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NGO口述史(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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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次创业

问:你们在创业过程中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答2:这个企业是由我们夫妇俩一手做起来的。1993年养殖经济发展以后,中国农村家庭作坊式的企业受到更多的挑战。农工潮出现,青壮年农民都出去了,农业企业怎么发展?在那个时候遭遇了很大的瓶颈。

答1:1992年邓小平的南方谈话,我看了三遍。后来又看了十多遍,这个文件的复印件还在那儿。我是准备战天斗地,围绕一个产业,一定要把它搞大、做强,包括饲料、兔皮加工,等等。当时我还向农业器械配套设施加工厂做了汇报,在这个规划的过程中,我们的家庭作坊出了点问题。

答1:要加一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答2:他的兄弟姊妹都参与了,但最后却要分家,最终我们净身出户,1000多万元都让他们分了。

答1:1992年的时候,我们总资产是1300多万元。

问:1992年的时候1300多万元?

答1:是的,总资产。

答2:我们后来从1992年的千万富翁跌到1995年的两万块钱,这还是我的私房钱。这以后,我们又开始了第二次创业,一直到现在。

问:你们一开始是全家一起创业的吗?

答1:不是。

答2:那时候农村只要有一个平台可以挣钱养家糊口,一家人都会围着转,所以说无形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家庭作坊,再接着就变成家庭企业,股份不明确,债权、责任、权力也都不明确。

答1:还有必要理清一下,当时家庭的主导是我。我对政策的反应最敏锐,书平非常认真,能吃苦,而兄弟姊妹因为比较小,都是在幸福当中慢慢长大的,他们的目光就比较短浅。他们认为子女都是父母生的,所以财产应该平分,就要求把财产分割。但我希望把它变成股份公司,人人平等,股份分红,以劳动获得工资。然而他们就把这个误解为我们俩要独吞财产,这严重阻碍了我们事业的进一步发展。那会儿我们是刚要到高速路了,结果却马上又回到了田耕路,还是小的田耕路,那是一个最大的打击。

答2:在当年中国的传统农村企业向现代化农业企业转型的过程中,我们是败下阵来的。当时,我们俩的规划是除了办学、养殖,还有肉加工、饲料加工、农业机械设施的加工,包括皮草,等等。然而,实施这些规划前,首先要清家底,家里还有多少钱?能买多少土地?能建多大的厂房?能有多少流转资金?在清家底的过程中,他的兄弟姊妹觉得要再投入的话肯定有风险,他们希望能把钱拿在手里。当年他们的说法是坐着也有吃的,躺着也有吃的。

答1:对。他们就明确和我们说:“终身都吃不完。”

答2:他们说“三代人都吃不完,我干嘛要冒这个风险”,就不愿意进行资产重组,最后闹到分家的地步。同时那一年希望集团1982年,刘永言四兄弟创建希望集团。经过十多年的开拓,希望集团先后被评为“中国500家最大私营企业第一名”,成为中国民营企业的一面旗帜。1995年,刘永言四兄弟明晰产权,进行资产重组,分别成立了大陆希望集团、东方希望集团、华西希望集团、南方希望集团(新希望集团),各自在相关领域发展。也是闹分家,他们分成了北方希望与南方希望,他们分家后是做大了,而我们是分得败下阵来。

答1:我认为这就是他们的知识结构问题和与时俱进的学习能力不够。

问:然后你们就进行了第二次创业?

答2:对,1995年我们拿着我的两万块私房钱进行第二次创业。

答1:那是我们俩的稿费。

问:为什么是净身出户?

答1:我们认为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吃苦耐劳和创新精神必须要有,那是我们主动放弃的。

答2:那时父母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一碗水要端平,于是想让他们四兄妹各得四分之一。但我们是希望把财产分割以后以股份的形式明确责任、风险意识,等等,股份明确了,以后的红利也明确了,这样就不会打内战了。结果他们不愿意,而我们又不同意他们分割,因为分割后我们的舞台就分散了。最后我们一家吵闹,把整个产业都吵败了,我们是自愿走出来的,随他们怎么分、怎么弄。

答1:然后从头再来。我最喜欢的就是蜜蜂精神,有人把糖舀净了不重要,但蜂王还在、蜂后还在,不着急,咱们再酿蜜。

答2:所以我们最后就决定放弃家里的一切。

答1:当时我们已经是开着轿车,拿着大哥大了。

问:你们是要保住这个壳?

