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乐象”的观念之源
一 天、地、人“三才观”
“三才”“阴阳”“五行”这三种思想从创生到成熟,从单一产生到彼此的交织发展,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而这三种思想与四方、四时、八卦、五音十二律等观念有复杂的关系。“三才”“阴阳”“五行”观是“乐象”理论的思想来源,考察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本书研究的重点。
“三才”指的是天、地、人,《说文解字》对三的解释是:“三,天地人之道也。于文一耦二为三,成数也。”“三才”在《易传·系辞》中有明确的说明:
《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
《周易》包含了天道、人道、地道,三在《周易》中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数字,三画而为八卦,有“三才”又重画,便为六爻,因为道会变动,所以叫爻,爻又有差等,所以叫物,物与物相交杂就有文,文或不当,所以产生了吉凶。《周易》中虽然没有明确指出“三才”,但每卦有六爻,由初而上,分为下、中、上,分别对应着地、人、天三位。六爻为:初、二、三、四、五、上。其中,五,为鼎盛;上,反也。奇数为阳位,偶数为阴位,其中二五爻分居下卦和上卦的中间,是为中位。李洲良说:“初爻为事物的开端,二、三、四爻为事物的发展,至五爻而达到极致,上爻则由极而返。其中,初爻、二爻为地位,三爻、四爻为人位,五爻、上爻为天位,此谓之天、地、人‘三才’。六爻之中,初、三、五爻为奇数为阳,二、四、上为偶数为阴,阴阳互转,构成了爻象意蕴的流变性。”
古人对天、地、人三者关系的思考,是宇宙观的一种表达,而“三才”之三,大可考究,庞朴围绕“一分为三论”,对“三一”思想或“三元”思想做了一系列的研究,他认为这是关于对立统一规律的一种表述。三,有三个;有三次、第三;有三倍;有三分;有动态的参议、参验。承认三就是承认多元,第三者起着调节、统一的作用。古书中对三多有阐释:
《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史记》:“故曰音始于宫,穷于角;数始于一,终于十,成于三;气始于冬至,周而复生。”
《汉书·律历志上》:“太极元气,函三为一。极,中也。元,始也。”
《春秋繁露·官制象天》:“三起而成日,三日而成规,三旬而成月,三月而成时,三时而成功。寒暑与和,三而成物;日月与星,三而成光;天地与人,三而成德。由此观之,三而一成,天之大经也,以此为天制。”
数从一开始,十为终,三成之,因为当数数数到第三的时候,这个数字就可以包含其他所有的数字,三足的青铜器也最为稳定。对于古代音乐思想而言,三是十分重要的,庞朴说:“三元的思想,还突出表现在音乐理论中。”因为古乐中的五音、十二律都与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三分损益律”是以三为基数生成的,当“十二平均律”出现以后,“三分损益律”依然具有独特的地位。就乐章而言,也一般分为三、六或九章,在西方音乐中,音乐作品常常分为三个乐章。《国语·周语下》曰:“古之神瞽,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钟,百官轨仪,纪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夫六,中之色也,故名之曰黄钟,所以宣养六气九德也。”这里三、六、十二的数的演化,正是基于三的。
天、地、人三位中,天有天象,地有地象,天地的时空,表现为四时的流转与四方的伫立,而人居其中。《左传》说:“天有三辰。”“三辰”是指日、月、星,天象就表现在四时的变化、星辰的位移之中,其中北极星在天的正中,又称为北辰。地则有四方、九州。
殷商时期已有四方的概念,根据卜辞中的记载:
《殷契粹编》(第907片):东土受年。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
《殷墟书契前编》(8.10.3):王贞受中商年,十月。
《殷契佚存》(第348片):王贞于中商乎御方。
四方相交就是中,中就是第五方,四方相交呈现十字形的结构。殷代的异族被称为方。“中商”区别于异族。《大盂鼎》曰:“敷有四方,悛正厥民。”李学勤说:“在古代中国人的思想里面,洛阳一带地区乃是天下之中。”再如明堂、宗庙等建筑,都呈现为十字形的结构,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空间,王国维说:“至于四屋相对,则为一切宫室之通制。”
