蓠喊:“看,是姓谢的!”

曦月:“唉,就知道屏障薄弱必有诈,原来和光就守在此处,我们也太倒霉了吧,早知道就该让微明掌门跟我们一起走。”

江蓠:“那现在就传信让掌门过来么?”

陵越:“不必。这不过是和光的分身,想必四方结界缺口处都有这样的虚影。”

江蓠:“但愿这个虚影没有和光本人能打。”

无阙:“那是自然,和光把灵力分散四方,正好让我们各个击破。”

话音刚落,两道火龙便冲向和光的虚影。而虚影只是张开衣袖,把陵越和无阙的火力吸得干干净净,陵、无二人竟不能迫近分毫。

此时虚影反攻,剑分两头,卷着如龙的火势加倍反扑,好在陵、无还算能挡得住。

曦月:“看地上的焦草,便知这个虚影乃是火行分身,他们两个上去硬碰硬,不是上策。”

云汐:“拼不过也是一种消耗,我们三个见机行事。”

江蓠和曦月点头称是,暗中运气。

山谷上空浓烟滚滚,谷中草木均因不堪热力而卷曲起来。陵越和无阙攻势不减,而观察了几个回合之后不难发现,虚影每次化解火攻之力之后再行反扑所需的回气时间越来越长。

就在陵越和无阙以所剩的最后三成功力挥剑袭向虚影,而虚影以冀一举拿下气虚的二人之时,云汐气推曦月,曦月接着运力传向江蓠,如此以土生金,以金生水,两环相扣,江蓠靠着二人的助力于刹那间凝成阴寒到整个让山谷瞬间换季的剑意。下一个瞬间,虚影已被划破黑烟的寒剑刺中,顿时火花内爆,响声震彻山谷。

无阙护住江蓠和曦月伏倒在地,而陵越赶紧为被寒意波及的云汐再次续上炙炎真气。

山谷中四处散溢着灵力的碎片。

静岳剑刺入虚影时,镀在外层的雪境钢水再度熔化,它又变回了一把纯粹的土行剑。更令人诧异的是,江蓠的眉心印由青蓝色转为跟云汐一样的暗红色——原来在适才的一击之中,江蓠耗尽了自己的水系修为,加之常年修炼与本命相克的术法,于是竟然五行易数,由水命人变成了土命人。

原来人力真的可以改易命数!曦月在心中叹了一声。

四方人马闯入阆仙地界之后,才发现除了周边一道屏障和和光的分身之外,派中早就没有任何中用的防御力量。微明天心一算,料到和光正在返魂薮中心。她令众人按兵不动,只让陵越护送云汐过去……谈判。

和光半身浸没在湖水中,他分魂俱损,此刻的真身已难对众人构成威胁。

就在云汐与陵越要靠近返魂薮时,和光从湖中一跃而出,来到他二人跟前,随即将身后的返魂薮封印。

他的样子看上去苍老了很多。

云汐:“返魂薮已经开始吸魂了么?”

和光也不回答,只是对云汐上下打量一番,开口问道:“白夜他们,让你来找我?……你的名字,叫云汐?我在玉浮的时候,为何没见过你?”

云汐:“我自小身体不好,很少出门,所有课业,都是陵越代授的。”

“陵越代授?”和光偏过头看向云汐身边的年轻人,接着说道,“陵越,陵越……哼哼,一表人才,倒是个微明的好徒弟,就是不大爱上我的课。早知你会是我的女婿,当初倒该对你多关照几分。”

陵越:“她不是你女儿,她若是,石掌门不也该是你妻子么?”

听陵越提起石清镜,和光心中又涌起翻江倒海般的痛苦,杀意也随之消散。他颓然挥了挥袖子,道:“你们走吧,不是要去拯救苍生么?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陵越:“令夫人未必会死。”

和光眸子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是柳白夜让你们来诓我?哈哈哈哈,你们以为我会信么?”

陵越:“不信,你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么?你浸没在返魂薮中,不就是想让返魂薮吸走你的魂魄,好让你再穿回去?可是结果如何?你本就是由返魂薮送来的,它又怎会再送你回去?”

