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金风迎人归
没有了粮草的负担,扬州使团的回程之路走得轻松且飞快。
虽然入秋渐深,但因一路向南,旅途中的人并没觉得气温在降低,沿路看到的风景反而有了越来越多的绿意。
重新弃马乘船,风一般地顺流东下,离容心中的情绪是兴奋与彷徨的交织。兴奋在于长达三个月的相思之苦总算要熬到头了,彷徨是因忧虑这萧氏王朝的命运——或者说,汉人王朝的命运。
江南好,江南当然有说不尽的好。
江南的冬天也能吃到新鲜的蔬菜,江南的春天有比北方品类更多的花红草绿。只要朝廷愿意下令开官仓赈济百姓,江南就没有挨不过去的饥年。
人人皆知江南好,但如果只剩下江南呢?
失去了黄河流经的中原大地,失去了“皇居帝里”的古都长安,失去了“天下之中”的旧京洛阳,失去了封天祭地的东岳泰山,这样的汉人王朝,还敢自称是正朔所在吗?
她回想起当日与孤云叟的问答,那时候她说,合久必分是天下大势,这一代汉人或许再难在自己的国境内看到黄河入海,但当时她只觉得鲜卑太强,她没有想到,如今手执政柄的当国宰臣认为,西边也保不住。
对了,她手里还有两道圣旨,一道给陆南生,一道给桓翀。
直到在别馆中接到圣旨,她才知陆南生又一次与鲜卑交手了,并因等不到萧馥的援助而转求桓翀。这一回,下达给陆南生的圣旨跟之前一样——兵部尚书,外加遥领徐州刺史。桓翀则兼领冀、豫、兖、青四州刺史。
离容还不知道这个兵部尚书是陆南生自己求的,但她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高义以为陆南生会让广陵军散居民间,如此,等有朝一日他那在鲜卑战马前吓破的胆修复了,意欲东山再起时,就可重回广陵招旧部。他绝对想不到,陆南生已对手下晓以利害,劝服他们诚心归附桓翀。
人们都善于以小肚鸡肠揣度对手,于是襟怀广阔者才常常出人意表。离容见过桓翀,且了解陆南生。高义想不到的事情,她能想到。
她想不到的是,时隔三个月,当她再度兴冲冲地闯进陆南生的军帐时,会看到一个女人。
震惊,让她一时没认出眼前泡在浴桶中的美人是桓燕。她迅速稳住心神,平视前方道:“陆将军何在?本官有圣旨。”
装腔作势也好,沉着冷静也罢,总之这一路,她倒真是跟高衍学了不少东西。
“崔记室、崔记室——”
军帐外响起匆匆而来的郭俭的声音。他闯将入内,却见桓燕裸着香肩,赶紧又退回帐外,大声道:“崔记室,陆公子在校场!……”
离容听了这话,冲浴桶中的人淡淡一笑,丢下一句“打扰了”,便轻巧地一转身,掀帘出帐。
这个时节的广陵,有弥漫无际的浓烈的桂花香。金桂奶甜,银桂清新,丹桂则以鲜亮的颜色取胜。在江风播散的香气中,在广陵军招展的旗幡下,身着一袭秋香绿的离容迤迤然而来。
她鬓上无它点缀,唯有一朵白茶花。唇上抹了透明的香脂,呈现自然的粉红色。虽然想见陆南生的心情十分急切,但她没省去拾掇自己的工夫。人说近卿情更怯,只因刚才在军帐中亲眼见到那般香艳的一幕,离容的心情除了喜悦与羞涩之外,就又多了一重疑惧。
但她容色未变,步伐也没有因此而飘忽。
要沉住气,她对自己说。
陆南生正在督练秋季招募的新兵,余光瞥见远处走来一个簪花的美人,心中正奇怪手下为何不拦阻女眷来此。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媳妇儿。
媳妇儿——不管离容认不认,反正他是这么想的。
“又有圣旨了——哎唷!”离容正要去袖中取圣旨,却被陆南生在大庭广众下猛地一把举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离容专属的营帐走去。
“你大胆,我还没宣旨呢!”
离容被秋风吹得苍白的脸蛋忽然泛起红云。她两手刚好攀在陆南生肩膀上,双脚离地,但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全感。有那么一瞬,她觉得,罢了,如果真的有人逼迫,那就不为难这男人了,平妻就平妻,做妾就做妾,她认。
“又想让我当众跪你?”陆南生轻笑道,“回房跪,不行吗?”
两人在新兵们嫉妒的眼光中穿过,广陵的老军人早已对此视而不见。
离容捧着陆南生的大脑袋,问:“你是不是知道圣旨写了什么?”
陆南生沉默片刻,才回道:“萧馥是个庸人,你在他手下做事,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要带你离开这儿。”
烧粮草、逼离容,外加在鲜卑兵围广陵时迟迟没有出手援救,萧馥给陆南生留下的印象已差到极点。
平日里倒还算一个体恤生民的好牧首,但一遇大事,便表现得无信无义,无勇无谋。
萧馥不坏,他只是庸。不过,身居高位而没有与之匹配的德与才,其实也是一种客观的恶。
从前陆南生理解离容要报答什么知遇之恩,可如果这恩会把她的小命给报没,那就免谈。
离容脸上的笑意淡去,轻声道:“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什么地方说话安全?”
陆南生刚将离容抱到帐前,听她这样一说,便没有进去,而是放下她,调转方向,牵来一匹马。
离容在前,陆南生在后,二人一骑,纵马奔至一座可俯瞰四周的小山坡坡顶。
他们躲过了所有可疑的耳目,只是躲不过桂花的香气。南来的大雁成行从头顶掠过,不远处的校场上仍有新兵在整齐地操练。极目望去,那些纵横交错的沟渠,一半是天然,一半由人工凿成,用于灌溉农田。流水在晴日下反射着白光,但不刺眼,一如这长江下游的秋景,是夏与冬之间温柔的过渡。
“你招抚流民、考选武卒和训练兵士的办法施行数年,看来已十分完善。”离容轻触陆南生握紧缰绳的手背,说,“桓将军看似是个武夫,其实他胆大心细,十分善于用人。你把两万广陵军交到他手中,想必他能萧规曹随,沿用你的办法,重用你的亲信,不会辜负你的嘱托。……只是他无心参与朝斗,但又是朝廷忌讳的对象。若被执政盯上了,还需你在朝中多加照应。”
陆南生把脑袋的重量都压在了离容左肩上,还故意用胡渣刺她的脸,见她皱眉躲闪,便跟个小孩似地偷乐。
“你什么都知道。若朝中的人也像你一样了解我,我就没法儿混了。”
“你放心吧,他们是不敢把你想得太好的,所以他们猜不透你。”离容反手摸了摸陆南生的鬓角,笑说,“我们陆公子有豪侠之风。”
“这些话,在屋里不也能说吗?”陆南生贴着离容的面颊问,“帐子里还更方便……”
离容深吸一口秋日凉风,左右看了看,确认周遭无人,才转头凑近陆南生的耳朵,低声道:“萧馥这次让我去长安,是要我把皇帝偷到建康来。这事早被高衍发觉了,他半路调包了我的密信。等我进宫面圣后才发现,那个穿着龙袍的人,不是萧旸!你放心,我没有暴露。……”
至于为何高义屯兵魏兴不回长安,无需离容解释,陆南生自己就能推测到。
他能想到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