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时间的洪流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而你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1】
浓黑的夜色中,暴雨倾泻而下,空中间或闪烁起的青白色的光像是要撕裂整个天幕,伴随着震耳的轰隆声,像过于密集的仓促鼓点,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耳膜。程晗韫坐在床上,急促的铃声陡然响起,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
看着来电显示上熟悉的号码,她按下接听键:“喂,说吧。”
“沈夫人,的确就如同您所说的那样,沈先生是被人陷害的……我已经将证据和资料发到了您的邮箱,但是这些证据,似乎都没有办法直接定罪……”
闻言,程晗韫死死地攥紧手中厚厚的相册。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继续说着:“另外,就在刚才,白诗蕊和她的女儿白薇出车祸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女儿也在那辆车上……”
“我知道了,剩下的酬劳我会一次性打到你的账户上。”
挂断电话后,程晗韫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双手颤抖,想要将手机放回床头柜上,却瞟见盛满水的玻璃杯旁的白色药瓶。她失控地将床头柜上的东西一扫,随着玻璃杯在地板上碎裂开,大大小小的白色药片也骨碌碌地四散滚落。
窗外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远处传来雷鸣声,不时伴有闪电,银色的光芒透过窗棂充斥房间,照亮了相册里的张张笑脸,让程晗韫陷入回想:
院子的围篱上蔷薇满架,细细密密的绿色枝杈透出勃勃生机。程晗韫拿着花剪小心地剪枝,沈乐央拿着玩具球不时地逗着一只毛茸茸的萨摩耶幼犬,它在沈乐央身边来回打转,逗得年幼的沈乐央咯咯直笑。
沈峻彦被妻子吩咐给蔷篱浇水,他将水龙头打开,陷在松软草地里的水管突然吐出一管水将幼犬惊着了,然后如同被按了暂停键般好奇地盯着。沈峻彦难得童趣一回,半蹲在地上掐住水管,细密的水幕伴随着“刺刺”声急速地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幼犬唯恐避之不及地躲到了沈乐央的腿边虚张声势地“汪汪”叫着,沈乐央被它逗得笑着弯下身来抱着它。沈峻彦看着它胆小的模样笑了起来,程晗韫看着他们,目光温柔。
……
程晗韫看着照片里被定格的那一帧记忆,细细抚摸着丈夫的笑颜,看着淡淡的水雾在半空中折射出彩虹般的光影,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似是终于忍受不住一般,程晗韫弓下腰去失声痛哭。
细密的雨以极快的速度在路面上炸开水花,在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子的车灯照射下闪烁出冰冷的光,在这些斑驳光线的映照下,交错的马路看上去像是一条条暗潮汹涌的黑色河流,张牙舞爪地蜿蜒着。
“轰隆……轰隆……”震耳欲聋的雷声透过车窗传达至狭窄的空间,蔚迟好不容易从沉闷的酒会会场脱身,却碰上倾盆大雨,心情陡然就烦躁起来。
银灰色的车身像一颗子弹一样穿过雨幕,激荡起一长串水花。
蔚迟烦躁地扯下领带甩在一旁的座位上,此时路边一个苍白人影突然冲到马路中央,他一惊,急忙踩下刹车,强大的惯性将他向前一带。
当他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四周只剩下雨刷反复摆动的“唰唰”声响。他匆忙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却看见那个人以极快的速度爬起身,冲到他的面前,扒在车门上。雨水已经将她全身打湿,长发粘在她苍白的脸上,还有丝丝血水混杂着雨水和沙子爬满了她的脸。
“求求你,帮帮我,救救我的妈妈!”她的声音透着嘶哑和焦急,手指死死地抠着车门不放。
“求求你了,我妈妈出了车祸,流了很多血,求你帮我送她去医院!”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凉气,白炽灯将雪白的墙壁照得更加惨白。