四方之神,它们重要的一个作用是司日月的长短。李学勤认为:“古人已经认识到,一年之中,随着季候的推移,风向有所变化,昼夜的长短也有不同。四方之神及其来风,是当时人们科学知识和宇宙观的一种结晶,不可单纯视为神话。”有四方便有了四方的来风,季候、风向都和农业生产有密切的关系。
四时、四方体现了古人的时间与方位感。从出土的良渚玉琮可以看出其内圆外方的造型。外部是方形,象征着古人心中的大地,内部是圆形,如同天穹,它中空,象征着天地的相通。葛兆光认为:“作为空间的宇宙,在商周时期的人们看来,是规范而有序的,天与地相对,而天与地则又都是由对称和谐的中央与四方构成,中央的地位高于四方,四方要环绕中央。四方各有星相,四方又与四季相连,四季又有物候,殷商时代的人把四方之神叫做‘析’‘因’‘彝’‘伏’,据说就是根据四季的物候,暗含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意思。”四方须环绕中央,天上的众星也环绕着北辰星,这都是尚中的思想。《周礼·大宗伯》中说:
“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郑玄注曰:“礼神者必象其类:璧圆,象天;琮八方,象地;圭锐,象春物初生;半圭曰璋,象夏物半死;琥猛象秋;半璧曰璜,象冬闭藏,地上无物,唯天半见。”
玉琮的八角正象征着地的形状,它的颜色是黄色。青圭、赤璋、白琥、玄璜分别理东、南、西、北四方。郑玄说礼神就须模仿它,所以玉琮是模仿地的形状来制作的。四方又发展为八方,因为上四下四为八,故而有八方来风的说法。《吕氏春秋》注曰:“八风者,盖风以应四时,起于八方,而性亦八变。”八方之风应四时而起,八方也各自有风名。
“三才”之中,天广而地阔,相形之下,人则要渺小许多,但人是沟通天、地的中介。人中的龙凤就是天子。在殷商时代,帝位于众多神灵之上,帝的本义是花蒂,蒂就是花的中心,这时的帝是神圣的人格化的天的代表,花蒂可生长,以它来象征生育万物的天,是可以理解的。
从春秋到战国时期,天人关系渐渐发生了变化,人的地位得到了提高。《国语·越语下》曰:“夫人事必将与天地相参,然后乃可以成功。”“三才”之中,以人为贵,人与天地相参,也成为通往成功的方式。《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中引用了子产的话:“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此处,天、地、民对等出现,礼就是对人的要求与规范。《黄帝四经·六分》曰:“王天下者之道,有天焉,有地焉,有人焉,三者参而用之,然后而有天下矣。”参天地而用之,便有天下。《管子·霸言》曰:“霸王之形,象天则地,化人易代。”天示人以“象”,人须法天象地,才有可能成功。在军事上,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要素须兼顾,这也是军事上成功的前提。
先秦诸子对这一问题的阐释,也体现了从天到人的目光的转向。孔子罕言“性与天道”,因为他的目光坚定地投向了人伦,而荀子破除前见,认为天是自然的。他在《天论》中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按照它的规则运转,不会按人的意志来发展,人只要顺应它,则吉,反之则凶。墨子则认为天是有意志的,他在《天志》中说:“兼者,处大国不攻小国,处大家不乱小家,强不劫弱,众不暴寡,诈不谋愚,贵不傲贱。观其事,上利乎天,中利乎鬼,下利乎人,三利无所不利,是谓天德。”他以天之志为法,因为“顺天之意者,兼也;反天之意者,别也”。兼爱是顺天之意的,所以“义正”,天、鬼、人得三利,逆天之意则是不可取的。
道家讲究天道,《道德经》中说:“人法天,天法地,地法道,道法自然。”又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依然是从天、地、人三位中衍化出来的,天、地、人之外,又有道,因为道是自然的,天地对待万物正如对待刍狗,是自然而然的态度。
天人关系发展到董仲舒时呈现出天人合一的关系,他在《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中说:“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官制象天》又说:“求天数之微,莫若于人。人之身有四肢,每肢有三节,三四十二,十二节相持而形体立矣。天有四时,每时有三月,三四十二,十二月相受而岁数终矣。”这里从类比出发,以人体比附天。《为人者天》曰:“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天子充当着沟通者的作用,天人合一确立了天子的权威性,这样的观点也是顺应汉朝大一统的需要的。
