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布岱族群交流的重建
在中越边境线两侧,历史上一度消失或者濒临失传的某些“传统的族群交流方式”在最近十年奇迹般地自发“复活”。抛开由地方政府支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之外,由本地群众自发复兴的传统的族群交流方式,忽然得到族群的广泛认同。在现代化的进程中,类似桥仪式、侬峝仪式、对歌活动等族群交流方式的重建,成为族群寻找交流智慧的自发行为。
一 重建族群交流的缘起
为何需要重建族群交流?不妨先从人与人的自由交流谈起。
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人与人之间实现自由交流的可能,是大家公认的跨文化传播研究的核心命题之一。交流是人存在于社会的天性,但是人在现实的交流过程当中又面临着种种困扰,它们甚至会扭曲人性。另外,族群是一群共享经验与祖先的人,而且包含着“这些群体交互关系和认同的社会过程”,交互关系与认同构成了族群交流的基础。如果把观察人与人交流的眼光定焦于族群交流,问题仍然相当复杂。
进一步而言,何谓“族群交流”?
这需要从“交流”说起。对于“交流”的理解,要溯源至其拉丁语communicare,其原意为“共同或共享”。当相应的英文术语communication最初传入我国内地之时被翻译为“传播、交流”。发展至今,communication(传播、交流)有广泛的含义,学者单波教授将之归纳为五个界定:“①界定着信息在自然空间内的传递;②界定着人与人之间的传递关系和交换关系;③界定着人所共享的文化世界;④界定着人的社会交往仪式;⑤界定着文化的生存与再生。”因此,本项观察与研究所涉及的“族群交流”,是指以族群为交流主体的交流行为,其中既包括族际交际所涉及的族群与族群之间的交流问题,也涵盖族群内部的认同问题。族群交流的内容,不仅有现代语境中的文化、经济、政治的对话内容,而且还需要关注族群传统语境中的语言、神话、情感表达的对话机制。
族群交流的关系研究并不等同于族群认同的关系研究,因为“族群认同属于族群心理研究范畴,建立在族群意识的基础之上”。族群交流更偏向于族群关系的研究,是“以族群主体之间的互动与交往形态为研究对象”的观察。再进一步,倘若将关注点落在交流的族群主体,那么,由“交流”的概念含义推至“族群交流”的问题思考,旋即成为聚焦于某个群体或者族群如何实现交流圆满的追问。
二 布岱族群的三种重建仪式
处于市场经济大潮中的布岱族群,同样经历着离散与回归的过程。其中,回归的特征之一是布岱热衷于重建传统的交流方式。布岱特有的、古老的桥仪式与侬峝仪式,在中断半个世纪之后,以“民间信仰”的名义再度兴起,与对歌的交往形式一道,成为布岱族群内部、布岱族群与其他族群之间最具凝聚力的认同活动与交流行为。
(一)桥仪式的姻亲家庭交流
我国壮族的布岱族群与越南的岱依族均流传有桥仪式。从人生的时间轴而言,布岱必须经过“桥”的仪式才能算成人,“桥”(也称为“过桥”)在口语表述上接近现代语的“成人礼”。在家庭与家庭、家族与家族之间的群体交往中,“桥”的含义更具有深刻的社会影响。布岱族群曾盛行“不落夫家”的婚姻风俗,亦即女子新婚当天就离开丈夫而返回娘家居住,仍然作为娘家的家庭成员参与娘家的生产活动。在相当长的一段婚后时间里,新婚妻子与丈夫可以互相往来帮忙农活,或者妻子到丈夫家小住一两天,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妻子都住在娘家,直到怀上头胎才由丈夫接回夫家居住。待到第一个孩子出生、满月后,娘家人必须请法师到夫家做法事,娘家众亲戚到夫家祝贺,才算是正式把妻子送到丈夫家。而丈夫家则组织亲朋好友宴请娘家人。在法师做完法事并安放“桥”之后,怀抱孩子的夫妻双方才算是正式成年,在家庭里都能独当一面,承担照顾老人和孩子的家庭责任。
“桥”仪式不仅把年轻夫妻联系在一起生活、生育、生产,更重要的是,通过此庄重的神性仪式,超越家庭而扩至家族的交往范围,将女方家族与男方家族的大部分成员召集起来,在家庭祖先的神灵见证下,互相认识、交流,以达成两个家族群体联姻交往、消除间隙的效果。女方的家人来到男方的村屯,一般都要带上粽子等小礼物挨家挨户地拜访,算是一种通过相互认识希望日后能友善共处的礼仪。而男方的亲戚则在“桥”仪式结束后的当天中午集中到男方家庭,和女方亲戚共进午餐。这顿午餐一般都男女分桌,男方与女方家族的男性成员围坐一起,互相介绍,猜码喝酒,不紧不慢,从陌生到熟悉,甚至临时组合猜码竞赛,好不热闹。桌上只有一大盆本地土酒,一只调羹,全桌人轮流罚酒。女性成员则是围坐厨房帮忙,互相打听,交谈,欢笑。这顿酒喝下去,两家几十号人无有聊不开的话题。“桥”因而也成为两个家族在神灵的见证下联姻交往的关键仪式。仪式的核心为法师所操持的庄严法事,主人希望通过神性的仪式,将原本分属两个家庭的众多成员,无条件地接纳为一个更强大的姻亲家庭关系。