蔚迟将白薇和她的妈妈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看着这个浑身发抖的姑娘紧咬着唇死死地盯着抢救室的门,蔚迟心里有些不忍,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时,蔚迟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拿起手机走至楼道边。
接通后,助理焦急的声音传来:“蔚总,和荣华的合作案中Nomex honeycomb(复合芯材,广泛用于航空航天、建筑、船舶、汽车等行业)材料供应出问题了……”
蔚迟眉间微蹙道:“给我订最早一班去美国的机票。”
挂断电话,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白薇,径直离开了医院。
第二天,白薇守在仍旧昏迷不醒的白诗蕊的病床前,程晗韫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想起今天上午收到的昨晚白薇站在马路中央拦车的照片,一声叹息。
程晗韫忆起许多年前,大学时期她和白诗蕊是同一个寝室的姐妹,在一次聚会中,她与沈峻彦一见钟情。随后她出国留学,学成回国后与沈峻彦筹备婚礼。在婚礼的前一天,白诗蕊将她骗出去,让她错过了婚礼,于是,那场婚礼因新娘的缺席而变成了一个笑话,为此,沈家再也不能接受她,而沈峻彦不惜与家中决裂,与她结了婚。
后来她才得知,当时因为白父经营不善,导致白家企业陷入危机,所以打起了与沈家联姻周转资金的主意,而且白诗蕊也早就对沈峻彦芳心暗许,但是沈峻彦一直喜欢的是她。沈峻彦和她结婚之后,白家另寻了一家联姻,在白家长辈的施压下,白诗蕊无奈与一个地产商成了婚,婚后地产商却依旧花天酒地。也因此,白诗蕊恨上了她。
前段时间,白诗蕊与地产商离婚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白诗蕊还怨恨着她,觉得是她抢走了自己的一切,再一次陷害她,却不想间接害死了沈峻彦。
想到这儿,程晗韫眼眶泛红,白诗蕊为了私欲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她会落得如此下场完全是报应。
程晗韫走进病房,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白诗蕊,心中风起云涌。
白薇看着她冷笑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发怵:“你是?”
“我是你妈妈的旧相识,听说你妈妈出车祸了,来看看她。她还没醒?”
“谢谢阿姨,医生说已经度过危险期了,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清醒过来……”
程晗韫皱起眉,尽量温和地对白薇说:“阿姨在美国有一位医生朋友,他在这方面很有经验,我可以安排你们过去。”
白薇有些讶异,但又觉得不妥,于是礼貌地拒绝:“不用了,谢谢阿姨,我相信国内的医疗水平,也相信我妈妈一定会醒的。”
“如果我告诉你继续留在嵘城,她的归宿只会是监狱呢?”
白薇闻言心中登时一跳,虽然她相信白诗蕊,但是看程晗韫煞有介事的样子,心中仍不免有些惶恐,她颤抖着控制声音,厉声问道:“什么意思?”
程晗韫睨着她,看着她极力控制却仍然颤抖着的肩膀,不由得嗤笑:“你可以不相信,但我会安排今天晚上的飞机送你妈妈去美国的医院,转院手续都会办好,我的朋友都安排好了,如果不放心,你可以一起去。”
程晗韫顿了一下,看着白薇瞪大眼睛盯着她,眼睛里还有不可置信,于是话锋一转:“如果你想带着你的妈妈逃跑,那么希望你可以跑到一个通缉令到不了的地方。你大可以拒绝我,那样你的妈妈只能去监狱里治病了。”
说完,程晗韫不再理会白薇,转身走了,她怕自己会因此心软。
她想起早上看到的那封邮件,白诗蕊恨不得她马上消失在这个世界,她何尝不希望白诗蕊下一秒就下地狱。
在程晗韫决定制造车祸的时候,她一度以为自己的血已经冷掉了。但是从昨晚事故现场的照片上,程晗韫看到白薇守在支离破碎的车旁不愿离开以及乞求路人帮助的无助模样,不禁想起,那时候,自己的女儿乐央,也是在她爸爸的血泊中哭得声嘶力竭,苦苦哀求。
程晗韫极力忍住眼眶中盈满的泪水,秉持着自己仅存的一丝良知,疾步走出了病房,看在白薇的份上自己可以放白诗蕊一马,留她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或许更是一种折磨。
【2】
一个月后。
顾默晗正在收拾家里的杂物,常年天南海北的飞行让他甚少在家中久留。
手机提示音响起,顾默晗掏出手机,是一则短信:“顾副驾,三周后将有实习学员跟随飞行学习,学员的履历稍后发至您的邮箱,请您在实习期对他们进行相应考核。最后,祝您生活愉快!”