和光知道陵越说的没错,于是更加发起怒来:“覆水难收!覆水难收!!我好恨,恨这世的谢净风,为何选择弃情绝爱?恨微明和决明,为何要将那绝情之法相授?恨九湖,为何要维系什么两世之平衡,生生把我吸入这没有她的世间?我宁愿留在那边,纵使那头是乱世俱灭,也好过这里!——”

云汐:“如果不想智灵两世一同倾覆,便只能抽干九湖之水,使两世不再相通……此世的石清镜已死,若两世继续相连,彼世石清镜亦无生理。如果能及时断开,说不定你的夫人在那边、还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陵越:“要想抽干夜生渊,必先潜入其中,将湖中介质封入体内,再自毁肉身。只是如今世间已无莣枝,凡人都去不得那夜生渊之底。我等此行来找谢掌门,并非要求谢掌门自绝湖底,只请采一株莣枝上来,陵越……甘愿牺牲。”

和光稍稍平静了一些,问:“竟是如此?……没错,我已习得离魂术,夜生渊中只有我可去得。……”

云汐:“你作孽太多,若稍有补救,兴许能为……子孙积德。”

陵越:“谢掌门,可愿一试?”

和光:“你们不必激我。柳白夜,不管是此世还是彼世,果然都还是你最了解我,知道即便这提议只有微茫的希望,我也不能拒绝,呵呵。”

“你又猜错了,决明副掌门……”忆及决明之死,云汐只觉得一股鼻酸冲上来,但又把眼泪忍了回去,红着眼眶道,“他为寻找破解九湖吸魂之法,以身祭往复水,已不在人世。”

和光:“白夜死了?微明、微明还真舍得……你们一个一个,又何必都赶着走在我前头?……也罢,呵呵。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我随你们回玉浮!”

云汐:“请吧。”

和光上前一步,立在两人之间,先看看云汐,后又转头对陵越说道:“你,对我女儿,是真心的么?”

陵越:“我与云汐不过持剑双修,无关男女之情。”

和光:“哼,都这般亲密了,还说什么无关爱欲?你倒是很会自欺欺人!我将云汐锁在朝彻谷,便是等你来救。好在你没让我失望……好在……我女儿不是那个陪你来劫她的倒霉丫头!你、你最好记住灵世谢净风的教训!”

原来和光存着试探自己之心,而代价竟是让自己差点失去江蓠,想到这里,陵越便怒火中烧。

是“差点失去”吗?还是已经失去了?……

除了夜生渊需由谢净风先行探路,其余抽干湖泊的重责大任,都交到了湖泊所在门派的掌门手中。如阆仙、垂空岛这样暂无首领的,便由其他门派的副掌门代劳。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年中至阴的时辰。

眼下中丘广庭之上,只站着两个人。

和光对身边的人说:“没想到你会来送我。”

定云子笑道:“送你?我跟微明决明那两条糊涂虫呆了二十余年,也呆够了,现在就是来看看你这条糊涂虫是个什么下场。”

和光反问:“你最清醒,所以连淳芒子把掌门之位让给你你都不屑一顾?”

定云子叹了口气,道:“活了百年的紫檀树,锯成两段,一段挖心去皮,做了高高在上的祭器,一半弃掷山道、朽于泥中,人皆谓前者幸而后者悲矣,其实还不都是一样?坏了紫檀树的本性,就是背离了正德,背离了天道。微明想做祭器,就让她去受人供养膜拜。你,堕于情爱,宁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了万人眼中的恶与朽……”

和光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唯有你,还是那不朽不灭的紫檀树?”

定云子摇摇头,说:“我?我又何尝不曾是条糊涂虫……”

和光疑惑心起:“当年你与我争药,是为了……”

定云子接话:“为了忘情,哈哈,情浓时想忘而不得,情转薄时要回头都难,何不平心细味其甘苦,任其痛、任其乐、任其生、任其灭?‘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不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你们这些人,生在天地间,就像是孤客迷途,若非浸染人伪、劳形怵心,便是执于虚妄,把这条路走得歪七扭八。如此这般,居然还能修得通天彻地的法术,也是老天无眼。哦不不不,老天还是有眼的啊,你看你们本事越大,这不是在绝路上走得也越快么?”