“三才”之天、地、人三维勾勒了“乐”得以生存与展开的广阔时空,“阴阳论”与“五行说”则进一步为“乐象”提供生长的思想空间。
二 “阴阳说”与“五行说”的由分而合
“阴阳论”与“五行说”如影随形,形成之初则各有其源。在天、地、人三分的整体中,万物分阴阳,体现了二元的思想,但这种区分不是绝对的,阴与阳对举,且可相互转化。阴阳涵盖了日月、冬夏、南北、燥湿、饮食、奇偶、乐礼、魂魄等。
阴阳最初是一种经验性的描述,常用以形容天气,天气现象再延伸至地理,即地势向阳与否。甲骨文中出现了阳字,金文中又有阴阳连用的现象,这时的阳指阳光照射,云遮盖了太阳则阴暗。春秋时代,阴、阳归属于六气,此时的六气还是可感可触的。医和说:“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太史伯阳父还用阴阳来解释地震,《周语上》曰:“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之乱也。阳伏而不能出,阴遁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他以阴阳二气的变化来说明。这时的阴阳都是自然的概念,正如《诗经·大雅·公刘》中所说:“既景乃冈,相其阴阳。”
较为成熟的“阴阳观”体现在《易传》之中。《系辞》说:“一阴一阳谓之道。”阴阳正如硬币的两面,两者相推以成道。《周易》对阴阳的运用虽还没有进入形而上领域,但《周易》的衍化是基于二进制的。阴爻与阳爻是八卦的根本,卜辞中也体现了吉凶的两分。《说卦传》说:“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阴阳是立天之道,柔与刚则是立地之道,立人之道为仁与义。
《左传》中说:“物生有两,有三,有五,有陪贰。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体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诸侯有卿,皆有贰也。”物生便有两,相伴相随,人体也有左右两个部分。两有主次之分,王的地位高于公,正如乾卦比坤卦尊贵,因为天尊而地卑,这种主次之分已经显示了从政治、伦理的观点出发来对待阴阳。
阴阳往往具有对立性,这一点在《黄帝内经》中亦有所体现,《阴阳应象大论》曰:“积阳为天,积阴为地,阴静阳躁,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阳化气,阴成形。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阳属天,阴属地,两者是有分别的。同时,阴阳也有相互依存性:“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阴与阳可以互化:“四时之变,寒暑之胜,重阴必阳,重阳必阴,故阴主寒,阳主热,故寒胜则热,热胜则寒,故曰:寒生热,热生寒,此阴阳之变也。”此外,阴阳还具有无限性,《阴阳离合论》曰:“阴阳者,数之可十,推之可百;数之可千,推之可万。万之大,不可胜数,然其要一也。”阴阳可以推之以致无限。
“阴阳说”也影响了中医理论,张介宾说:“医者,意也,合阴阳消长之机。”中医以五藏应五行,所以应该观察“藏象”。协调阴阳是非常重要的。对于人来说,如果阴阳不协调就会生病;政事如果不协调,运转就会出现问题;音声如果不协调,就不是和乐。阴阳的对立与协调影响了后世的风格论,阴阳具有象征性,阳主阳刚的一面,阴主柔和的一面,诗歌便呈现出阳刚与阴柔两种风格,并且这两种风格可以并存,可以相互转化。音乐的风格有阳刚与阴柔两种,乐律也分为阳律与阴律。并且古人认为,“乐”属阳而“礼”属阴,《郊特牲》中说:“飨、禘有乐,而食、尝无乐,阴阳之义也。凡饮,养阳气也。凡食,养阴气也……乐由阳来者也,礼由阴作者也,阴阳和而万物得。”
《道德经》中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的言论使阴阳理论得以升华。两气向上涌动就为谐和。物生有两,也暗示了三的存在。《管子·枢言》曰:“凡万物阴阳两生而参视,先王因其参而慎所入所出。”一阴一阳由于对立而生成了三,所以先王以三来慎重看待正反两面。
建立在天、地、人三维基础上的阴阳观,在与“五行说”合流之后,又展现了独特的面貌。