程晗韫站在顾默晗家门外,犹豫了半天,终于按下了门铃。
不一会儿,开门声响,程晗韫的脊背随之僵直。
顾默晗看见来人是程晗韫,有些愣怔,顾默晗看程晗韫眉头微蹙,面带犹疑地站在门外,不着痕迹地将过道让出:“程阿姨,进来坐吧。”
程晗韫进门时瞥了一眼房间一角已经整理打包好的杂物,然后跟随顾默晗坐在沙发上。见她兀自沉默着像是在思索什么,顾默晗也不着急,起身去厨房端茶水。
厨房中的顾默晗此时也因为程晗韫的突然来访,在茶壶蒸腾起的朦胧水汽中陷入了回忆。六年前,正值他高二的时候,原本意气风发的顾父锒铛入狱,因为不愿在牢狱的铁窗内困守一生,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彼时,与顾父没什么情分的母亲也抛夫弃子离开了家。
原本殷实的顾家自此家破人亡,而他这个尚未成年的17岁少年自然没有人管——谁会收容一个被父母抛弃还已经快成年的人?
值钱的家当都被上门要债的人瓜分,树倒猢狲散,那些亲朋好友也对他避之不及,偌大的城市他无家可归,无奈之下只能在餐厅里打工。
租着廉价的单人间,食不果腹,受尽冷眼,朝不保夕,他所有的高傲和自尊在那段混杂着血和泪的日子里被消磨殆尽。
那一天,沈乐央的爸爸妈妈带她来餐厅吃饭。
那时候的他仍带着初入社会的莽撞,在上汤的时候,他尚未放稳汤碗,对面的沈乐央突然转动转盘,汤碗随即脱手,滚烫的汤当即浇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忍着火辣辣的灼烧感,慌乱地鞠着躬说着对不起,正当他以为他们会像之前的客人一样吵嚷着叫主管时,程晗韫拉过他护在右手下被烫伤的左手,将杯子里的冰水淋在他的手背上,问道:“你没事吧?”
顾默晗拘谨地退后:“不好意思,因为我的过失,打扰三位用餐,我会通知……”
正当他歉疚地道歉时,对面的沈乐央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激动地拉着沈峻彦说:“爸爸,你刚才不是说我给你出的题目太简单,随便一个服务员都会做吗?正好这里有一个服务员。”
程晗韫刚要阻拦,沈乐央已经朗声说起了刚才她考沈峻彦的奥数题:“一个凸多边形的每一个内角都等于150°,那么这个多边形共有多少条对角线?”
