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唐及五代本草学史概述
唐代之前的本草学著作均是私人编撰,至唐及五代时期出现了官修本草,例如唐代官修药典《新修本草》,五代后蜀官修药典《蜀本草》[注2]。唐及五代时期,私人撰修本草学著作的风气也兴盛起来,出现了《本草拾遗》《食疗本草》《海药本草》等知名的本草学著作,以及《四声本草》《删繁本草》等本草学工具书。
[注2]原名《重广英公本草》,全书20卷,五代后蜀韩保昇等奉敕撰于广政年间(公元938~964),是对《新修本草》的增补之作。书名中的“英公”指唐英国公李,“英公本草”即李等人撰修的《新修本草》,所谓“重广”即增补之意,此书所增新药现知有14种。后蜀国君孟昶亲为之序。原书已佚,《证类本草》保存了部分佚文。
一 《新修本草》概述
唐代国力强盛,版图辽阔,中外交流及民族交流频繁,药物种类增多,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已不能满足社会需求以及本草学发展的需要。在这种背景下,显庆二年(公元657),右监门府长史苏敬上书唐高宗,请求编修本草,以纠正陶弘景《本草经集注》的错误以及当时用药紊乱之弊。于是,唐高宗下诏命英国公李、苏敬等人领衔编撰《新修本草》,于显庆四年(公元659)完工,这是中国第一部官方编修的药典,又名《唐本草》,计54卷。据唐李含光《本草音义》记载《新修本草》有“正经二十卷,目录一卷,又别立图二十五卷,目录一卷,图经七卷,凡五十四卷”。《新修本草》正经20卷,远超《本草经集注》7卷的规模,其中“以序为一卷,例为一卷,玉石三品为三卷,草三品为六卷,木三品为三卷,禽兽为一卷,虫鱼为一卷,果为一卷,菜为一卷,米谷为一卷,有名未用为一卷,合二十卷。其十八卷中,药合八百五十种”。《新修本草》的药物分为九类,即玉石、草、木、兽禽、虫鱼、果、菜、米谷、有名未用,共记载药物850种,比《本草经集注》增加了一百多种药物。因为唐代中外交流频繁,《新修本草》新增的药物颇多海外药,例如龙脑、安息香、茴香、胡椒、诃黎勒等,均是首次记载。在体例上,《新修本草》以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为基础,增补注文与新药。对《本草经集注》的旧药,《新修本草》冠以“谨案”补入新增注文,并以小黑字接于陶弘景注文之后。《新修本草》新增的药物,则以黑大字书写,末注“新附”,以示区别。
《新修本草》修成后,唐高宗曾询问了此书的创新之处,大臣于志宁进行了解答。这段史料记载在《唐会要》中:
至四年正月十七日撰成,及奏,上问曰:“《本草》行来自久,今之改修何所异也?”于志宁对曰:“旧《本草》是陶宏景合《神农本经》及《名医别录》而注解之。宏景僻在江南,不能遍识药物,多有纰缪,其所误及《别录》不书四百有余种,今皆考而正之。《本草》之外,新药行用有效者复百余种,今附载之。此所以为胜也。”上称善,诏藏于秘府。
据于志宁的解释,《新修本草》纠正了陶弘景《本草经集注》的纰缪,并且增加了新药一百余种,这两点即是《新修本草》胜于以往本草学著作的地方。于志宁所言固然不错,但《新修本草》与前代本草学著作相比,最明显的特点还有两个方面。
第一,《新修本草》是官修,系集体编撰的成果。参与编撰《新修本草》者,据《新唐书·艺文志》记载共有23人,即:李、长孙无忌、辛茂将、许敬宗、孔志约、许孝崇、胡子彖、蒋季璋、蔺复珪、许弘直、巢孝俭、蒋季瑜、吴嗣宗、蒋义方、蒋季琬、许弘、蒋茂昌、吕才、贾文通、李淳风、吴师哲、颜仁楚、苏敬。集体编撰本草,可以相互商议,从而避免私人编撰本草时的偏颇。参与《新修本草》编撰的孔志约《唐本序》批评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之弊:“闻见阙于殊方,事非佥议,诠释拘于独学。”所以《本草经集注》颇多谬误,例如“重建平之防已,弃槐里之半夏。秋采榆仁,冬收云实。谬粱米之黄、白,混荆子之牡、蔓;异繁蒌于鸡肠,合由跋于鸢尾。防葵、狼毒,妄曰同根;钩吻、黄精,引为连类。铅、锡莫辨,橙、柚不分。凡此比例,盖亦多矣。自时厥后,以迄于今。虽方技分镳,名医继轨,更相祖述,罕能厘正。”这些弊端主要是由于私人本草存在闻见不足、未经同仁商议所致。《新修本草》作为第一部官修本草,经过集体商议,避免了“独学”之弊。