“五行说”见于《尚书·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又有五事为:“貌,言,视,听,思。”五纪为:“岁,月,日,星辰,历数。”关于五行的起源,众说纷纭:有“五材说”,即以金、木、水、火、土为天地之间构成万物的五种原料;胡厚宣认为,殷代外祭中的“五方帝”,中商和四方为五方,即五行之起源;郭沫若认为,五行起源于数;还有刘起釪认为“五行的原始意义指天上五星的运行”。
《史记·天官书》曰:“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五行当是大地的属性,但为什么会选择五这个数?四方祭祀怎样与五行关联?这些问题至今尚难以解释。行字,《说文解字》的解释为“人之步趋也”,天上有五星的移动与排行,而地上则有行走的人,也有山川湖海的变动。五用以计数,中是分辨方位的基点,因为星是环绕中心而运行的。《释名》曰:“五行者,五气也。于其方各施气也。”这是从气的角度来解释的。《白虎通义》曰:“言行者,欲言为天行气之义。”为天行气,还是从天的层面来说。行又可理解为行迹与德行,“五行说”无可避免地要往道德伦理方向发展。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提及了“五行之官”:“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周礼》中则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也能看出“三才观”与“天有四时论”的影响。官位的安排是符合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规律的,虽然这时的六官并没有与五行相配,但五行展现了与政治的关联特征。
另外,以十干配五行,始见于《墨子·贵义》,在墨子所处的时代,五行相配的情况大致如表1所示。
表1 《墨子·贵义》五行配合表
“五行说”在邹衍处发展为“五德终始说”,这是一种封闭的循环论。五行的关系表现为相生、相克,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王引之列举了春秋时人的姓名,这里体现出五行相生和相胜的关系,譬如鲁孟丙。所以五行的相生相克由来已久,《逸周书·作雒》曰:“东青土,南赤土,西白土,北骊土,中央叠以黄土。”这是一种尊土的倾向,“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以为天下之大凑”。
五行相胜的关系在《吕氏春秋·应同》中有所体现:
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
邹衍以五行相胜为基础,使五帝与五行相配,“五行说”因此为改朝换代提供了依据。他的“五德终始说”是一种历史循环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说:“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邹衍观测阴阳消息,与他的“五德终始说”是两套学说,“阴阳说”和“五行论”依然是分而论之。到了董仲舒那里,两者最终完成了合流。
董仲舒在《天地阴阳》中说:“天意难见也,其道难理。是故明阳阴、入出、实虚之处,所以观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顺逆、小大广狭,所以观天道也。”天意难知,但阳阴、入出、实虚中可以显现天之志,而辨别五行则显现天之道。《五行相生》中说:“天地之气,合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天地生阴阳之气,因而有了四时的变化,有了五行的运动。四时从时间上成为阴阳的表现,五行则是其空间上的表现。《阴阳位》又曰:“阳气始出东北而南行,就其位也;西转而北入,藏其休也。阴气始出东南而北行,亦就其位也;西转而南入,屏其伏也。是故阳以南方为位,以北方为休;阴以北方为位,以南方为伏。”阴阳便进一步与方位相结合。