沈峻彦有些尴尬,刚才女儿说起这次考试后面附加的奥数题,他还在打趣女儿说题目这么容易却没有做出来,顺口就说出了连餐厅服务员都能做出来的话,没想到女儿真的抓着服务员要考他。
沈峻彦正在想着等会儿服务员答不出该怎么办时,对面的年轻人却似看出了他的为难,其实顾默晗在校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样简单的奥数题目,他略一思索就给出了答案:“54条。”
此时正是用餐的高峰期,饭店经理见顾默晗进了包间就没有出来,唯恐他又出了什么乱子,敲响了包间的门。
顾默晗看着一向严厉苛刻的经理进门后立马露出谄媚的笑容,刚要解释,就听见坐在那里一直打量着自己的男人说:“张经理,爱女调皮,在上菜的时候不小心将汤打翻了,这位先生护着我家女儿的时候被烫伤了,能否给他放个假去处理一下,我会按照损失赔偿相应的费用。”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跟随经理出去的时候,那个男人问了他在哪里念书,随后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来,说:“我家乐央马上就要升学了,如果有意向的话,想请你做她的家庭老师给她辅导一下功课,这是我的电话,随时可以联系我。”
后来当他打电话过去时,沈峻彦了解到他的状况后,居然提出了资助他完成学业的建议。
那时候,顾默晗觉得,这一切来得就像一场梦一样突然,突然到让他热泪盈眶。
他想能够理解这种感觉的,大概就只有饥饿到濒死的人,就像他们突然获得别人慷慨馈赠的面包一样。
当他觉得这个世界黑暗到死寂、无助到绝望的时候,是沈峻彦给了他希望,把他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牵引到了阳光下。
水烧开的嗡鸣声让他回过神来,他端着泡好的茶水回到客厅。
“默晗,阿姨在这里想拜托你看在死去的沈叔叔的份上帮帮阿姨。”
“程阿姨,您别这么说,我是多亏了沈叔叔的资助才能上大学,您有难事找我帮忙我是义不容辞的。”顾默晗沉静的眸子直视程晗韫的眼睛,似要让她看见他的真诚。
“我想拜托你帮我将乐央送去她爷爷家。”
顾默晗心中虽疑惑不解却仍然答应下来。程晗韫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对他说起了自己故意破坏白诗蕊的车辆制造车祸的事。
程晗韫一脸苦笑,摇着头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虽然白诗蕊没有死,但是故意杀人的量刑是十年有期徒刑,警察也正在追查这件事,不用多久真相就会水落石出,我会去自首。”
程晗韫艰难地诉说着,想到自己的女儿,她也无比悔恨自己当初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已经没有脸面去面对爸爸他们了,我给他们丢人了,我希望这件事你也不要对他们提起,不要告诉乐央。我不希望……不希望她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对我失望。”
送走程晗韫后,顾默晗讶异于程晗韫居然会因为仇恨做出这样失去理智的事情,对程晗韫托付的事情他会尽全力去完成,但是对她的决定,他并不会评价对错。
顾默晗知道人的命运里,有太多无可奈何,也有太多太多的执念,这些执念下的恩怨纠葛会慢慢变成牵绊,让人们一路佝偻前行,在时间的洪流中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当回过神来时自己早已在网中央,迷失了方向。
顾默晗蓦地回忆起六年前的沈乐央,如今她已经17岁了吧。
一直被父母保护得那么好,现在一切即将土崩瓦解,她将要面对的那种无助感可想而知。
顾默晗望着落地窗外如墨的阴沉黑夜,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年纪,在这样暗沉的黑夜里行走在熙攘的街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与自己绝缘,茫然、无措,任那些负面的情绪如同拍岸的浪潮一般将自己击溃。
触手可及的都是人,但是他们都很忙,他们的步伐不停地向前走向后去。他们的匆忙带动着身边的光影流转,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恐怖梦境。
【3】
清晨,一夜未眠的程晗韫看着还在熟睡的女儿,视线渐渐模糊,泪水滑过紧抿的唇角,“吧嗒”砸在纸上绽开水花,字迹随着泪水的形状逐渐晕染开来,手中的笔重若千斤。
程晗韫无比眷恋地抚摸着乐央的脸颊,贪婪地看着乐央的睡颜,内心酸楚不已,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程晗韫终于忍受不住捂着嘴跪坐在窗边,压抑着低声呜咽起来。
良久,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吻了吻乐央的额角,站起身来开门而去。
天边刚刚泛起微光,夜晚的清冷还未散尽,街上一片萧索。
程晗韫站在警局门口,仰起头看着正中央的红色警徽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冰冷的光辉,她挺直脊背坚定地迈上了台阶。
“我来自首。”
天色渐亮,沈乐央一如往常地醒来之后走出房门,却发现家里格外安静。
“妈妈。”没有人回应,于是她又叫了一声,“妈妈!”
