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客旅
《古兰经》说:“他们确信自己必定见主,必定归主”(2: 46);它又说:“你们要像他创造你们的时候那样返本还原。”(7: 29)就这两段经文的含义而言,它隐隐约约地提出了三世思想,即前世(先天、先世)、现世(今世、尘世)和来世(后天、后世)。就人而言,亦即人从前世来到现世,再由现世回归来世,完成人的整个行程;或者说,由先天精神性实体的人,到现世活蹦乱跳的人,再以名为躯体、实为灵魂返回后世。
苏非主义把尘世视为人的寄寓之所——“旅店”,人在尘世的整个生活,视为客旅在途中宿居,以此说明人的现世生活短暂,正如客旅终将返乡一样,回到他的源出地,“返本还原”。有时,苏非主义也把现世生活比之人在剧场观戏,戏总有散场之时,其后人必定返回家园。苏非主义所说的家园,亦即来自于主、返归于主。
王岱舆关于人的三世及其客旅思想,做了如下表述。他说:“人有原始、现在、归回三世。即若原种、发露、成果之三时,缺一则始终不备矣,是故尘世浮生,乃人寄寓。”他还说:“真赐(‘信仰’——引者注)之义有三:曰‘顺一’、曰‘认一’、曰‘成一’。顺一乃受命之时,在于先天,是为种子;认一乃遵命之时,在于今世,是为培养;成一乃复命之时,在于后世,是为结果。”这是说,在王岱舆看来,任何人的现世生活,在三世中只是其中的一个短暂阶段——“今世”——的生活。所以他说:“是故经云:‘人生在世,即是客商。所有之物,无非借贷。’然客商毕竟回家,借物定归原主,岂长住之真有哉。”所谓“客商毕竟回家,借物定归原主”,就作为客旅的人来说,在现世生活中的寿命可能有长有短。但他们暂时寄寓在现世,终究要“必定见主,必定归主”,返回到真主那里去,接受预定的末日审判。这完全反映了从信仰出发所表述的回归思想。在民间,有人“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的通俗说法,与上述从信仰主义观点出发做出的表述完全不同,则是从生死视角表明这一自然状态的。
马注在表述其客旅思想时,既有三世思想,又提出人有“五时三会”主张。关于三世和“五时三会”将在“天道观”中讨论。
马注关于客旅思想,不过是在重复苏非主义的教诲,认为这是信众在世间的最佳选择。马注关于客商思想还做如是说:
灵魂在体,如囚禁狱,非脱其形躯,必不能见妙世之恩典与真主之清净。(卷之四“课施”)
他说:“人生暂寓,如长途之过客”,他把“灵魂在体”,说成是“如囚禁狱”,则是诺斯替派的思想。其要义是说,人只有通过清心苦修,去领悟神秘的“诺斯”(“真知”),或神秘的、超自然的知识或智慧。他认为,人有了这种智慧就可以了解宇宙万有,从而把人从物质世界中拯救出来;在他看来,肉体是囚禁人的桎梏,人的灵魂来自精神世界的人的原型。人只有“脱其形躯”,灵魂才得以获得解脱。这一说教,很适应苏非主义所主张的精神修炼的需要,从而接纳其说教。对此,马注还提出,
清真至理,以人生为客商,以尘世为市集,以性命为资本,以交友为经纪,以心术为权衡,以善恶为货卖,以死亡为归宿,以升赏为富贵,以降罚为贫贱。客商一定回家,借物终还原主。何所营而来,何所营而往?(卷之一“指南叙”)
天地为籓庐,人生为寄寓,性命为借赀,世道为剧场,富贵为傀儡,妍媸为粉黛,玩用为戏具……鼓罢锣收,戏场终散。问君资借何营,难免赤手空返。(卷之五“格论”)
马注所说的,人生“为客商”、“为寄寓”,人生所在之地,不过是“市集”、是“剧场”。因此,马注形象地说:
……客商一定回家,借物终归原主。不然,则天国虚设,地禁空有,亦何以别顺逆,分善恶,定贤愚,明升降?故经云:“这是趸邪(‘世界’——引者注)上临了的一个栈道,后世的头一个栈道。”又云:“你去时,众人喜,你要哭;你归来时,众人哭,你要喜。”(卷之九“认己”)
这是说,人们能否认识到“临了”,即人的死亡或面临死亡这一点,完全在于他们是否有此悟性、有此认识能力。所以他在“指南叙”中提出,
韶光荏苒,逝者如斯,名利有时而尽,恩爱有时而穷,死亡不可预度。智识之人若探海寻珠,得者便登彼岸,岂可虚延岁月,如梦如痴?(卷之一“指南叙”)
