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魂游两界
“别怪我事先不让他知道,如今亦不便道明真相——若不让他伤痛如此,如何激发他的潜力?”
无脸人独在太虚阁中喃喃自语。
香炉中的火光飘忽,弥漫室内的袅袅烟气似乎被人划开了一道口子。无脸人面对着破开香雾的一团清气问道:“来了?”
阁中依然安静,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回答他:“你刚才在自言自语什么?我还想偷听一下……怎么就被你发现了?你能看到我?”
无脸人:“你现在不人不鬼,我也就隐约能看到个影子。”
江蓠:“……所以你能看到?那怎么办?!我不是不能被人看到吗?……”
“就你问题多……别的弟子怎就没你这么麻烦?”无脸人对江蓠一贯是如此嫌弃的口吻,但这样反倒显得两人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你比寻常阴魅多了半口阳气,自然更显眼一些。但除了我之外,别人很难发现你。……喂,你可搞清楚你的任务没有?”
江蓠:“清楚清楚,去各派抓阴魅化身的内奸嘛,消灭他们的肉身,吸取他们的阳气!我不会手软的……”
无脸人:“听你说得这么溜,我咋就越是不放心呢?”
江蓠:“不放心什么?怕我吸不到足够的阳气来让自己还阳吗?”
“唉。”无脸人长叹一声,“人之将死最怕一念消散,我可以保护好你和其他弟子的肉身,却不知道你们的精神力能撑多久。所以你一刻也放松不得。要是哪天犯懒怕累,意志溃散,觉得还不如重新投胎,你就真死绝了。要知道,你们都投不了胎,会变成荒魂!”
“你放心吧,我很坚定,在完成指标之前绝不倒下!”飘在空中的江蓠轻巧地荡了个圈,希望自己信心十足的乐天态度能让无脸人少唠叨几句。
无脸人白了她一眼,道:“……暂且相信你。有情人就是能死撑,这点倒是真的。”
江蓠揪着并不存在的衣角说:“对了……我……”
无脸人:“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以为你时间很多吗?”
江蓠:“日进会那帮人,也不知他们能不能钻研出高强的法术。如果打斗时,陵越有危险,你可不可以……护着他一些……我看你挺厉害的……”
无脸人:“只用保护他一个?你也未免太重色轻友……”
江蓠:“那……谁叫他最拼命、最容易出问题嘛……”
无脸人:“我答应你,不会让他有事的。好了好了,快滚吧——记得我说的话!”
“记得记得。”江蓠心念一动,飘离了太虚阁,向天山派飞去。
望着眼前的香雾又开始弥散开来,充溢了太虚阁内的各个角落,无脸人知道化为阴魅的江蓠已然走远。
那张微明掌门的脸上,忽然出现幽远而苍凉的神色。仿佛千万年的寂寞让他早已习惯了只跟自己说话——
无脸人发出这样的感慨:“时间,确实已经久远到让人忘了一些事。”
云漪虽未参与日进会,但她与陵微一同担起了玉浮五重丘的布防重任。仙箓司中各项事务大抵停滞或中辍,毕竟自从崆峒、蜀山、琼华联合进犯以来,玉浮便正式进入了战时状态,既不再接纳外部弟子,也暂不放本派英字辈以上的弟子下山。祭祀、市易、与官府打交道的活动一概作罢。若有从前离派的弟子愿回归效力,也必须由仍在山中且关系亲近的弟子作保才行,以免阴魅伪装的内奸混入。
“感觉如何?”云漪将一块热气腾腾的热毛巾轻轻敷在无阙背部的淤血上。
无阙肩膀微微一震,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
“大师兄下手也太重了。”云漪双眉蹙起。她原本担心陵越因江蓠的死而消极颓丧,事实却是他比从前还要拼命,与无阙过招时更是从不留情。
“陵越确实天分极高。”无阙叹服道,“几年前与他比试还难分上下,如今在他手下竟过不了三十招。日进会……倒是名副其实。”
“你先前还不肯加入呢。”云漪歪着头问他,“是怎么改变的主意?”