董仲舒的“阴阳五行说”体现于政治伦理领域时,便要求依据五行之数来制礼乐,他在《三代改制质文》中说:“当十二色,历各法而正色,逆数三而复。绌三之前曰五帝,帝迭首一色,顺数五而相复,礼乐各以其法象其宜。顺数四而相复。咸作国号,迁宫邑,易官名,制礼作乐。”“逆数三而复”就是指黑、白、赤三统,夏为黑统,商为白统,周为赤统,到汉朝之时复归黑统。“顺数五而相复”指的是五帝所主之色。“顺数四而相复”指的是须按照商、夏、质、文的顺序建立国号、迁都、改官名、制礼作乐。董仲舒在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基础上,提出了“三统说”,为汉代秦提供了依据。“三统说”表明“阴阳五行说”可以为政治理论服务,并对政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总而言之,“阴阳五行说”是一种基于类比、关联的思维方式,它就是隐喻的群象的集合,是一个具象的世界,阴阳五行之“象”,是网状的,它们相互关联,相互渗透,也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循环圈,李泽厚说“阴阳五行说”具有“封闭性、循环性和秩序性的特征”。这种思维对音乐产生了影响,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路向。那么,以五音、十二律配合五行是牵强附会还是顺理成章?事实上,这一理路还伴随着丰富的礼乐实践,以作乐来仿象天地,并且昭显人之德性,是制礼的关键。“阴阳说”与“五行说”分别为“乐象”提供了两两对立统一、五行相生相克的思想。
三 法天象地,立于人道的“乐象”
“三才”“四方”“阴阳”“五行”等思想,为“乐象”的孳乳提供了思想源泉。从先秦至两汉,思想的演进对“乐象”起着不同的作用。
《易传·系辞》中说:“(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天地对于人来说是值得仿效的。有天象、有地象,亦有人象,天地不言,往往以“象”示人,人若想知天意,必观“象”。传说,“乐”是圣人所作,圣人作乐的目的则是让人明白节制的道理,以正人道,以律人情。作乐以仿效天地万物之情,于是有“乐象”。
“三才观”“阴阳五行说”对“乐象”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思想方面。
其一,天、地、人分野,四时流转、四方伫立,形成了一个特有的时空结构,“乐”就在这个时空中自在地流动,在天、地、人之间回荡着。这还是一个经验的世界,充满了五光十色的具象,它们最初是出于偶然而聚集在一起,仿佛彼此之间在相互召唤。与五行相配合的各种元素关系,详见表2。
表2 先秦古书所见“五行”配合表
《吕氏春秋》《月令》《管子》等文献中关于五行的记载时有矛盾之处,和四时有关的季夏有拼凑的嫌疑,而五德、五经与五行的配合更显得牵强,但这不影响五音、八音、十二律的衍化。《礼记·礼运》曰:
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天秉阳,垂日星;地秉阴,窍于山川……五行、四时、十二月,还相为本也。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五味、六和、十二食,还相为质也。五色、六章、十二衣,还相为质也。
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四灵以为畜。
人是天地的心,是五行的开端,人品尝不同的味道、辨别各种声音、含五行之色而生。所以圣人以天地为根本,以阴阳为发端,以四时、日星等为参照。五行、四时、十二月,交替作为本始。五声、六律、十二管,轮番确定着宫音的高低。五味、六和、十二食,交替着作为主味。五色、六章、十二食,交替着作为主色。这里的五声是指宫、商、角、徵、羽。受阴阳五行思想的影响,乐律也分阴阳,阳律六为: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阳律属奇数,称为六律;阴律六为: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阴律属偶数,称为六吕,六律六吕统称为十二律。它们轮流作为宫音,因此“音”也具有循环往复性与流动性。
十二律的生律法与“阴阳五行说”有着逻辑上的联系,十二律就对应着十二月,同时也对应着四时、四方。十二律的阴阳消长与四时的阴阳消长相一致,秦汉之后,阴阳五行说对乐律学的影响进一步昭显。
其二,“三才观”及“阴阳五行说”影响了“乐象”的功能。“乐”仿效天地之道,但最终是为了人道。《管子·五行》中说:“审合其声,修十二钟,以律人情。人情已得,万物有极,然后有德。”审声、作乐的目的是反映人情,君王参透了人情,便能称之为有德之君。
“乐象”的功用也有一个转变的过程。礼乐行为最初是民间风俗,然后礼乐制度才得以确立。“乐”仿象天地,最初的功能是娱神,在春秋时期逐渐向娱人的功能转变。除了用于祭祀,“乐”在农事、战争中的作用也极大。
