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白色记忆(一)
陈染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触目可及,到处是一片雪白,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储物柜,白色的床单,被罩。那种寒冷的,压抑的,恐怖的白色。走廊里的光从门上细长条的玻璃窗上照进来,让这房间增添了一种鬼魅横生的气息。
陈染突然想到徐蔚车祸的那个夜晚,他是怎么度过了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在抢救室里,白色的工作服,白色的纱布,白色的酒精棉,发着白光的无影灯,甚至连医疗器械都闪着白色的光,在他意识尚存的时候,他害怕过吗,害怕这白惨惨的颜色,害怕生命要终结吗,他想过她吗,想跟她说什么,想跟孩子说什么。可惜这一切她都无从知道了,因为她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生命体征已经丧失,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秘密留在了他的身体里,随着他生命的逝去而消失了。
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碎微弱的声音。
江南冬季里的雨是极少大雨磅礴的,但是威力却不容小觑,常常散发着不可一世的寒气,散发着绵软悠长的哀愁。冷会从肌肤渗透到骨头里,把一个人彻底地打败。
陈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又下雨了。”
庄之言低声问道:“还没有睡着?”
“睡不着。”陈染说道。
“那就说说话吧。”庄之言又道。
陈染什么都不想说,她的思绪还在回忆的长廊里游荡。如果当初徐蔚能说话,他会说什么,难道会说等他走了,她可以再找一个。这话不是他真心的,不过是出于无奈让活着的人更好地活着。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听得到米加加均匀的呼吸声。
米加加的药液打完了,护士拔针时她根本就没醒,翻了个身继续大睡起来。令人羡慕的酣畅淋漓的睡眠质量。
“你回去吧,有我在,没事。”陈染说道,她给加加掖了掖被角,随后看了看庄之言身后的那把座椅,这一夜坐下来怎么受得了。
“好的。”庄之言看了看陈染,目光深沉。
“走吧。”陈染看往别处,她很怕直视那双眼睛,目光犀利,有一种让人不敢冒犯的凛然气势,仿佛一下子就能看到她的灵魂里去。
突然庄之言抓起陈染的双手,冰凉,柔软,光洁,一瞬间他有一种冲动想把她揽入怀中,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惶然。于是他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想起了谁,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陈染。”庄之言叫她的名字,声音轻柔只有近在咫尺的人才能听到,只有她能听到。他想把她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出来。
“嗯。”陈染轻声应道。
“答应我什么都别想,睡一觉,明天就什么都忘了。”还是轻柔的声音,还是近在咫尺的人才能听到,还是只有她听到。然后他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空无一人的走廊显得悠长而空荡,庄之言低着头,走到尽头又返回来,徘徊了无数次。他愿意用这样的方式距离陈染近一些,再近一些。可是那就像一座山一样,太难攀越,常常令他无所适从,常常就要在他到达峰顶的时候,陈染就像是故意又设置了难度,让他无功而返。可是他就是无法忘记她。那是发自心底的一种欣赏,那是知己才会有的一种默契,那是只有同道人才会有的一种和谐。竟然这样,就应该走在一起,就应该琴瑟和鸣,神仙眷侣。
庄之言默默地想着,这可能是因为有一个人已经先于他走进了她的内心,那就是徐蔚。陈染还没有从徐蔚的身上完全抽离出来,她需要时间去忘记。
天色泛白,庄之言看着这个即将苏醒的世界,心中不禁浮想联翩,一天又一天,人的终点就是这样抵达的。看似遥遥无期,但是随时都可以让一个人的生命画上休止符。
庄之言突然听到走廊里的嘈杂声,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这哭声可以穿越人的鼓膜,直接进入到人的身体,让人惊悚万分。转身看去,原来是从CEO病房推出来的一个死亡的人。白色的床单覆盖全身,就是一个人死亡的征兆,多么简单的一个仪式,宣布从此告别这个世界的一个仪式。
庄之言想到陈染也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在徐蔚离去的时候,突然而至,没有任何的先兆。这可怕的造物主,能不能在厄运降临的时候给人一个信号,不要直接把人打入地狱之门。
陈染也听到了走廊里异常的嘈杂声,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她看到了庄之言就在不远处,看到了他熟悉的背影,她愣了片刻,原来他没有走,心里不觉生出一阵感动,走到他的身后轻声地叫道:“庄之言。”
庄之言想多亏陈染没有看到刚才的场景,否则又会触景生情的,看到她眼圈发黑,脸色倦怠,于是说道:“没有睡好。”
“你还说我,怎么在走廊里耗了一夜,身体吃不消的。”陈染埋怨着,同时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惜。
“我身体好着呢。画起画来我可是有过三天三夜不眠的记录。”庄之言笑着伸展开双臂。那样子真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仿佛老师对一个孩子说你的作业写的很棒,于是这个孩子就拼命地想要表现得更棒。
“知道你厉害。”陈染嗔怪地说道。“美惠近来怎么样?”
“还好了,就是物理和数学差点,我给她请了家教补了一下课。”庄之言答道。
“那。”陈染迟疑了一下,又问道:“夏知秋怎么样了?”
“身体康复了。”庄之言答道。
“我是问她现在情绪怎么样?”陈染显然是不愿意说起这个话题,但是又很想知道她现在的具体情况。
“情绪比较稳定了,过段时间彻底好了就回法国。”庄之言说道。
“不用回去了,你们一家三口正好就团聚了。”陈染说道,语气里有一种莫名的嫉妒。
“我们不可能。”庄之言牙齿咬得紧紧的,每个字都清晰地说出来。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即使她在这里,也不可能。”
陈染低头不语,只是看着地面,仿佛想从中看出一个缘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