在他看来,人们只有认识到,作为客旅,人生居留世间无外乎是逢场作戏,终有收场之时,从而揭示了人生虚无、短暂,终将返归真主,接受预定的末日审判之说。其伦理说教性质,极其明显。
马注在表述其客商、旅店、剧场等思想的同时,尽管认为客商终将返归到他们的源出地,但这并非即时变为现实的事,人在世间总会居留一段时间。因此,他在伊斯兰教允诺信众可以享有两世福乐的同时,对那些在尘世生活中,仍然极其贫困、低下的社会层次的广大信众来说,尤其是南明政权以来云南等地区连年战乱的情况下,强调苏非主义的安贫、自制、坚忍、克己思想,不仅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而且在平定吴三桂叛清后,都是适应一般信众心灵需要的、一付自我安慰的清凉剂。因此,他不时强调贫困生活中仍有其“真乐”,而那些富贵的人,却真正生活在“真苦”之中。他说:
人知富贵为乐,而不知贫贱中有真乐。人知贫贱为苦,而不知富贵中有真苦。(卷之五“格论”)
这种“贫中有乐,富中有苦”的苦乐观,表面上,给予贫贱者以安慰剂,而对那些富贵者则提醒他们应予警觉。实际上,他主张的仍然是安贫、自制、坚忍、克己的思想,告诫常人,尤其是穷人应安分守己、乐于现状、听天由命、克制欲望,在生活中不应有所苛求。
如果就马注所受苏非主义影响而言,他的诗词本身反映出《清真指南》有着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马注在“格论”中,有“壬午之春,二月”(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梦游“清虚之府”的录记。其内容大致是说他在梦游中的所见所闻。因“心旷神怡”,闻歌惊醒,则将梦中所见所闻赋诗如下:
信步登楼入上方,水晶帘外卷沧桑。
天宫忽现瑶池色,云路先传玉蕊香。
疑是湖山呈皓魄,故猜银汉写天章。
凭高一望思前梦,仙句犹闻在耳傍。(卷之五“格论”)
其后,他在“天宫赋”中,描述梦中游览天宫的种种奇妙情景,甚至还与圣人亲切交谈。他除受命赋词外,在惊醒后,随之写有:
附翼登临入上方,水晶帘内日同光。
归来不觉身如梦,犹带嫦娥匣里香。(卷之九“天宫赋”)
这方面的表述,还可以列举他所撰写的诗词,往往有着鲜明的苏非主义的痕迹。其中,既有世间不过是戏场,人生虚幻、短暂,应早作思量的思想;又有美人与镜、过往客商的说辞。例如他的诗词说:
丑净旦生戏一场,争名夺利为谁忙?
红尘未必长留客,白日何曾悯少亡?
看破世情浑是梦,得来真路自主张。
莫随蜂蝶花间闹,最怕东风一夜狂。(卷之九“认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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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罢明钟总不知,皆因沉醉自昏迷。
我今觑破牢笼计,为笑黄鹂奋翼迟。(卷之九“认己”)
他提出,信仰之贵,“独赋谟敏”(这里说的“谟敏”,指的是信奉者)。天地万物不过是羁绊,“客商一定回家,借物终归原主”。以此譬喻世间不过是过眼云烟,提醒信奉者宜早做准备。在“魔鬼传”中,马注还列举世间的享受、欲望,犹如魔鬼一样,蛊惑人的种种恶行,警示世人。他说:
魔祟从来无实言,但逢好事便心烟;
虽然不见梦燎焰,少老衰亡骨已煎。(卷之八“魔鬼传”)
※ ※
撞罢明钟总不知,皆因沉醉自昏迷。
我今觑破牢笼计,为笑黄鹂奋翼迟。(卷之九“认己”)
※ ※
拍掌呵呵戏一场,吉人逍乐坏人忙。
应知畜类无天国,定识优娼入禁房。
看见儿童乘竹马,又携扶老过东墙。
英雄不肯回头看,泪滴征鞍枉断肠。(卷之九“认己”)
马注所撰写的诗词很多,这里不能一一引录。它反映出马注行文中的神秘主义非同一般。其主旨在于表示:人勿过于贪恋今生今世,应为后世早做准备。人如能顺利通过末日审判,赴极乐天园,以享永恒福乐,才是人生的终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