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堂主大婚
绝漠秋山在,阳关旧路通。
八荒军的人,在出了荒域之后,策马西归。
崔奄归忽然击鞭急驱,超过了众人。刘叠紧随在后。
落在后头的三十余骑明白首领崔奄归与刘叠有话要说,便更放缓了步子,只是远远看着斜阳下、尘土飞扬中两兄弟的背影。
果然,驰出百丈地后,崔奄归突然勒马回转,拦在了刘叠前头,问道:“竟用‘刘’姓?”
“刘琦当年虽奉命绞杀先君残部,但毕竟放了我们一条生路。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八荒军砦。”化名为刘叠的崔化浪,刚好处在被哥哥崔奄归挡住夕晖的阴影中,因而一时使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他勒住缰绳,打马绕到崔奄归身侧,与之并驾徐行,接着说道:“知林堂那可驱散荒魅的宝器,要在嵬名青阳的婚宴上用过之后,才北迁荒域。”
“这几日,倒还能等。”崔奄归想问的不是这个,“昨日在知林堂的庆功宴上听人说,原来你送给嵬名青阳的那名女子,险些成了我的弟妹?”
“弟妹?”崔化浪笑了笑,眼神中却不见一丝喜色。
他振鞭催马,逐日绝尘而去,留下一句:“送都送了,就别再提了。”
悬明岛上张灯结彩,欲办喜事。崔氏兄弟却以砦中事务繁忙为由,没有参加婚宴。
曦月早就猜到范紫心应有些背景,原来她是一生未嫁的薛静华认养的孤女之一,亦是薛家的远房表亲。只是这个干女儿想必并不得宠,要不然薛氏兄妹也不会连喜酒都不愿喝一杯。
又或者是,知林堂中人人皆知,范紫心婚前先孕,这让贺兰庄的面上有些挂不住?
得知了范紫心的事后,再听说刘叠是八荒军派来的卧底,曦月倒也不觉得惊讶了。
唯一让她困惑不解的,还是刘叠对她忽冷忽热的态度。好几次她都误以为刘叠对自己有意,可就当她也打算有所回应的时候,对方又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使她自讨没趣。
罢了,反正她也不打算继续在这大漠里久呆了。
嵬名青阳与范紫心成亲当天,果然按照知林堂的规矩,祭出了传说中镇服五行的宝器。只是那东西被黑色的布盖着,放在高处,使人不得见其真面目,只看到有灵光从织物的细缝中透出来。
知林堂称此物常含戾气,可伤人于无形,因此提醒众宾客远观而不得近前。便是身着喜服的新人,也要在十步以外对之行礼。
礼成之后,所有宾客与知林堂人都自觉退出私寓,因而也不必上演什么闹洞房的戏码。
悬明岛上的青金卫,将未尽兴的宾客引至六达殿,献上馔食与歌舞,供众人欢饮达旦。曦月喝了两杯之后,悄悄从六达殿内退了出来。
那个东西,还会在那儿么?
嵬名青阳曾下令曦月可随意进出私寓,不过今夜的曦月不想惊动守卫。
略施小计声东击西,引走了一队巡防的侍卫,而后跃上墙头,以迅捷的身法三两步行至日间用作礼堂的前厅。
好在红纱烛笼已灭了火光,黑暗使曦月这个梁上君子更有安全感。这私寓之内并无多余的侍婢仆役,加之嵬名青阳应正在洞房内逍遥快活,曦月一路畅行无阻。
前厅的门敞着,罩着黑布但灵光四溢的宝器依然被供在高堂之位上。曦月在门槛前呆了一会儿,想到范紫心和嵬名青阳似乎都是无父无母,觉得他俩其实也有某种程度上的相配。
秋风拂过衣袂,悬明岛上天凉得早。
远处传来隐约的宾客嬉闹声与曲乐声,而自己身处静僻处,簪发都已无早上刚梳就时的齐整,一阵落寞袭上心头,曦月突然觉得有点累。再迈步时,脚下已有些滞重了。
似乎一点也不畏惧所谓的“戾气伤人”之说,曦月走上前,拜了一拜,然后伸手掀开了黑布——
在四围夜明珠绿荧荧的光芒照耀下,曦月才发现那黑布里头的根本不是所谓的宝器,而是……
“先考武忠公刘氏讳琦之灵位?!”