(二)侬峝仪式的“神性”交流
侬峝最重要的仪式是民间信仰仪式“求务”。布岱认为,“务”为族群高祖以上的神灵,游走飘浮在天与地之间,起到沟通天上神灵与凡间人们的作用。“求务”则是由得道法事操持者(法师)通过弹天琴、唱经书、做仪式来传达凡间向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氏族繁衍,六畜兴旺,老少平安等的意愿与愿望。村屯各户自愿摆供品,借此体现求务祭仪的庄严隆重,表达族群对“务”的敬畏,共同祈愿“务”的福临。
侬峝仪式主要是布岱、岱依族人在正月期间所轮流操持的一种重要的集体祭祀仪式。但是,生活在当地的其他族群的人同样会参与进来,尤其是借助侬峝仪式期间自发形成歌坡,或者配合着附魅的仪式,大家尽情倾诉与狂欢。举行求务仪式的日期为每年正月初八至十五日。仪式分别由布岱族群数个大自然村落轮流承办,或几个村屯联合筹办,如初八日在双蒙村板梯屯、武联村弘朝屯,初九日在民建村布毫屯,初十日在花都村,十一日在民建村板送屯,十二日在立丑村逐立屯,十三日在双蒙村板蒙屯,十四日在横罗村下其逐,十五日在越南下琅县。从2011年起,龙州县为了打造板池屯“美女村”的旅游品牌,于农历正月十一日增设板池屯的侬峝节。同年,板梯村则是自发举办侬峝节。侬峝节期间,布岱出于对神灵的敬畏(包括对祖先),对无知世界的敬畏,把手中的一切农活都放下,将平日一切邻里纠纷都搁置,不同村屯的人们集合到一起,远游求学与外出务工者纷至沓来。大家互相串门,笑脸相迎,喝酒猜码无间隙,或者倾诉对外交流所遇到的挫折与幸运,更重要的是互相交流外界的信息,为新的一年做好奋斗的准备。
(三)歌坡的情感交流与诗性交往
本书所指的歌坡,为龙州县当地跨境族群的男男女女在约定日期、约定地点,以原生民间山歌对唱为嬉戏的一种交往形式,目前仍流行于金龙、武德、逐卜等乡镇,以及邻国越南下琅一带。这种原生的民间山歌对唱有别于官方举办的山歌比赛、山歌表演。
作为交往形式的歌坡,历史上曾经是当地男女社交的手段:一是初恋时试探对方。当地族群自古以来崇尚自由恋爱,青年男女在合适年龄即结伴到邻村参加歌坡的对歌,互相认识,或者发展成为初恋情人。歌坡中的对唱成为考察对方生活态度、劳动能力、伦理观念等认识是否符合自己的选择标准,也是考察对方思维是否敏捷、处理人际关系是否聪明的巧妙办法;二是选择合适的搭档,倾诉自己的心事,或者相互之间为生活中遇到的家庭问题排忧解难,倾听心声。尤其是近年恢复的歌坡,歌手大多数为中年人,歌坡中的山歌基本都是以倾诉心事的歌谣为主,反而鲜见以恋爱为目的的对歌形式。
歌坡中最有活力的形式当属对歌。对歌,即男问女答,或者女问男答,在一问一答中进行博弈。男女歌手之间既有可能是初次见面或者初次搭讪,也有可能是彼此熟悉、互相倾慕的熟人。如何在男人与女人之间打开话匣子,进而交心交情,最终却又不影响现实家庭生活,这在歌坡的交往当中充满着技巧与智慧。围观歌坡的听众,也被这种极具博弈悬念的技巧所吸引。歌坡宛如一场球赛,即兴创作,斗智斗勇,其结果不是为了引起一场真正的斗争,而是作为一种交往的黏合剂,不仅将男女歌手在性别对抗中黏合起来,而且让围观的群体在高昂的情绪中认同群体之间的友谊与合作。
三 重建族群交流的核心问题
布岱在回归过程中不经意地重建自己族群的传统交流方式。对于跨文化传播的观察者来说,更重要的是,要透过布岱重建交流方式的现实,理解布岱在现代社会进程中所遇到的交流困境,以及发现他们寻找自由交流的智慧。
(一)观察的支点
从跨文化传播研究的视角进行聚焦,以桥仪式、侬峝仪式、歌坡为传统族群交流方式的布岱族群,在经历离散与回归的现代化进程之后,族群内部的人际传播方式,族群之间的群体传播与大众传播方式,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当前国内的跨文化传播研究视域,鲜见以跨境族群为视角的交流问题的观察与研究,尤其是在民族国家认同强化、离散与回归的双重影响下,布岱族群是如何“重建”传统的族群交流方式,发挥主观能动性和诗性智慧的创造性,以独特的传播机制克服交流的障碍。这里所谓的“重建”,并不是“回到过去的智慧,也不是把过去的智慧信条化,而是创造新的智慧,寻找跨文化理解与沟通的可能性”。在现代性影响的语境下,这样的“重建”因而具有了非凡的时代意义。这即是本书观察与研究的理论出发点。
