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北冥观战
她终究还是没能完全崩住。好在情绪的放纵是在回到山月居之后。
看来这休书的后劲非同小可。
她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她有什么理由伤心难过?不过是失去了从未拥有过的东西。难不成陵越不写休书,自己就真能做他的妻子么?
即使是面对最亲近的姐妹,她都没脸说自己还在为陵越的事情流眼泪……也许本来早已放下,但因前些日子的相处使自己旧情复萌,才引发了今天的伤感?
坐在山月居门口,望着早已被烧成废墟的朝露亭遗迹,江蓠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逃跑了很久的人,猛然发现竟然回到了原地,这实在是所有逃亡者最怕面对的噩梦。
夜生渊、昆仑山、七伤谷、银杏岛……所有难堪的记忆一齐上涌,她竟然哭到浑身发抖。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江蓠的情绪已大抵平复。酸楚的感觉随着泪水淌尽,胸中又开始流动轻快的空气。果然,那种难过不过是触及旧事的条件反射,是一种伤感回忆的回光返照。看似不可理喻,其实也是自然而然。
她只是需要哭一场而已。
想到自己次日就得去乌兰台干活了,她决定暂时搁置书卷,好好休息休息。
听说如今玉浮北丘的北冥台上常有弟子举行蹴鞠比赛。玉浮本门弟子组成一队,而从别派转来的弟子亦组成一队,彼此较量脚下功夫。这游戏因讲求队友之间的配合,又事关玉浮本门弟子荣誉,所以很受欢迎。每每举行起来,往往比比剑斗法吸引的观众更多。
她本不是爱热闹的人,但人在低谷时,总会下意识地去做改变。江蓠努力使自己提起观球的兴致,又颇费工夫地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才出了门去。
想来派中许多人都已听说了陵越休妻的消息,江蓠觉得此时应是穿戴得越光鲜亮丽越好,绝不能在人前显露憔悴的模样,以免自己痴恋陵越的故事流传到地老天荒。
片刻之后,江蓠按落在了北冥台上。
比赛虽未开始,但她发现自己实已来得晚了。那蹴球场外被好事弟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如此场面,倒真是许久未见。
时值初夏,天气已渐渐炎热起来,好在山上比平地凉爽,因而即使人多也不至于太闷热。
眼尖的濯柳发现了江蓠,她让濯月占好三个人的位子,自己从人堆中钻出来,抓住江蓠的手便往里拽。
江蓠被濯柳拖到了赛场边缘的最前排,一路上不停地跟旁边弟子说“抱歉”……
站定之后,濯柳才发现今日的江蓠与平常有些不同,忙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一边说:“精心妆扮啦?啧啧,平时清汤挂面的模样固然好看,没想到你这朵清水芙蓉略加雕饰,还能有这番妖娆。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叫人看得目不转睛。别说让其他弟子心中痒痒的,怕是前夫瞧了都想回头啊——”
“诶——”濯月打断了濯柳的调笑,道,“玉浮本门弟子为青队,转派弟子为赤队,不知道你是哪头的?若是帮青队助威,我们可就要敌对了。”
“我是半个昆仑弟子,好像给哪边鼓劲儿都不合适。”江蓠抬头望了望两边蓄势待发的球队,果然在赤队中发现一张熟脸——昆仑派的师侄玄谷。想起自己当年刚进昆仑山时,玄谷还是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现在他不仅长高长壮了,还能代表众多转派弟子登场蹴球,怎不让人感慨时光飞逝?
江蓠对着玄谷的方向发了会儿呆,等将目光旁移时,才发现陵越竟然也穿着青绿色的队服站在场边,且好像正面朝着自己的方向。
濯柳早就知道陵越在场,便趁机争取江蓠道:“你前夫是青队的队长,你当然该支持赤队啦!”
“他是队长?”江蓠还是头一回听说。
濯月解释道:“陵越说蹴球能锻炼人的身法与耐力,还有益于培养同门之默契,所以在这事上花了不少心思。青队就是他一手训出来的。不过在正式比赛的时候,他从没上过场。”
濯柳:“他~怎么能上场呢?他上场就是犯规!他上场就是欺负后进!”
江蓠撇撇嘴道:“我看未必,既是讲求配合,光是一个人厉害又有什么用?”
濯柳:“你看你看,就知道你讨厌他!来吧,给咱们赤队加油!”
江蓠猛点了下头,道:“好!”
“进了!!!!”濯月濯柳两姐妹一左一右的尖叫声几乎穿透了江蓠的耳膜,原来比赛开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赤队的玄谷就率先进了一球。
原本还在神游的江蓠也受到了场上气氛的感染,喊道:“玄谷威武!!玄谷加油!!”