依旧没有人应答。她疑惑地去卫生间洗漱,换好衣服后,跑下楼去。
偌大的客厅一片死寂,桌上有程晗韫给沈乐央做的早餐。沈乐央心中的疑虑逐渐加深。
沈乐央不死心,又跌跌撞撞往楼上跑,中途一个台阶没有踏稳,让她险些滑下楼梯,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她抓紧扶手迅速地爬起来,奔向程晗韫的卧房。
一切都井井有条,整洁的房间,铺在床上特意抚平没有褶皱的被褥,整齐得就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的客房。
她抓起床头的电话,拨通了妈妈的号码,当她听到机械化的女声反复地提示她“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时,心里就像平静的湖面骤然被投下了一颗石子,开始一圈一圈地向外漾开不安。
此时她还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着急,妈妈应该是出去散步了,手机正好没电而已。沈乐央你急什么,妈妈又不是不回来了,吃过早餐妈妈就会回来了。对了,早餐还没有吃,等会儿妈妈回来看见我没有吃早餐又该说我了。”
想到这儿,沈乐央胡乱放下电话,就往楼下奔去。
跑到餐桌前,瞥见餐盘边上的纸张,上面的字迹无比熟悉。
“乐央,妈妈走了。”瞥见的第一行便是类似诀别的话语。
沈乐央只看了一眼就强迫自己别过头去:“不、不可能的,妈妈不可能不要我,妈妈不会走的,一定是妈妈骗我的。不,是我,是我自己看错了。”
沈乐央认定妈妈只是出去散步,或者买菜,或者有什么急事去处理,一定会回来的。
她觉得屋子里的气息都因为桌上这封诡异的留信而变得有些凄冷,沈乐央再也无法忍受,抓起橱柜上的钥匙跑出了家门。
来到楼下的小花园,沈乐央的目光在不断进出的人群中仔细地搜寻着妈妈的影子。
终于累了,她疲倦地坐在石凳上死死盯着小区的入口。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她终于忍受不住,决定要回家看一眼。
看着电梯的数字不断跳转,越来越接近家里的楼层,她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越来越清晰地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
“叮!”
终于到了,她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迫不及待地冲向家门,掏出钥匙开门时却因为慌乱的动作,几次对不准锁孔。
终于,她鼓起勇气再次看向那封信。
乐央,妈妈走了。
妈妈因为一些原因,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惊慌。
妈妈会回来的,希望妈妈回来时能够看到更加坚强的乐央。
你要知道你是妈妈唯一的惦念。
妈妈拜托了顾默晗送你回爷爷家。
你要相信妈妈这么做是不得已的,
妈妈也非常想陪伴在乐央身边。
妈妈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乐央要好好照顾自己。
乐央,妈妈爱你。
妈妈爱你……
沈乐央看着后面满满的都只剩下了“妈妈爱你”四个字,眼眶模糊。
门铃声陡然响起,乐央抱着最后一丝希冀,瞬间跑去开门。
门开了后,她看见了顾默晗站在门口,手还保持着按门铃的姿势。
眼眶中抑制不住的泪水滑落下来,手中捏紧的纸张恍若一纸宣判,而顾默晗就是那个无情的执行官。
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孩,自从他进门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双腿弯曲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上。
顾默晗曾听别人说过,这样的姿势,是与婴儿待在母体里最相近的姿势,当一个人做出这样的姿势的时候,说明此刻这个人极其缺乏安全感,也是一种与外界隔绝的自我保护的形态。
顾默晗轻声靠近她,放缓语气试探地叫了她一声:“乐央?”
沈乐央并不理会他,自顾自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顾默晗无奈,再次开口:“乐央,你妈妈嘱托我带你去你爷爷家,我……”
“你闭嘴!”沈乐央不等他说完,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他,“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答应了我妈妈会送我走,我妈妈才会离开!”