曦月震惊到有些失神,等她察觉厅中已多了一人时,身后的门已悄然关闭。
转身的同时,饮梦剑长鸣一声出鞘,指向嵬名青阳。
但嵬名青阳的手上,却没有兵刃。
曦月从头打量了嵬名青阳,忽见他腰间的银鱼袋,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不是堂主在朝中有人,而是……堂主就是朝廷的人?”
“若不是先君私放乱军人马,这北道上也不会成三足鼎立之势,以致于阻滞商路。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前后相济,孝之道也。”嵬名青阳毫无畏惧地迎着剑锋向前,笑道:“剑指朝廷命官,可不是个好习惯,收起来吧。”
“刘琦将军,在元庆、熙和年间的十大战功中,居有其三。我只听说他有个随其南征北战的儿子名曰朔阳,以年龄推算,应比堂主大上八九岁。”曦月手一垂,使剑锋朝下。
“世人不妄言,知我不若兄。”嵬名青阳向刘琦的灵位上了一炷香,“本官奉朝廷之命经略北道,你虽是修仙人,但也算是豫朝子民。对于本官整肃北道乱情、下调税率的政绩,你可还满意?”
曦月笑了笑,说:“堂主倒是个好官。不过我偷偷进来这里,官老爷是不是打算把我抓起来?”
“且不说,本座许你随意进出——”嵬名青阳伸手握住曦月持剑的右手,取下她手中的剑,将之收入鞘中,继续说道,“你真以为,本座对知林堂群英的背景一无所知?刘叠是八荒军首领崔奄归的弟弟崔化浪,范紫心是薛静华收养的孤女,谢家兄弟来此亦别有目的。而你……是郭怀秋的女儿。这一届的蓝桥营,可真是热闹非常。”
原来自己的身份早就被识破了?
曦月正是前前任知林堂主郭怀秋的女儿,说起来,那贺兰庄的人,于她还有杀父之仇。
嵬名青阳似乎猜到了曦月心中所想,道:“你的杀父仇人不只薛堂木。当年若没有令尊义弟嵬名景遇的里应外合,这蜃城怎会被轻易攻破?……你可想见见嵬名景遇?他被本座关在这私寓底下的地牢中。你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呵,养虎自啮,长虺成蛇。”曦月先前就觉得这私寓绝不是真的清静,但没想到原来嵬名青阳在这里关着自己的前岳父。
想到这个颇被信任的招赘女婿竟有如此狠辣的手段,她有感而发的一句评语,既是感慨自己的父亲识人不明,也是嘲笑嵬名景遇,重复了一样的命运。
“我不是来报仇的。薛堂木已经在贺兰庄活受罪了,嵬名景遇也落到了你手中,如此便算是天道好轮回。我的剑上,不需要再沾这些人的血。”
“那么,你可满意?”嵬名青阳立于曦月身后,在她耳边问道,“联合北道上的势力,是令尊遗愿,本座照办不误,还收押了戕害令尊的凶手。你作为前前堂主郭怀秋的女儿,对我这个继任堂主,可还满意?”
“知林堂的家业,传男不传女。”曦月苦笑了一声,“我虽生于蜃城,却未曾上过悬明岛。要不是嵬名——刘堂主招募群英,我恐怕这辈子都没有上来看看的机会。我的父亲想做什么,我也不关心。”
刘青阳才知原来曦月对于重男轻女的郭怀秋并非毫无怨言,也明白了她之所以对于报仇一事不甚热衷的原因。
站在后方看着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好似对什么都不太上心、又对什么都颇有自信的女子,其实她瘦削的肩膀不盈一握,她高傲的下巴有柔和的弧线,她利落的眼神向前伸展着颤动的睫毛,她不服输的伶牙俐齿……又何尝不依附着香甜又柔软双唇?