第二,《新修本草》增加了药图,且药图的卷数(25卷)超过了正经卷数(20卷),这是本草学史上的一大创举。官修《新修本草》,动用了政府力量,“征天下郡县所出药物并书图之”,由唐政府下令郡县,上呈本地区所产药物标本,再绘图编修,形成《药图》25卷,从而改变了以往本草学著作只有文字没有药图,药物名实不符的弊端,对于后世本草学著作的编撰产生了重要影响。《新修本草》另有《图经》7卷,配合《药图》而撰,用于解释药物,记载药出州土、采造时月等。
基于《新修本草》的上述特点,它在本草学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是中国首部官方药典,成为唐代医学教育的必修教材。《新修本草》“最迟于日本天平三年(公元721)已东传至日本”,成为日本医生的必读书。《新修本草》原书已佚,但日本尚存《新修本草》正文10卷。近代于敦煌发现《新修本草》三种古抄断简,均流落海外。《证类本草》通过转录,保存了《新修本草》的大部分内容。《新修本草》的辑本主要有清末李梦莹补辑《新修本草》、日本冈西为人《重辑新修本草》(1964)、尚志钧辑《唐·新修本草》(1981)。
二 《本草拾遗》概述
《新修本草》新补药物一百余种,遗逸尚多,此书编成80年后,即唐开元二十七年(公元739),陈藏器撰成《本草拾遗》。《证类本草》载掌禹锡等人《补注所引书传》介绍说:“《本草拾遗》,唐开元中京兆府三原县尉陈藏器撰,以《神农本经》虽有陶、苏补集之说,然遗逸尚多,故别为《序例》一卷、《拾遗》六卷、 《解纷》三卷,总曰《本草拾遗》,共十卷。”《本草拾遗》原书已佚,《证类本草》等书中尚存部分佚文,今有尚志钧辑校本(1983)。《本草拾遗》作为《新修本草》补遗之作,具有鲜明的特点和价值。李时珍《本草纲目》给予《本草拾遗》高度的评价:“藏器,四明人,其所著述,博极群书,精核物类,订绳谬误,搜罗幽隐,自本草以来,一人而已。”
首先,《本草拾遗》征引文献广博,新增药物数量巨大。《本草拾遗》征引了史书、地志、杂记、小学、医方等文献共116种。据现存佚文,《本草拾遗》收录了遗药712种,是《新修本草》新补药物数量的六倍多,基本上涵盖了唐代新增的主要药物。据尚志钧考证,北宋《开宝本草》新增的药物京三稜、青黛、天麻等,早在《本草拾遗》中就已有收录。由于《本草拾遗》收药广博,其中不乏一些生偏的药物,至北宋官方编修《嘉祐本草》时,对之颇多删削。对此,李时珍《本草纲目·序例》对《本草拾遗》颇有曲护:“肤谫之士,不察其该详,惟诮其僻怪。宋人亦多删削。岂知天地品物无穷,古今隐显亦异,用舍有时,名称或变,岂可以一隅之见,而遽讥多闻哉。如辟虺雷、海马、胡豆之类,皆隐于昔而用于今;仰天皮、灯花、败扇之类,皆万家所用者。若非此书收载,何从稽考。此本草之书,所以不厌详悉也。”
其次,《本草拾遗》对药物的考证辨析精良。例如《神农本草经》“柳华”条有柳华“一名柳絮”的说法,认为柳絮是柳树花;而陈藏器考证后指出柳絮是柳树的种子:“柳絮,《本经》以絮为花,花即初发时黄蕊,子为飞絮,以絮为花,其误甚矣。”《本草拾遗》卷八至卷十为《解纷》,长于审辨药物,例如《证类本草》卷九“姜黄”条记载陈藏器《解纷》精当地辨析了蒾、姜黄、郁金三种药物的性状:“蒾,味苦,色青;姜黄,味辛,温,色黄;郁金,味苦,寒,色赤,主马热病,三物不同,所用全别。”李时珍《本草纲目》“黄精”条注云:“历代本草惟陈藏器辨物最精审,尤当信之。”对于《本草拾遗》的考辨给予了最高评价。
