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索伊德吓得冷汗直冒,心突突地跳,险些尿裤子。是特异感知,还是对范·米特声音里的什么东西过敏?不知怎么搞的,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此时他需要全神贯注,奋力再越一窗,不曾想这位故人却来乱他的心神。果不其然,此人就是海克特·祖尼加,药管处[11]外勤。他曾长期追踪索伊德,如今又回来了。这个飘忽不定的联邦政府扫帚星,每次进入索伊德的轨道,都会带来新的厄运和不祥。但他已经很久没露面了,索伊德甚至开始希望他又觅到了别的肥肉,一去不返了。继续做你的梦吧,索伊德。海克特在那边的洗手间旁站着,装作在玩扎克森机[12],实际上是等着有人重新把他介绍给索伊德。这一荣耀显然落在了“黄瓜”经理小拉尔夫·韦温身上。韦温来自旧金山,靠家中汇款过日子。其父在旧金山是个颇有财力的人物,发家于绝对以现金进行交易的行业。今天小拉尔夫打扮得很漂亮:赛如帝套装,链扣袖口的白衬衫,“穿上爽死你”的外国双层底鞋子,如此等等。他和这儿的每个人一样,显得异常焦急。
“喂,高兴点,拉尔夫,事儿全有我来干呢。”
“啊——下周末是我姐姐的婚礼,乐队刚刚取消了。我负责外联,要再找个顶上,行吗?你有门路吗?”
“嗯,可能有……拉尔夫,这件事儿你最好别搅和了,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真会开玩笑,哈。来,给你看看你要用的窗子。让他们给你来杯饮料什么的好吗?噢,对了索伊德,这位是你的老朋友,一路赶来祝你好运的。”
“嗯哈。”他和海克特极其短暂地握了握大拇指和食指。
“喜欢你的衣服,威勒。”
索伊德排炸弹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拍拍海克特的肚子:“老朋友,看来这些年多‘进口’了点。”
“大了,却没软,ése[13]。说起吃饭,明天上葡萄园保龄球馆,怎么样?”
“不行,忙着赚房钱,已经拖了。”
“很——重——要——的。”海克特弄出了点抑扬顿挫的味道:“这样吧,如果我能向你证明我这个坏蛋还是以前那么坏,那就允许我请你吃午饭吧。”
“那么坏……”的什么?为什么一回又一回,索伊德总是走入海克特式的油腻圈套呢?其实感觉最好的一回也只是个不舒服。“海克特,我们太老了,玩不动了。”
“曾经有过那么多的微笑,那么多的泪——”
“好吧,别说了,就这样定了——你坏你的,我来吃饭。不过行行好,我得马上从这扇窗子跳过去,行了吧?就只给我几秒钟行不行——”
节目制作人员对着步话机在窃窃私语。透过那扇关乎命运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些技术人员在外面晃动测光表、检查音量。索伊德调息定神,反复默念着一条咒语。范·米特声称这条咒语是索伊德花了一百美元才买来的,在去年他的瑜伽课程即将结束时,他们催着索伊德用每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买了下来——这钱可是索伊德压根儿不愿乱花的。接下来一切就绪。范·米特迅速行了个斯波克先生[14]的瓦肯举手礼:“准备好就上,老索!”
索伊德对着柜台后的镜子瞄了自己一眼,头发一甩,转身,预备,尖叫着冲向窗户,脑子里一片空白,哗啦一声撞碎玻璃飞了出去。在撞上的瞬间,他就意识到出了怪事。几乎没什么阻力,玻璃就全掉了,声音也不对头——不脆,不亮,不响,只是轻轻地、闷闷地碎裂了。
索伊德完成任务后扮出疯样子,向每一台摄像机做扑状。等警察们做完记录,索伊德发现海克特蹲在撞碎的窗前光闪闪的玻璃碴中,手拿一片晶莹透亮的锯齿状多角形碎片。“看咱坏人的。”他露出牙齿笑着喊道,那种恶心的笑容已久为索伊德所熟悉。他像蛇一样头猛地向前一扑,把玻璃咬掉一大块。天哪,索伊德惊呆了:他疯了——不对,他此刻竟不停地嚼着,嘎嘣嘎嘣,碎末子从嘴里掉出来,笑容还是那么讨厌,嘴里“嗯嗯”着:“Que rico, que sabroso[15]!”范·米特追着一辆正开走的医护车喊:“护理员!”索伊德却已恍然大悟。他是《电视报》的读者,对新闻界可不是一无所知,这时候正好想起一篇文章讲到过一种特技表演用窗“玻璃”,透明糖板做成的,只会碎开而不伤人。难怪刚才觉得这回用的玻璃古怪——小韦温取掉了原来的玻璃,装上了这种糖制的假货。“又受骗了。谢谢,海克特。”