顾默晗听着她蛮不讲理的指责,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你不答应她,她就会放心不下我!她就不会走!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厉声的指责一声比一声尖锐,逐渐拔高的声音震响了沉闷的空间,沈乐央的身体也随着她激动的情绪颤抖着,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顾默晗看着她这个样子,拿起桌上的水杯给她倒了一杯水,想要递给她。沈乐央却一把挥开他的手,说:“不用你假好心!”
玻璃杯从顾默晗的手中脱出,砸在地上碎裂开来,杯中的水泼在地面漫开。
沈乐央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推他,一边推嘴里还一边叫嚷着:“你给我走,我不要你待在这儿。”
她只穿着短袜的脚踩在地上,脚边就是尖锐的玻璃碎片。顾默晗抬手压着沈乐央的肩膀,将她按回沙发上,他自己则蹲下身拨开沙发旁的玻璃碎碴。
沈乐央被他推得跌坐在沙发上,等她坐稳之后看见他蹲在沙发前,便抓着他的衣袖,推搡着他,嘴里不停地说着:“你滚出我家。”
蹲在地上的顾默晗被她推得身形一晃,清理着玻璃碎碴的左手手掌直直地就压在了地上。
沈乐央看他眉头一皱,下一秒,雪白的地板上滴落的血迹正在顺着之前的水迹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她立刻停下了推搡的动作,揪着他衣服的手也不自觉松劲。
其实她也明白自己的行为是无理取闹,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特地嘱托他来接自己?她忍不住就想,如果他拒绝,是不是结果就不一样了?
沈乐央跌坐回沙发上时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顾默晗见她不再闹腾,用右手抽出桌面上的纸巾,将散落在地的玻璃碎碴包裹好,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擦干净地面后,他走到厨房的盥洗池前冲洗伤口。
沈乐央看着他弯着腰的背影,双眼控制不住地看向垃圾桶里沾着淡色血迹的纸团,站起身走向了客厅的橱柜。
等顾默晗转过身,就看见摆在茶几上的医药箱,和已经拿出来的红药水和棉签包。
沈乐央拿起一旁程晗韫留给她的信走向卧室,与顾默晗擦身而过的时候,看了眼还在渗着血的伤口,咬了咬唇,但还是坚定地说:“擦好药你就走吧,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要在这里等我妈妈。”
说完便不再看他,径直上楼走向卧室。
顾默晗看着她不容拒绝的姿态,想着她得知母亲离开,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接受,于是不欲再强逼她。
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正要离开的时候,顾默晗看见桌上纹丝未动的早餐,心下明了程晗韫是今天早上离开的。
他转身又回到了餐厅,打开冰箱,翻拣着可以用来做饭的食材。
房间里的沈乐央万分不解地靠坐在床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昨天妈妈还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讨论学习,今天就消失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脑袋里罗列出无数种理由。
她甚至猜测妈妈是不是被绑架了!如果不是笃定那封信上是妈妈的字迹,她都宁愿相信那是伪造的。
正当她在房间里天人交战的时候,房门被“咚咚”叩响。
沈乐央装作没有听见,继续想着妈妈离开的理由,门外的顾默晗似乎也知道她不会理会自己,于是不再敲门,他的声音透过房门传到沈乐央耳里:“乐央,我把手机号码抄在了茶几上,如果有什么需要给我打电话。”房门外的顾默晗说完顿了顿,仔细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唯恐漏掉一点细声的回答,直到确定沈乐央不会回答他的时候,他才继续说,“我做了饭,你饿的话就出来吃一些,我相信程阿姨也不希望看到你这副样子。”
房间里的沈乐央听到这句话,想起妈妈嘱咐她要好好照顾自己,眼眶不禁开始泛红。
顾默晗站在门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许久才说:“乐央,我走了,有事记得一定要打我电话。”
沈乐央听着门外的脚步声随着关门声戛然而止。
她走出房门,靠在扶梯上看着空荡荡的家,心就像在海中沉溺,一点一点地向蓝黑色的海底下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沈乐央将房间里的灯统统打开,将妈妈给她做的早餐拿到客厅,已经冷掉的食物在没有食欲的沈乐央嘴里味如嚼蜡,但是她慢慢地吃着,想着这是妈妈临走前的关心,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浪费。
顾默晗在楼下看着沈乐央家的灯光骤然全部亮起,左手手掌不断地握紧张开,借由手掌上残存的刺痛缓解心中的滞闷感。
【4】
翌日,沈乐央浑浑噩噩地从沙发上起身,看着眼前亮了一夜的灯随着白昼的到来不再明亮,昨日的记忆迅速回笼,昨晚自己在胡思乱想间居然睡着了,临睡前她想起要回桐城看看。
沈乐央12岁之前他们一家是生活在桐城的,桐城是妈妈的故乡,妈妈有没有可能会回桐城?