地有东、南、西、北四方,因而“音”有东音、南音、北音、西音。“音”和风一样,都具有流动的特点,可以流传到遥远之地。八风与“音”有着对应关系,《国语·郑语》曰:“虞幕能听协风,以成物乐生者也。”“协风”也就是东风之名,《吕氏春秋·音律》说:“天地之气,合而生风。”风就是气,知道了风气,才能制定律历,通过风向的判断,可以测定季节,听声的目的就是判断风向。《国语·周语上》记载,周宣王时,籍田之前五日,“瞽告有协风至”,瞽者为盲,能听出风声。
《周礼·大师》说:“大师,执同律以听军声,而诏吉凶。”这是音律在军事上的作用。《周易·师卦》还说:“师出以律,否臧凶。”或将“律”训为“律令”,其实这里的“律”当指律管,在战争之前,大师进行律占,以测定吉凶。黄宗炎《周易象辞》曰:“律如音律之律,铁黍不可参差,故法制禁令取象于此。”所以军声之“象”,有法度且有规则,是谐和之声,能使众人齐心协力。
此外,战争中的鼓舞之乐,能振奋士气,和军心。在战争胜利以后,奏凯乐,以示成功。所以战争之乐以鼓舞士气为主,象征着成功。
无论是宴飨时的娱乐功能还是战争中的鼓舞功能,都是为了人。听和谐的乐声还能调和阴阳,使人往健康方面发展,《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人体与天一样,也是一个整体的系统,人有喜、怒、悲、忧、恐等情感,“乐”对这些情感有节制和调节的作用。
其三,“三才观”及“阴阳五行说”为“乐象”提供了象征性思维。人头顶天而伫立于地,观象于天,取法于地,而且还要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朱长文《琴史》曰:“圣人观五行之象丽于天,五辰之气运于时,五材之形用于世,于是制为宫、商、角、徵、羽,以考其声焉。”五声的产生是圣人观五行之象、五辰之气、五材之形的结果。朱长文又道:“故达于乐者,可以见五行之得失,君、臣、民、事、物之治乱,五常之兴替,五事之善恶,灼然可以鉴也。”“乐”中可见五行的得失,事物的治乱,五常的交替以及五事的善恶。
故而乐器的制作也考虑到了象天则地,陈旸在《乐书》中说:
古者造琴之法,削以峄阳之桐,城以檿桑之丝,徽以丽水之金,轸以昆山之玉;虽成器在人而音含太古矣,盖其制长三尺六寸六分,象朞之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弦有五,象五行也;腰广四寸,象四时也;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象天地也;晖十有三,象十二律也,余一以象闰也。其形象凤,而朱鸟,南方之禽,乐之主也。五分其身,以三为上,二为下,参天两地之义也。
古琴的制作,在数字上,合于五行、四时。其制作材料,取自天地间自然生成的桐木。琴的形状上圆下方,象征着天地。琴有十三徵,象征着十二律,多余的一就像是闰月。琴的形状如同凤凰,后人也多用凤凰之声来形容古琴的声音。将琴分为五部分,三为上,二为下,象征着参天两地的道理。
八类乐器被称为八音,也分别对应着金、木、水、火、土:金,钟、镈也;石,磬也;土,埙也;革,鼓、鼗也;丝,琴、瑟也;木,柷敔也;匏,笙也;竹,管、箫也。八音与八方之风相对应。《左传》曰:“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杜预注曰:“以八音之器,播八方之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节其制而叙其情。”陈旸《乐书》曰:“金生于土,而别于土。其卦则兑,其方则西,其时则秋,其风阊阖,其声尚羽,其音则铿,立秋之气也。”这里体现了五行相生的道理,金生于土,而与土有别。金石一类其声崇尚羽,而音铿锵,是立秋的声音。
《汉书·律历志》曰:“夫声者,中于宫,触于角,祉于徵,章于商,宇于羽,故四声为宫纪也。协之五行,则角为木,五常为仁,五事为貌。商为金为义为言,徵为火为礼为视,羽为水为智为听,宫为土为信为思。以君臣民事物言之,则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唱和有象,故言君臣位事之体也。”这里以五音配五行、五常、五事。《风俗通义·声音篇》中说:“天地之风气正而十二律定,五声于是乎生,八音于是乎出。”可见,风气定十二律,从而生五声、八音。天地之风气正与阴阳二气相关。
综上所述,“乐象”有声、有形、有义,通过模仿、比拟、象征,承载着沟通、转化的中介功能。“三才观”及“阴阳五行说”是它的观念之源,天的四时流转是纵向的,四方的伫立是横向的,由此形成了“乐象”特有的时空,也影响了“乐象”的功能。“声”可以用以表现四时的流转、物象的变化、人心的丰富。阴阳谐和的乐音,是顺应四时变化的,这才是高下相随、刚柔并济的乐音,这种两两对立统一思维、类比象征思维正是“阴阳五行说”所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