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陆南生接旨
春水方生,长江下游开始了阴雨连绵的天气。
站在长江南岸北望广陵,什么都看不见,唯有白茫茫的一片大雾。但是离容知道那里有人正在等候。
她跳上木船,摇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子。
这是她第十次督运粮食渡江。三吴地区仓廪丰实,分给陆南生这点并不伤筋动骨。但王爷很小气,每次只给半个月的粮食,害得她月月都得跑两趟,一趟费时三五天。
显然,这是借运粮之名加以窥视,看看陆南生的军队有没有在捣鬼。
离容立在船头,撑着一把水红色的伞。其实撑伞没用,那水汽分明来自四面八方,身上的衣服早就潮了,额头也湿漉漉的。南方人在这样的天气都懒得撑伞,但离容是北方人,她还是觉得脑袋上有个东西罩着比较安心。
摇橹声不紧不慢,和离容急切的心情完全相反。她此次去陆南生军中,除了给予粮草之外,还有一个任务——宣旨。
对岸的景象渐渐清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当中。陆南生临江远眺,身型峭拔仿佛孤松独立,使人一望便知是他就是人中龙,匪中首。
他面带笑意,这种笑不像邢量远那样浮于皮肉,也不似高义那样总好像有所图谋,而是透露着一种兼具燕赵豪侠气和温润君子风的自信和真诚。
“你来了。”
离容跳下甲板,大概是从前做丫头的时候习惯了,她很自然地就把伞举到了陆南生头顶。陆南生则赶紧低头,含胸,使自己矮上几寸。
“陆公子,我今天来,有很重要的事。”离容说这话时一脸认真。
“哦?”陆南生微微扬眉,问,“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离容从袖中抽出一个宝贝似的卷轴,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发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结巴:“陆南生接旨。”
陆南生神色微变,赶紧在离容跟前跪下。
“哎呀!”离容见他跪进了一滩泥水里,很懊恼自己怎么这么猴急,早知道就等进了他军帐再说圣旨的事。
“皇上让你做兵部尚书,今秋赴任!——快起来吧。”离容自行删减了无用的缀语和铺垫,直接说了重点。
陆南生惊讶地抬头,却见离容俯身为他撑着伞,另一只手把圣旨递到了他眼前。
他接过卷轴,起身,自己展开看了一遍,才确信刚才自己没有听错。
“是王爷表荐你做兵部尚书的。”离容解释道,“他说你在江淮间御寇有功,考虑到兵部尚书一职自卢洵退位后就一直空悬,便提议让你去做。我本想着这事太不靠谱,就没跟你提起。没想到,隔了这么久,长安的圣旨来了——真让你做兵部尚书!……”
“不奇怪。”陆南生缩在离容伞下,一边引她走向自己的营帐,一边说,“王爷想把我这个烫手山芋扔去长安,没有高官厚禄做诱饵,我怎么会肯去?如今军政大权由高义独揽,所谓兵部尚书,是有虚名而无实惠,并不稀罕。想必高义也想找一个在朝廷根基不深的人来担任此职,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碰巧有人上表推荐,推荐者还是一向与他不睦的宗室王亲,他当然会同意——管我有没有实际的功勋,有没有运筹帷幄的才能?反正只要他不会受到实在的威胁,还能表明自己并不仇视宗室的态度,就够了。呵,也是卖会稽王一个面子。”
这一番话说完,两人已掀帘入帐。离容频频点头,心想官场的门道真不是三两天能学透的。
“可是你要是去长安做官,你手下这两三万人可怎么办?”离容问。她已把伞收了,小心翼翼地搁在墙角。
“我不去。”陆南生简短地答道。
离容愣了一会儿,很快,她就明白了陆南生做此决定是必然的。王爷不知他的抱负,高义也不能越过千山万水路看出这个江北匪首的心气。
“那你是不是得写个奏章推辞?”离容走到在营帐正中的矮几边,从那一堆地形图中翻出一张空白的纸,把它铺在了最上面。
陆南生在她身旁坐下,问:“王爷想让我去长安做官,你身为他的僚属,难道不该再劝我一下么?”
离容心中认定江淮之间需要陆南生的军队,对她来说,这一点的重要性似乎胜过了直属上司会稽王的偏好。听说陆南生不去长安做官,她可以说是求之不得,完全没想到还要为萧馥做什么说客。
“那我……”离容心情矛盾之际,却发现陆南生正用逗弄人的眼神看着她,才反应过来陆南生不是真要她劝他赴任,而是在嘲笑她的失职。
她正想解释自己的用心,却听陆南生抢先说道:“陆某是否可以理解为,其实你不愿陆某赴京就任?你知道朝廷之所以将陆某当回事,只是因为陆某手下有两万流民。失去了这两万流民,陆某就什么都不是……”
陆南生热切而又克制的目光,生生地把离容看脸红了。
他继续说道:“孤身入长安,最后不过成为朝堂上的点缀,甚至他人爼上鱼肉……陆某是否可以理解为,崔小姐不愿让陆某赴京就任,是在为陆某考虑?”
离容左看右看,好想先挖个洞躲一会儿,等她脑袋清楚了再回答。然而帐中空空,只有矮几和铺在地上的一张兽皮,全然没有可遮蔽她的东西。于是她只能屁股往侧边挪一尺,拉开与眼前人的距离。
“你——把我想得太好心了。我只是觉得你的才学见识在我之上,你打定的主意,不会因为我的劝说而改变。”离容两手一摊,“我只负责运粮和宣旨,做说客这么难的事情,自有刺史府的其他能人来做。”
陆南生听离容的话意,难免有些失望。但看她绯红的双颊,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必失望。
“你帮我写。”陆南生用手指敲敲矮几上的白纸,“请崔参军帮帮我,让我能留在广陵。”
“这算还人情吗?”离容问。
陆南生点点头。
离容蠕动到案前,提起笔,拄着下巴,盘算道:“你有两万流民,王爷就算召集所有的州郡兵马,恐怕都不到你的一半。何况你手底下的人还是从北边一路打过来的,战斗力比吃官饷的州兵强不知多少……你身边没有家属,没有子嗣,这样就不能派人去建康做人质。你有没有反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造反的实力。……唉,不是我不愿帮你,换作我是王爷,也不敢相信你——”
“那你呢,你为什么相信我?”陆南生捉住离容握笔的手,问。
是啊,厘清自己相信陆南生的理由,再转达给王爷,不就行了?可自己到底凭什么认定陆南生是社稷良辅而非乱世枭雄?
唯一说得出来的理由,大概就是“忠臣之后”。当然,自古父子异志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但看陆南生的样子,不像是会违背忠国之训的。
是的,之所以相信陆南生,大半靠的是直觉。直觉,固然是识人的重要途径,但若是自己的直觉错了,会不会就是害了江东父老呢?
“你跟王爷见一面,如何?”离容想,只能看看王爷的直觉与自己是否一致了,“我来安排。不用你去建康,也不必让王爷来广陵。就在江心,轻舟相会。”
“好!”陆南生对这个回答虽感到意外,但同意得却很爽快。他又盯了离容片刻,问道:“待我与王爷见面,我便向他提亲,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