想到这里,她冲回自己的房间,找到了相册,抽出几张以前在桐城拍的照片,虽然想不起街道和具体地址,但是她不愿意轻易就放弃。
拿上自己平时用来存零花钱的银行卡和身份证,背上一个小包,她急急忙忙出了门。
沈乐央在小区门口的取款机上取了钱,她从来没有独自一个人出过门,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钱,稍作思考取出了一千元。
随手拦了一辆的士,她说了一句去火车站便不再言语。
她没有注意到从她一下电梯便紧紧追随自己的视线,也不知道身后一直跟着她的路虎车里,看到她一系列行为的顾默晗一直紧皱着眉头。
下了出租车后,在偌大的火车站里,沈乐央像无头苍蝇一般好不容易找到了售票大厅,因为心中只有去桐城这件事,所以她没有注意到跟随她而来的顾默晗。
乐央无助地站在售票厅,听着周围的喧哗、欢笑、争执,看见周遭各种各样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鲜活明快,但是这些声音却似乎在自己的周身戛然而止。
那一瞬,她感到非常难过,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独自面对这些,以前她总觉得孤独是很遥远的事情。
她曾经在网络上看过这样一句话:“‘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孩童、猫狗、蝴蝶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那时候她闲来无聊将这两个字拆开来看,子、瓜、犭、虫,孩童、瓜果、小犬、昆虫。彼时的沈乐央并不理解这句话,因为她一直都在这些鲜活事物的包裹之下。
现在,当她站在拥挤的人潮中,心中却明显有什么正在慢慢崩塌,闭上眼睛那些回忆分明就在咫尺的距离,却只能看着它一点点地撕裂,无声地破碎,然后迅速地下坠,任凭她拼命伸手去抓,还是逐渐粉碎,化成灰烬滑落指尖。
孤独不在于你拥有了什么,而是这些原本你握在手中的东西有一天与你再无关联,徒留你站在原地,备感孤独。
沈乐央看着手上的车票确认好时间,满心欢喜地希望几个小时后自己可以在桐城找到妈妈。她不敢想如果妈妈不在桐城自己还要去哪里找,沈乐央的心情也随着这些思绪忽明忽暗,但是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试一试。
她小心翼翼地将火车票收进背包的口袋里。
正当她心不在焉地想要将背包背上时,一个人突然从她的斜后方蹿出来,双手迅速地抓住她肩膀上的背包肩带,用尽全力地拉扯着想要把背包抢走。沈乐央虽然始料未及,但是也及时反应过来死死地抓住背带不放手。
“你是谁,为什么要抢我东西?你赶紧放手,你不放手我就叫人了!”沈乐央一边跟他僵持,一边出言威吓。
抢包的男人听见她说叫人,动作明显僵了一下,但是转念想起刚才在买票的时候无意间的一瞟——这个排在他前面独身一人的年轻女孩背包里,有一沓红彤彤的钞票。
他本是想趁她不注意抢了就跑,没想到这个女孩反应这么快,在拉扯间男人暗自打量周遭,已经陆续有人注意到这边了……男人心一横,手上也猛地一使劲,沈乐央在拉扯间本就有些脱力了,对方突然用力致使背包的带子在她的手指间急速摩擦而去,她也因此跌坐在了地上。她看着得手的男人在自己的眼前狂奔离去,带着承载她全部希望的背包,她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死死盯住那个背影,奋力追赶。
马路对面的顾默晗看到这边突如其来的状况时,却正好碰到红灯,看到沈乐央被抢走背包跌坐在地上又马上起身追赶男人的一幕,他忍不住咬牙骂了一句该死。他不管不顾地急速冲过川流不息的车辆,留下身后一片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还夹杂着一些“找死啊”的叫骂。
沈乐央感受到随着自己剧烈的运动,肺部急速地收缩着想要摄取更多氧气,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花,胸腔有些疼,喉咙也干涸,手脚也有些酸软,但是她不能停下来。