从一旁的座位上拾起早就准备好的衣裳,搭在曦月肩头,刘青阳问道:“愿意穿么?”
曦月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依稀辨认出肩头布料的颜色。上头描金画凤,显然是一件嫁衣。
“不管知林堂的宝器是否传男不传女,你想看,本座就可以带你去看。只要……你愿意穿上这个,什么都是你的。”说话间,刘青阳又用嫁衣把身前的人裹紧了些。
曦月回头看刘青阳,想从他眼神中判断这句话有多少玩笑的意味,却发现对方似乎认真得很,便有些不解地问道:“堂主不是已经有一位新娘了么?一天娶两个,未免太过贪心。”
“范紫心擅入私寓,本该受罚。”刘青阳解释道,“但她摸黑进了吾兄的房间,留下了我刘家的香火,也算有功。这位嫂子,本座不会亏待她的。”
原来是这样!这八荒军和贺兰庄倒真是各有手段。
想到八荒军,曦月又忆起那个总是似笑非笑、若即若离的刘叠。
哦不,应该叫他崔化浪。
“不要想他。”刘青阳又似看穿了眼前人的心思,扶在曦月腰间的手用力掐了一把,“他既一箭把你送到本座面前,自是早就对你绝了念想。他还怕本座不够喜欢你,给晏倾河的鸡汤中下药,让你——”
“你说什么?!”
她无所谓身边的人是否各有隐瞒,无所谓知林堂的家业落于谁手,甚至无所谓是否真的能亲眼见见那家传的宝器,但她不能接受自己被这样出卖。
看到一贯冷静的曦月因听说崔化浪的作为而终于有了一点情绪的波澜,刘青阳心中很有些吃味。
曦月平复了情绪,垂下眼睫,掰开刘青阳的手指,也不知是生眼前人的气,还是出于对崔化浪的恼怒,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要做,就做堂主,不稀罕做什么堂主夫人。”
刘青阳先是怔了怔,但又觉得曦月的回复并不在他意料之外:以她的骄傲,怎会允许自己成为八荒军献给知林堂的礼物?长叹一声,有些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可以不走么?”
父亲的遗愿和同门师姐妹的请托都已完成,他知道曦月已生去意。
曦月摇了摇头,道:“你有你的朝廷,我有我的师门。”
“很怕你要走,但想走的毕竟留不住。”他松开手,很是无奈,“本官还有皇命在身,既不能把堂主之位还给你,也不得就此随你而去,只能等你有朝一日……回到大漠。”
曦月知道,这悬明岛上都是刘青阳的人,他若想强迫自己留下,自己根本没有逃走的把握,但他却给自己选择的自由……想到这里,竟又有些心软。
刘青阳见她神色的变化,便知自己还有希望:“只是……”
曦月抬眼问:“只是什么?”
刘青阳俯身向前,对她说:“来日方长,但……你虽年轻,我却不小了。本座会一直等你,只是怕等你回来之日,本座已是两鬓苍苍。”
“拜托,你才三十一。”曦月用剑柄敲了一下眼前人的胸膛,语气又轻松起来,“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若我在中原嫁了人,一定修书一封,叫你不必在这儿苦苦候着。”
“你——!”刘青阳一激动,抓住了曦月的手腕,但此刻为了装作大度,还是得暂且放手,心中却想道,若真如此,他就只能亲自去中原把人抓回来了。
“人处高位,如临深渊。”曦月淡淡地关怀道,“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推门离去。
阳关临绝漠,中有水精堂。
暗碛铺银地,平沙散玉羊。
体明同夜月,色净含秋霜。
可则弃胡塞,终归还帝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