玄谷是除了江蓠以外唯一投入玉浮的昆仑弟子,本以为自己应当没有声援,忽而听到自己的名字,便有些惊讶。他一边在场上小跑,一边好奇地循着助威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是那个只比自己大四岁的“江蓠师叔”。
进球的高昂情绪因这一句来自故派故人的呼唤而似锦上添花,他向江蓠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江蓠见玄谷师侄看到了自己,也兴高采烈地冲他挥了挥手。
“二比零!二比零!二比零!”
玄谷再进一球,江蓠颇为自己是半个昆仑人而感到骄傲。
她对昆仑是很有感情的。
此时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尖叫呐喊声也为之暂歇。
青队换人的消息从球场对面传来……
“不会吧……”濯柳花容失色,惊叫道,“陵越要上场?!”
“不会吧!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濯月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身边的江蓠嘟囔道,“都说有赢有输才能激励彼此提高,这个陵越竟然输不起么?你们玉浮首席弟子的胸怀也不过如此!”
江蓠没有回话,只是灵魂出窍般地愣在原地。
助威声稍稍平息了片刻之后,很快就随着陵越的登场而更加鼓噪起来。看着那个牵动所有人心的师兄面无表情地登场,江蓠成了北冥台上最冷静的人。
显然,陵越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关注。
但是江蓠恐怕永远习惯不了。
她不禁开始怀疑,为什么自己当初会喜欢上陵越?他是如此受人瞩目,优秀到使人无法忽略,而自己……扑向这般耀眼的光芒,并不符合自己恬静淡退的个性。
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差异,所以两人无法走到一起才是理所当然。
也许,自己更适合与一个更平凡、更静默的人相伴终生——平凡并不意味着平庸,静默者自有其不必为人所知的闪光之处。
回想从前为了接近陵越,自己积极投身派中事物,甚至想方设法改变命相属性,削尖脑袋地想把自己偷偷塞进他那安排得严丝合缝的人生轨迹中,如今只觉得荒谬。这世上并非绝无与自己天生契合之人,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自我折腾?她对陵越的情意,不只是为难了陵越,更为难了她自己。
热闹当属于喜爱热闹之人,自己勉强混迹其间,终究会觉得格格不入。
突然领悟到这一点的江蓠收回了投向场上的注视目光。她默默退出人群,将喧嚣声抛到身后,腾起了剑。
青队球员因陵越的到来而信心倍增,果然很快就扳回了一个比分。然而就在陵越助攻进球后朝场下看时,他才发现江蓠已不在那观众之中了。
濯月姐妹也不知江蓠是何时离去的。
蹴球本该是少年人的游戏,陵越只在场上呆了片刻,就又退了下来。
如果江蓠从未出现,而不是来而复去,此刻的他也不至于在人声鼎沸中感到如此寂寞。
她应当很怨恨自己吧……陵越黯然地想道。
也许是对自己有怨,才赌气地说出想要另觅夫婿的话。
数十里外的不孤山上,一切清爽宁静如初,江蓠感到十分舒适自在。果然,她还是更喜欢这里。
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个陵越许久不曾光临的小山头。
她费力锄去朝露亭废墟的底座,将其碎成细石平铺于地;又撤下了被烟气熏黑的“山月窥人”的匾额,打算改天自己重写一块新的挂上去。好像要连同自己的内心一同打扫一般,她把陵越残留的痕迹清除得干干净净。
“我二人之间只有同门之谊,并无男女私情,更不曾一日以夫妻相待。江蓠愿离此婚,还归本家,绝不反悔。”
这番话像魔咒一般在江蓠脑中萦绕不绝,仿佛越是温习,她便越能相信这话中的每一个字——
她接受休书并非迫不得已,而是她与陵越之间本就没有超过同门的情谊;她和陵越根本不是什么志趣相投的佳偶,陵越一直在努力攀登高位,而自己并不追求、也不喜欢身据要路。
还有,最关键的是,陵越有云汐。
这样想似乎没错,只是她可能忘了,很久以前,陵越也选中了这个僻静的山头。
她忘了,陵越曾经多么频繁地到来,只为与她分享这份安宁。
一阵清风拂过窗棂,吹得江蓠头上的钗环摇了摇。转头看那窗户朝向的位置,早已没有她可以凝望的身影,也没有朝露亭。她就这样痴痴地对着虚空,决定开始享受独守此山的清静趣味,并将那人的形象在自己心中永远地抹去。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她这样对自己说。
她才不会“阴魂不散”。
陵越确实曾经带给她温暖,这那一点关怀绝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也幸亏陵越给予她的温情没有强烈到使她产生依赖,她才能在没有陵越的日子里依然过得很好。
毕竟,对她来说,比陵越更值得她珍惜、在乎的人,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