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年根要我给他的《叙事空白研究》作序，我首先想到的是给一篇无字之文，让读者对着书中开出的“天窗”去作天马行空般的自由联想。当然这种玩笑是开不得的，考虑到大多数人的接受习惯，我还是要写几句话作为开场锣鼓。
叙事空白即人们通常所说的“不写之写”，我们中国人对这种叙事策略其实非常熟悉。我曾在别的文章中提到：中国文化的特点可以从“尚简”、“贵无”、“趋晦”和“从散”四个方面予以概括，其中“贵无”即崇尚空白，而“尚简”、“趋晦”和“从散”的“简”“晦”“散”，发展到极致也是无或空白。因此，对叙事空白的探讨，可以说是抓住了中国文化的根本。西方也有不少叙事作品善于“留白”，但西方人总的来说不像我们这样含蓄内敛，就空白艺术的运用来说，还是我们东方人更胜一筹。当然，我们的古人也不是只知一味追求“简”“无”“晦”“散”。汉语的表达常常是言在此而意在彼，更具体地说，是常常言在此端而意在超越彼端，也就是说，古人最理想的“简”是以少胜多，或曰“四两拨千斤”，最高明的“无”是无中生有，或曰“无为而无不为”，最顶尖的“晦”是隐而愈显，或曰“大隐隐于显”，最微妙的“散”是外松内紧，或曰“形散神不散”。只有这样辩证地看问题，我们才能把握中国文化的真谛。
“无”的反面是“有”，《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这一名称本身代表着“无”），看见大石牌坊上有“无为有处有还无”一联，那上面说的就是“无”为根本“有”乃表象。前人在“有”“无”之间经常偏重后者，老子说“大辩若讷”，孔子说“予欲无言”，庄子说“圣人行不言之教”。无独有偶，如果说语言上不开口叫“无言”，那么文字上不下笔便是“无字”。陕西昭陵那块为武则天而立的无字碑空空如也未镌一字，其西侧为唐高宗李治立的述圣碑上，则密密麻麻刻着5000余字歌功颂德的碑文。立碑目的本为刻石记事以传久远，为什么武则天要用无字碑这种形式留下纪念？较为合理的解释是，这位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觉得任何文字都不足以颂扬自己的功高德广，因此不得不付之阙如，让后人予以自由评说。这种“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空白叙事，其形成的理论基础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既然语言文字不能尽意，那就干脆不落言荃，用不说之说来道说，用不写之写来书写，“一切尽在不言中”——国人最喜欢的这一表达方式便是如此养成。直到今天，我们的小说中仍有“□□”“此处删去……字”之类的不写之写，这种“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表达方式，在域外叙事中是很难见到的。《红楼梦》第九十八回写林黛玉弥留之际，说罢“宝玉！宝玉！你好——”几个字后便阖然长逝，这里的空白比起付诸笔墨来更令人玩味。如今人们在处理微信、短信上的文字信息时，也会用表情符号、“呵呵”或“你懂的”等来代替不便或不宜明说的表述，“你懂的”最近已进入我们新闻发言人的语汇，显然这比来自西方的“无可奉告”更为高明。
如果不是因为许多别的事情缠身，或许我也会抽出时间来做一点叙事空白的研究，好在年根的博士学位论文选择了这个题目，我很高兴他做了我想做而未做的事。选择这个题目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叙事空白的范围涉及多个领域，需要阅读和消化大量文献资料，并在此基础上作细致的观察和深入的思考。对于叙事空白，中国古代文论虽然多有涉及，但其表述相对比较朦胧，西方文论则有“不必叙述”“不可叙述”“不应叙述”和“不宜叙述”等划分。我们过去只用意会方式使用古代概念，西方的分类又因语言原因很难在汉语中得到清晰体现，面对这一情况，年根以极大的学术勇气迎难而上，厘定原则，营构体系，梳理源流，分门别类，凭着顽强的毅力完成了本书各部分的论述，从内涵、原因、表述、填补和价值五个方面勾勒出了叙事空白的形貌，体现了较强的理论构建意识和学术创新能力。据我所知，这是第一部对叙事空白作系统研究的著作，将来如果还有人要在此领域继续发掘，肯定无法绕过这部拓荒之作。
当然也应承认，本书并未一举解决与叙事空白有关的所有问题，论述中也还存在一些不够理想之处，如对叙事空白的界定还须进一步斟酌，对外文文献的利用还可加强，有些论证和阐发还应更加细腻，等等。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年根当初选择的不是这个难度较大的题目，这些不足不会暴露得如此明显，但我还是支持他作这种学术意义较强的挑战，这可以为其今后的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我一直在向同道们宣传这样一个观点：博士学位论文标志着一个人学术研究的开端，这个开端在某种意义上预示了此人今后的发展。我相信年根以后会对他这方面的研究作进一步的充实提高，并由此形成自己长期用力的学术研究方向——我当年博士学位论文的题目便是《先秦叙事研究——关于中国叙事传统的形成》，这导致我后来的研究一直在“中国叙事传统”这个轨道上运行，这些年来我撰写的一系列论文，包括最近出版的《中国叙事学》和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西叙事传统比较研究”，都是朝这个方向持续用力的结果。
年根的名字中有个“根”字，这是典型的南昌人名——生于斯长于斯的南昌人取名喜欢用“金根”“木根”“水根”“火根”“土根”之类的字眼，这样的名字是非常接地气的。年根，人如其名，他的性格朴实，学问的根柢也比较扎实，在这样的根基上长出参天大树是可以预期的。
是为序。
2017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