身边一个急速奔跑的身影追着前面的男人跑进了拐向右边的小巷,沈乐央跑到巷口再也跑不动,扶着墙呼哧呼哧喘得像一条脱水的鱼儿。
在喘息间,她抬眼看到顾默晗攥住了男人紧抓着背包的手腕。
顾默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男人的表情越加狰狞,背包也从其手里脱落掉到地上,手腕的疼痛让他的脸涨得通红,嘴里也哇哇乱叫着:“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求你了放我一马。”
顾默晗并不打算放开他,但是也没有再施力,原本还在苦苦哀求的男人感受到手腕上钳制的松懈,没有被束缚的那只手从背后掏出一把弹簧匕首,弹出刀刃就向顾默晗刺去。
正要跑过去捡包的沈乐央感觉眼前突然晃过一道白光,抬眼便看见锋利的刀刃划出的冰冷弧度,她不由得大喊了一声:“小心!”
顾默晗注意到了男人的小动作,听到沈乐央的提醒顺势往后一躲。
男人见偷袭顾默晗不成,转身就想要去捡起背包,沈乐央看见他的动作,立刻抢先一步将背包死死地搂在怀里不住地向后缩。男人已经被这一系列的变故激红了眼,举起匕首就要刺向沈乐央。
沈乐央蹲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当与她近在咫尺的男人举起匕首刺向她时,她听天由命般地闭上了双眼。
“啊!”一声痛呼后,紧接着是匕首掉落在地面的脆响,还有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
“没事了,起来吧。”顾默晗看着蹲在地上的沈乐央气不打一处来。
沈乐央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顾默晗阴沉着的脸:“你是傻的吗?为了一个背包跟别人玩命?”
沈乐央如梦初醒地慌忙拉开背包,发现照片和车票都安静地躺在背包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还好没弄丢。”
顾默晗有些无语,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爸爸死了,妈妈也同样离开了自己,自己照样一个人生活,不过是苦了一点,哪像她天都要塌了似的。
“沈乐央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妈妈都说了让我送你去你爷爷家,你安安心心待在你爷爷家,你妈妈回来自然会去找你。你这样在外面横冲直撞的,你刚才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
顾默晗想着刚才男人提着匕首刺向她的时候,现在还有些后怕——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害怕。自己流落街头的时候没怕过,第一次上飞机没怕过,在值机飞行途中遇到气流颠簸也没怕过,唯独刚才。
“我怎么样不用你管,你别再跟个变态似的跟着我。”沈乐央瞅都不瞅他一眼,背起背包就打算走。
“你要去哪里?乘车的时间马上就到了,你现在去了也没有用。”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有动作,顾默晗笃信自己的视力,虽然刚才在她翻找间只是匆匆一瞥,但他还是看到了目的地桐城的车票和发车时间。
“你放开我,放开我!”沈乐央想挣扎,但是经过刚才一系列的剧烈运动她现在浑身都是软的。
“好,你自己也看到了,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有多危险。”顾默晗有些头疼,“我跟你一起去找。”
“不需要,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顾默晗简直快要被她气死了,二话不说抢过她的背包,向巷子外走去。
顾默晗知道,背包里的东西,沈乐央不可能不在乎。
的确,没有它们,沈乐央在这个城市也是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