最后,《本草拾遗》在《序例》部分首次提出了药物“十剂”以及“五方之气”致病种类及应对用药,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这部分内容保存在《证类本草·序例上》。《本草拾遗·序例》提出了药物“十剂”理论:“诸药有宣、通、补、泄、轻、重、涩、滑、燥、湿,此十种者,是药之大体。”这“十剂”,前人都未言及,以致合药时,有昧于此。陈藏器详举了十剂的代表药物,例如“至如宣可去壅,即姜、橘之属是也。通可去滞,即通草、防巳之属是也。补可去弱,即人参、羊肉之属是也。泄可去闭,即葶苈、大黄之属是也。轻可去实,即麻黄、葛根之属是也。重可去怯,即磁石、铁粉之属是也。涩可去脱,即牡蛎、龙骨之属是也。滑可去著,即冬葵、榆皮之属是也。燥可去湿,即桑白皮、赤小豆之属是也。湿可去枯,即紫石英、白石英之属是也。”陈藏器认为“五方之气”即凉气、湿气、阴气、岭气、石气、水气、野气、沙气等外在的环境因素,是致病的重要原因,他指出:“凡五方之气,俱能损人,人生其中,即随气受疾。”并给出了应对药物,例如“凉气多风,足理风之物,即防风、独活之属是也”。
《本草拾遗》也存在明显的缺点。首先,《本草拾遗》将人血、人肉、人胞、人胆视为药物,遭到后人诟病。宋代钱易《南部新书》卷八:“开元二十七年,明州人陈藏器撰《本草拾遗》云:‘人肉治羸疾’,自是闾阎相效,割股于今尚之。”宋代流行的“割股奉亲”风气,在医学上的理论依据,可以上溯到《本草拾遗》以人肉入药。其次,《本草拾遗》收录了一些不可信的传闻,例如“鬼车”条所谓:“鬼车,晦暝则飞鸣,能入人室,收人魂气,一名鬼鸟。此鸟昔有十首,一首为犬所噬,今犹余九首。其一常下血,滴人家则凶。”这显然是封建迷信,不可采信。
三 《食疗本草》概述
中国自先秦以来就重视食疗,《周礼》记载了四种医生,即食医、疾医、疡医、兽医,其中食医排第一位,体现出了先秦医学以饮食治疗为上的思想。至唐代,食疗发展为专门的学问。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卷二十六《食治·序论》指出:“食能排邪而安藏腑,悦神爽志,以资血气。若能用食平疴,释情遣疾者,可谓良工。……夫为医者,当须先洞晓病源,知其所犯,以食治之,食疗不愈,然后命药。”能以食疗治病者,孙思邈认为是良医。治病当以食疗为上,食疗不愈,再考虑用药,这正是唐代名医治疗疾病的基本思路。在唐代医生普遍重视食疗的背景下,唐同州刺史孟诜撰成《补养方》,记载药物138种,其徒张鼎于唐开元年间增补89种药物,总计227种,改书名为《食疗本草》。《食疗本草》原书早佚,佚文散见于《证类本草》及《医心方》等书中。20世纪初,在敦煌莫高窟石室发现该书残卷,仅存药26味。《食疗本草》的辑本主要有日本中尾万三《食疗本草之考察》(1930)、谢海洲等辑《食疗本草》(1984年)等。
《食疗本草》是唐代专记食疗药物的专著,其特点体现在:“诸品名下,注明药性(温、平、寒、冷),不载其味。正文述功效、禁忌及单方,间或论及形态、修治、产地等。首载菠薐、胡荽、莙荙、鳜鱼等食蔬。尤以动物脏器疗法与藻菌类食疗作用之记载引人注目。所录食疗经验多切实际,药物来源广泛,充分顾及食品毒性宜忌及地区性,为唐代较系统全面之食疗专著。受时代条件限制,书中亦夹有若干宗教迷信内容。”《食疗本草》撰成后,食疗药物日益受到本草学家重视,宋代之前出现了多部相关本草学著作。例如唐大中七年(公元853)蜀人昝殷撰《食医心鉴》,其中记载了不少食物药方;五代后唐时,陈士良撰成《食性本草》,这些食疗本草对后世的食疗学和营养学产生了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