依据这样的理论出发点,对于布岱重建族群交流的现象,就需要确定三个观察支点:其一,研究对象的边界支点。生活在此地的布岱族群,与其他生活在同一社区的同源族群保持着由习俗或者政治界定的、相对清晰的族群边界,族群之间的相互交流有迹可循,利于比较观察。其二,研究对象的历时性体验支点。这是“重建”的前提。布岱族群以及聚居的其他族群,均不同程度地经受着离散与回归的现代性冲击,现代性已经影响或改变了他们对婚姻、社区、性别关系、国家政治等多方面的观念。其三,研究对象自发产生的“重建”的特殊行为。布岱族群借助其特殊的仪式,重建具有传统诗性智慧的族群交流,并能从中体验到交流的自由。
(二)概念的界定
布岱的桥仪式、侬峝仪式和歌坡活动,三者呈现布岱族群丰富多彩的族群交流的文化特质。透过文化特质的表象,观察的视角逐渐聚焦与明晰于三个概念:族群交流、神性、诗性交往。
(1)族群交流。本书所表述的“族群交流”,是指以族群为交流主体的交流行为,其中既包括族际交际所涉及的族群与族群之间的交流问题,也涵盖族群内部的认同问题。族群交流的内容,不仅有现代语境中的文化、经济、政治的对话内容,而且还需要关注族群传统语境中的诗性语言、神话、情感表达的对话机制。
(2)神性。本书所指的“神性”不是抽象的想象,而是可观察的仪式与文本,其内容包括面向神灵的祭祀仪式、有关神灵存在的经文、有关与神灵沟通的神话故事,以及与神灵有关的族群自述。这类“神性”的仪式与文本有助于揭示族群交流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来源。
(3)诗性交往。本书提及的“诗性交往”,既包括当地族群在山歌对唱中以感性思维方式创作的歌词内容与表现形象,也包含由山歌对唱所营造的交流情景和移情所创造的交流意象与境界。亦即是,诗性交往不仅有对歌创作的原生态形式(对歌),也有相应的原生场景(如歌坡),还要有不受逻辑思维所束缚的思维角度与思维形象,并且借助想象力创造新的意象与境界。在观察与分析的过程中,诗性交往可以借助文本分析来呈现其形式。
(三)核心问题的呈现
针对前述三个概念,田野观察需要开展的任务包括:①在选定的观察对象当中,尽可能详实地描述布岱族群在三种仪式、日常生活中所特有的族群交流方式,包括族群交流的形式、过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化、社会意义的建构等多方面内容;②剖析那些影响布岱族群传统的族群交流方式的现代性因素,焦点在于与他们离散与回归相关的因素;③探索布岱族群应对现代性冲击而重建传统的族群交流方式的策略或诗性智慧。
因此,田野工作所观察的重点不单单是深描所选定的族群交流的“异文化”特质,更重要的是,需要从描述与解释布岱族群重建族群交流的文化特质里面,寻找族群交流的智慧与可能性。亦即是,以特定族群作为跨文化传播实践主体,剖析特定族群在遭遇现代性之后如何参照传统的族群交流方式重建族群交流的诗性智慧,尝试在现代性语境中建构跨文化传播的多维途径,以构成积极的族群交流的多彩图景,同时丰富族群交流的理论的探索成果。
另外,田野工作不仅仅局限于本国的实地调查,还需要将访谈对象扩展到邻国同源族群的人群,这就牵涉到地缘政治、文化边界等跨国政治的问题。如此一来,本书所探讨的族群交流、对话实践将更具国际化意味,对于地缘政治的现实问题具有参考、指导意义。
至此,针对布岱重建族群交流的观察,其核心问题在于:族群交流的原有基础是什么?当这种原有基础被“离散与回归”的现代性所逐步消解之时,族群又是如何“重建”传统的交流策略,或者说体现何种族群交流的诗性智慧?具体的研究内容如下。
(1)在所观察的族群当中,族群成员如何通过婚姻、社区、性别关系等方式体现确定的族群身份,实现族群内部、族群之间畅通的族群交流。
(2)所观察的族群交流面临怎样的现代性问题,如国家权力的切割、社会流动的纷扰、媒介文化的影响。
(3)在新时期,所观察的族群为何热衷于重建传统的族群交流方式,这当中表现了怎样的人性需要?或者,表现了怎样的族群交流的诗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