而海克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辆挂着政府牌照的大型灰色小轿车里。迟到的记者们还在搜拍黄瓜酒店的外景和有名的旋转标志。小拉尔夫很高兴,早早就点亮了标志。那是一盏巨大的绿色氖灯,呈黄瓜形,上面有闪烁的疣状凸起;瓜形翘起的角度再差一两度就有下流之嫌了。索伊德明天必须在保龄球馆露面吗?从法律上讲不必。团团夜雾罩住了宽阔的侧道,进而罩住了101公路。联邦警察海克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光亮,车虽然驶入了雾中,又隔了车窗的反光玻璃,但索伊德仍然能看得出。他能够预感到,又有人要玩新花样。多年来海克特千方百计想把他变成眼线,但直到现在他依然“守身如玉”——从法律意义上讲是这样。不过这个小杂种是不会罢休的。他不断地来,花招回回翻新,招招疯狂有加。索伊德知道,总有一天,仅仅为了求得一些安宁,他会说,算了吧,然后就投降。问题在于,会是这一回,还是接下去的哪一回?是否该再等一局?这像是“命运轮盘”[16],只是这儿没有任何帕特·萨吉克给他真诚的同情,使他得到安慰,也没有皮肤晒成棕色的美女范娜·怀特在他眼睛的余光里对着轮盘鼓劲加油,祝他好运,并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地把一条信息抛给他——他知道,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看清楚的。
索伊德及时赶回了家看自己上电视,尽管他不得不等普蕾丽看完四点三十分的电影——皮娅·扎多拉演的《克拉拉·鲍[17]的故事》。她回到家后用手指头摸摸那件鲜艳的印花礼服裙:“爸,我太喜欢了。挺新颖,真的。你用完给我好吗?好盖我的蒲团垫子。”
“嗨,你有没有约会过伐木的,像砍木头、捆木头的那种人?”
“索——伊德……”
“别动气。你瞧,他们有几个悄悄把电话号码塞给了我,看见了吗?还有大大小小的票子。”
“为什么呀?”
索伊德做个怪样,眯起眼仔细打量女儿。她是不是在故意套他?“咱们看看,1984年,你该是……十四岁了?”
“猜得不错,想参加有奖猜车吗?”
“没啥秘密的。哟!”索伊德脱下那件肥大的花衣服。女儿假作受惊地别过脸去,掩着嘴,嘴巴鼓得圆圆的。他里面穿着宽松的旧式冲浪内裤和破损的哈桑T恤。“拿去,完全属于你了。我看看自己上新闻的模样,好吧?”
他们一起在电视机前的地板上坐下,旁边摆着椅子那么高的一袋奇多饼和一扎六瓶的葡萄柚苏打水,都是从保健食品店买来的。他们看完棒球赛预告、广告和天气预报——又没雨——然后是收尾节目。“接下来,”新闻节目主持人斯吉卜·特洛姆布莱轻笑道,“葡萄园每年一度的事件今天再度发生了。当地哈哈院门诊病人索伊德·威勒又一跃穿过了另一个地方的玻璃窗。这一行为已为大家所熟悉。这一次得到垂青的是大名鼎鼎的黄瓜酒店,画面上可以看到酒店常见的外景,就在101公路附近。86频道热点新闻组得到一位不愿透露姓名者的电话通知,及时赶到现场拍下了威勒的所作所为。这件事去年差点上了‘早安美国’[18]节目。”
“爸,挺棒的。”电视上,索伊德从窗中飞射而出,已配上了真玻璃碎裂的声音。警车和消防车的镀铬层光亮闪闪,增添了活跃的气氛。索伊德看着自己落在硬硬的地面上,打个滚,爬起来,扑向摄像机,露出牙齿尖叫着。走形式的登记和释放镜头剪掉了。不过,有一点他感到满意——那件衣服从电视上看确实够惹人注目的:光灿灿的橙黄色,近乎紫外线的紫色,还有些酸黄色;稍显品红的印花采用重又流行的夏威夷“鹦鹉呼拉女”图案。换到旧金山的一个频道,屏幕上正在放慢镜头:无数玻璃碎片画出喷泉水珠般流畅的曲线,索伊德在空中变换着各种姿势,他自己都记不得做过这些姿势——其中很多如果定格下来,都能拿到摄影奖什么的。节目接下来对他以前所做的跳跃进行了简要回顾,越往过去,色彩和制作就越差。最后是现场直播一个专门小组远在奥运赛场的讨论,参加者有一位物理学教授、一位精神病医生和一位田径教练。讨论围绕索伊德这些年来技术上的进步,指出了出牖型人格,即喜欢从窗里跳到窗外者,与穿牖型人格,即倾向于穿窗而过者,之间不容忽视的区别,以及两者所反映的截然不同的潜在心理。大约就是这时候索伊德和普蕾丽把话题扯开了。
“爸,给你打九点五分,个人最好成绩——只可惜录像机坏了,不然可以录下来。”
“我正在修呢。”
她淡淡地看着他:“我们确实需要台新的。”
“我就是缺钱,倔人儿。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
“别这么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全是废话!我能怎么办?是我把这些糕呀饼呀的到处乱扔的吗?冰箱里摆的不是白糖,是糖果,是雀巢粉,哼!我有一点权力吗?”
“唉,我只是在说钱的事,孩子。谁说废话惹你生气了?”