无阙没有立刻回答。其实江蓠化为阴魅之后曾去找过他,好说歹说地劝他参与日进会,他本就只是有些犹豫而已,当时又怕江蓠为了劝服他而虚耗太多精力,便一口答应了下来。然而江蓠等弟子假死一事既是机密,他眼下自不能与云漪说明。
无阙:“能与陵越双剑并修的机会,怎可错过?”
云漪揶揄道:“哦呦,才不过相处了一两个月,你就也喜欢上大师兄了?看你俩如今形影不离,江蓠师姐若泉下有知,也会觉得莫名其妙。”
“形影不离?哈哈哈。”无阙笑着说,“自从崆峒、蜀山、琼华联合攻打玉浮而致两败俱伤以来,那三派内部亦开始分裂。趁他们无暇他顾,自然要把握时机倍道进取,才有反击的胜算。”
云漪点点头道:“我听说蜀山四公起了内讧,不瘁公、不匮公战败而死,只剩下了不荣公和不溢公。琼华弟子发现正副掌门尹清商、范两仪可能是冒牌货后,便在其熏香中下毒,虽然没能成功,但假尹、假范也向徒众作出让步,决意暂时退出三派联盟,以中立姿态观望……最起劲的还是崆峒派那几个姓鲁的。”
“你说的没错,棘手的正是蜀山的不荣、不溢,和崆峒派的鲁遏云。”无阙起身,披上外衣,转头对云漪道:“你无需对转移血印之事心怀愧疚,江蓠早就已能使用传音术了,血印对她无所用。……各人自有命数,我毕竟远在天边。”
云漪听无阙随口说出了自己极力隐藏的心事,不觉红了眼眶。她幽幽道:“云汐师姐,江蓠师姐,都是很好的师姐。如果没有大师兄,她们或许都会有更好的人生。”
无阙笑道:“陵越也是不错的师兄,只是他有异于常人的能力,便有异于常人的烦恼。但愿经此一役,他能有所悔悟。”
陵越与无阙拆招时亦是全力以赴,尽管这样会使无阙吃些苦头,但人往往只有被逼到绝境时才会有所突破,因而那柄不留情面的昭渊剑,其实对无阙助益颇多。
刚从九渊阁查完秘藏出来,陵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适才与无阙的较量并没有使他受大伤,不过剑气震到藏在前襟的尖锐物时,恐怕难免擦破了胸前的皮肉。他往怀中一掏,取出了沾血的金厢倒垂莲簪,用袖口擦了擦。
这实在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只是因为曾经跟江蓠有关,所以让他觉得格外珍贵……
为什么?他经常这样问自己。
不只因自己没保护好江蓠而懊悔,他还奇怪为何自己竟从未有过保护那人的想法——更不必说行动了——也许是江蓠的聪明让他掉以轻心,以至于她在七伤谷九死一生的经历都没能彻底将他惊醒。
她的眼神总是如此平静,好像过去的一切事情她都已处理妥帖,面对未知亦毫无惧色,不需要他操半分心。
结果是,她走得也如此悄无声息。
其实江蓠当然并非真有那么勇敢,那么潇洒,那么聪明,只是她的恐惧、留恋和慌乱都不想让陵越看到罢了。
没有人责怪陵越,包括无阙和江蓠的一众姐妹,这是因为没有人将江蓠的生死视作他的责任。从前不留余地的拒绝,果然已使旁人识趣地不再把陵越和江蓠的名字联系到一起。
陵越是何许人也?呵,是云汐的丈夫,玉浮派的首席弟子,如此而已。对这个从来都不把江蓠当回事的师兄,能有什么别的指望吗?
拾起掉落在九渊阁门口小径上的一朵茶花,陵越用手指轻抚着勉强还保留了一点色泽与水分的花瓣。
纵是傲骨经霜,也有堕入尘泥的一刻。美好的东西会自然生长,甚至可能有超乎想象的顽强,但若不加呵护与珍惜,则她们谢别人世亦不过在朝夕之间。
陵越对着那整朵的落花轻轻问道:“你恨我吗?……
曾经有无数次机会对你好,可我都选择了……伤害。我真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人!”
没有片刻消停的痛感又开始从胸中汹涌开来,这种痛已使他不再饮酒,因知道醉乡早已不是解脱之地。他必须清醒地做成最后一件他想完成的事,然后……
去到她所在的地方,他才能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