……

和光无奈地一哂:“知净风者,莫非故友。彼世如此,此世亦然。”

说罢,他魂出壳外,肉身倏忽没入地下。

定云子御剑而起,停在半空,默默地看着脚下翻起的一朵墨黑的水花。

他知道,不会有人送莣枝上来。

再也不会有人从这底下上来了。

夜生渊的问题解决得无声无息,陵越没有得到以身殉道的机会,只能尽量陪伴在一月之内失去父母的云汐。

江蓠早已随无阙马不停蹄地赶回昆仑。陵越不知往复水该如何处理,但觉得就算得有所牺牲,应当也轮不到江蓠这个后生晚辈,才没有太担心她的安危。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厌倦这种鞭长莫及的无力感。

云汐从小跟他一起长大。他人生中上到的第一堂关于男子汉的课,就是要保护好这位先天体质孱弱的师妹。

他也曾听人夸赞云汐的天人之姿,但对于如此熟悉的人,他实在已看不出什么美丑了,只把她当做了自己最理所当然的责任和包袱。

那江蓠呢?

江蓠对他来说,是一个意外。

是意外的惊喜,也是意外的困惑,意外的麻烦。

他总想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没有出类拔萃的聪慧,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也没有异乎寻常的学道天赋。然而她偏偏能样样都做到恰如其分,均衡得难以找到替代。

什么叫“恰如其分”呢?也许是江蓠处处合乎他的口味,才让他觉得是“恰如其分”。

好像一块玉,虽不及明珠光彩夺目,但乱入山间,终究与顽石相殊。

然而已是明珠在握,何以还念念不忘那光华相对逊色的玉石呢?

他自认并非贪得,他随时愿将明珠奉给他人。但那玉的美好,他却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他自私地希望只有自己发现这块玉的可贵。

今年玉浮的冬天格外冷。

暮时,陵川来到陵越居所。他是来辞行的。

陵川:“家父近来身体不适,阿姐又出嫁了,如今只剩我这个不肖子可以侍奉左右。今后,我怕是不大会回玉浮了。”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理当如此。”陵越转身取了酒杯,递了一盏给陵川,“祝愿令尊早日康复,你也保重。”

陵川饮下后,问了句:“云汐近来如何?”

陵越眉头微蹙,大概陵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又给二人倒上了酒,一边说:“自然好不了。”

陵川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有你陪着她,她会好起来的。……女子嘛,有时候不需要你说太多,只要你陪着她、关注她的喜怒哀乐,便是无声胜有声。”

陵越笑了:“师弟果真经验丰富。”

陵川:“丰富?不敢当。我只知分别时间太长感情会淡,互相陪伴则日久生情,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

陵越忽然想到远在天边的江蓠,不知自己心中对她的牵挂是否会逐日减轻,更不知江蓠是不是已将他抛在脑后。理智让他无比想将那人忘得一干二净,但为什么做不到呢?他终究是舍不得真的忘却。

也许是舍不得那个人,也许是舍不得被那人喜欢的感觉。

陵越:“师弟此言差矣。所谓‘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日夕相对可能终是无缘,别久也未必无情。”

陵川:“哈哈,那句诗是说给被迫生离死别的小情人听的,我们有什么资格放弃‘朝朝暮暮’?如果因为一点小小的困难和阻碍,就轻易地选择分离,那又算得上是什么‘情’呢?君不见,世间多少痴男怨女为了证明真心,没事都想折腾出事来。若给我一个为情牺牲的机会,别说舍弃俗世小利,就是冒着送命的危险,我也义无反顾。”

陵越深知陵川的脾性,听了这番话,先是不置可否地一笑,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回过味来。他控制不住地去想,江蓠和他之间的“情”,究竟算是什么“情”?

陵川好像生怕陵越联想不到一般,补了一句:“那个……江蓠,还会回来吗?她是铁了心要做昆仑弟子了?”

陵越冷不防胸口抽痛了一下,强作平静地说:“她回不回,是她的自由。”

陵川:“呵呵,她倒真是……自由如风。你发现了吗,青木真人的弟子都是这般古怪。”

陵越:“有何古怪?”

陵川:“比如江蓠从前对你的喜欢,好像是男女之情,但又不完全是男女之情。我有时真怕杜蘅像她一样,没把我当成一个‘男人’来喜欢。”

陵越:“师弟这话说得好笑,不把你当‘男人’,难道是把你当‘女人’不成?”

陵川不住地摇头,回道:“应当说是有男女之情,却无男女之欲。她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喜欢你,但她可能从没想过要真的和你成为夫妻。正是因为本就没有天长地久的奢望,一朝作别,才能走得无牵无挂。我要是你,恐怕反而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陵越:“师弟喝多了。”

陵川:“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醒复醉,醉复醒,人生不正如大梦一场?师兄以为我说的是醉话,又怎知自己不是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