女儿长而光滑的脖颈上面那颗脑袋精微地一拧一歪,仿佛迅速调节到了一种使她得以与爸爸进行交谈的姿势:“嗯……大概最近说了一两句话——太自我。”
“啊对了,没错,那个出了名的毒品加陋食专家,名字是从哪儿取的来着——又忘了——从哪个机器人吧?”
“从《以赛亚书》第二章第四节,《圣经》里的一首诗,”她慢慢摇摇头,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还是你的朋友、他的嬉皮虫爹娘1967年给他取的,意思是不是化战争为和平、把矛枪打成镰刀[19]之类的反战傻玩意儿?”
“你们俩的事儿最好小心点。你有没有想过R2D2[20]其实很小气,万不得已才买吃的给你?他都干些什么?他给你吃什么?”
“爱是说不清的,爸。你大概忘了。”
“我知道爱说不清,1956年就懂得了,连那些吉他休息时间的事儿算在里面,全都懂了。你和这个人在恋爱,唔,大概你忘了,我认得他。我记得你们这些孩子不久前还在万圣节结队讨糖果吃呢。而且我跟你讲,不管哪个孩子,只要像《遇难日》里的‘贾森’那副模样出现在门口,求你听着,从精神病先例看,他肯定有点麻烦。”
普蕾丽叹口气:“那一年人人都是贾森。现在他是古典派,像弗兰肯斯坦[21],那又有什么?我搞不懂你干吗在这一点上作梗。要知道以赛亚一直是崇拜你的。”
“什么?”
“崇拜你跳过那么多窗子。他把你所有的录像都仔细研究过,说你好几回险些被戳透。”
“险些,哦……”
“玻璃直接从窗框里掉下去,”她解释道,“碎片是不是尖矛?力量够不够把你戳个窟窿?你一向冷静极了,视死如归,以赛亚说他的朋友们都惊叹不已。”
他脸发白,想吐,不过还能睁开一只眼睛,犹疑地打量着女儿。没必要跟她讲今天的假窗户。她那么真诚,甚至是没来由的崇拜,正好蒙过去。可是,以前每回跳窗都蛮有趣的呀!难道他真的差点就没命了,或者真的差点就要动大手术?这可能吗?要这样,从此以后就全得仰仗糖做的玻璃喽,不然还有什么指望赚这个钱?见他妈的鬼——这些年他还不如搞些乔伊·切特伍德式的惊险表演[22],赚些硬邦邦的钱。
“……我认为你和以赛亚还可以做生意,”分明是普蕾丽在说话,“因为我知道他是乐意的,只要你思想开放些就行了。”
索伊德不知她说的是什么生意,强迫自己往好里想:“只要他不帮我开放就行。”说完赶紧一躲。一只运动鞋嗖地从耳边飞过——谢天谢地,女儿的脚没在鞋子里。
“你以发型取人,只看头发。”她手指一晃一晃的,那副架势既像邻居吵架,又像肥皂剧里的精神病医师,“你变得跟你爸爸一模一样,成了你做嬉皮少年的时候讨厌的那种爸爸。”
“不错,我那时候造成的公害不比你现在的男朋友轻,但是我们那一代人谁也不会半夜出现在人家门口,连冰球面罩都不戴,手里还拿着五花八门的刀子,有些简直像镰刀!你说我们可以做生意?什么生意?整修夏令营?”他说着就向女儿扔奇多饼,鲜橙色渣末四处散落。
“他有个好主意,你先听听嘛,老爸。”
“叭(爸)这个,”索伊德吃了块本打算扔出去的奇多饼,“当然可以听听,希望我还能听,不管你把我看得多保守。再说了,他现在劣迹斑斑,说不定以后还能变成好小伙,就像《格吉特》里的蒙多吉,不管怎么说……”
“以赛亚!”女儿喊起来,“咱们快提出来吧,他这么好的心情很难说能维持多久。”以赛亚·二·四从另一个世界里钻了出来,他一直在那儿的轨道上等着。[23]索伊德注意到他今儿把莫霍克式的长发染成了鲜绿色,发梢用气笔上了点品红。唔,这两种颜色恰恰是索伊德一直最爱的。其中的原因嘛,普蕾丽最清楚了。她给过以赛亚不少60年代奇颜怪色的T恤和烟灰缸。这样讨好是不是有些荒唐?
以赛亚打招呼时就又是拍巴掌又是指指点点——他一直莫名其妙地认为索伊德在越南打过仗。其中有些手势索伊德认出是丛林老兵和监狱犯人用的,有些却像是自编舞蹈动作,他绞尽脑汁也看不出名堂。以赛亚自始至终哼着吉米·亨德利克斯[24]的《紫雾》。“嗨,嗯——威勒先生,”以赛亚到底开了口,“你还好吧?”
“这‘威勒先生’是啥意思?‘你这午餐肉,笨蛋’跑哪儿去了?”上一回见面他们始于心平气和地谈论音乐方面的分歧,而后感情迅速升级,开始大规模排斥对方的大部分观念,进而以这句台词达到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