答2:这个壳也没有了。

答1:一无所有了。

答2:1992年到1995年大家几乎都把我们忘记了,那个时候信息传递得很慢。

答1:那会儿我从128斤瘦到85斤,我就不相信没有翻不过的山。我的信念是把困难当朋友,与一个又一个的困难交朋友,然后把这些困难一个一个地翻过去。这差不多历经了三年时间。

答2:1995年到2000年我们才算是恢复到正常的生产经营。

答1:也不尽然,大概三年的时间里,我们两个人赚了50万(元)。她胆量很大,我的胆量也很大。虽然机械设备没有了,手机也没有了,因为都用于买资料了。有些人还不相信,私下里就说我这几年不可能割草。其实就是我自己割草,那会儿我整个人瘦得五官都变了,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排长”,都能数得清骨头有多少根。

答2:我们就是这样从那个时期过来的。对于未来的目标和前景,其实,我们没有刻意去规划。

答1:有规划,怎么没有规划?我还有梦。什么规划呢?我们好好干,认真把这个产业稳固、夯实好,然后再在我们的社会企业上多做一些文章,认真思考怎么去传承。

答2:其实很多年前,我们的企业打了第二个翻身仗。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我们不太希望去定一个商业目标,去实现多少产值,做到跨国公司、上市公司,我们已经没有这种目标了。我们就希望我们的企业是一个健康、长寿的,梦想着把它做成中国的百年老店。另外我们也没有别人那么多的奢望,我们第一是希望受到尊重,第二是要快乐,也就是想做受尊重的、快乐的企业家。

答1:对,阳光、快乐、爱心!然后就是积累、展望,再定计划,我们的后劲还足着呢。

问:1992年,您是听到邓小平讲话以后才想把家庭企业转化为农业式企业的?

答1:邓小平南方谈话以后我就想要起飞。当时在中国有多少人有一千多万(元)?

问:1991年就有一千多万(元),后来更多吗?

答1:1992年,相当于现在上亿(元)的资产。当时我们政府已经把计划委员会、土地的指标等批文都(帮我)弄好了,只欠东风了。然而家里把财源给我断了,所以我当时几度不能交差。后来我们就另起炉灶。没有翻不过的山,我们把困难当朋友。

答2:你们可能很难理解当时这种传统家庭里面的经营模式。

答1:有的往天上拉,有的往地下拽。

答2:尽管他是领袖人物、领军人物,但家里的理财由父母做,整个经营没有分开。旭平他还有一种观念,显然父母在这个事情上面的处理是不公的,但天下只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

答1:父母对他们的儿女永远都是平等的。

答2:曾经有人说我们可以通过法律程序来判定谁该得到多少,但我们认为那个官司打下来赢了也是输,输了也是输。

答1:对。

答2:你赢了,虽然能得到财产,但在所有知晓我们的圈子里面,这是大逆不道的。

答1: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放弃。身体来自于父母,更要敬重父母,所以不争了。

答2:所以我们最终选择了最后一种,退出来,净身出户。

答1:我没有权利折磨别人,但我有权利折磨自己。

答2:然后我只用了一句话安慰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另起炉灶”。

答1:对。咱不是还有技术嘛!咱不是还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嘛!

答2:我们还有一件最浪漫的事情,就是他早晨背着猎枪出去,我就可以去买做肉的调料,然后给他装子弹,等着他回来,晚上就有一顿大餐。

问:到哪儿去打猎呀?

答1:到那些后山上。打野猪、野兔、野鸡。我爬山很快,五分钟就能上去,然后潜伏着,开枪就会打中。

答2:他打野鸭什么的,反正不会空手回来。我们隔壁是党校,那时候我们还比较年轻,有个老师就经常笑我们:“你看那两口子最好了,该做事情的时候,他们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养兔子。只要旭平一出去打猎,他老婆就在家里面就给他弄子弹。”

答1:她在家里造子弹的方法,是我教她的。

答2:我就在家给他自制子弹,用黑火药填充,再把子弹壳封好,装好。

答1:12口径的弹壳。

答2:每一次都这样。后来他最低落的时候,不是觉得财产分完了,关键是他的舞台没了,他事业的舞台没了。

答1:对,我的舞台没了。

答2:他的资金和平台都没有了的时候,是他最低落的时候,只要说到兔子,对他就是一种伤害。甚至在那个时候,他拿着双管猎枪想要自杀。

问:想过自杀?

答1:我想过,是打心脏好一点,还是打头好一点?后来我儿子去看我,我看他很乖呀,才三岁,走得不是很稳当,过来就问我:“爸爸你在干啥?”我听了很心疼,算了,不死了,觉得不值得。

答2:我是狠心把他那把双管猎枪给卖了,卖了以后我就痛哭了一场。为什么哭?我觉得那是他的心爱之物,不应该给他卖掉,但我真怕他哪一天就拿着那杆枪对着自己。后来我们从1992年到1995年整整苦熬了三年。

答1:对,那时候兔子少。

答2:那时候净身出户,我怕他真的被家里面逼得想不开。那时也不能再说兔子了,因为兔子是与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东西,就不能再说这个产业了。

答2:我们把孩子送到我娘家,然后我们俩就一起出去了。我们当时去了海南、广西、福建,原来是因为忙得没时间出去,我们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还有多少人是需要我们的。

问:去旅游?

答1:去游山玩水。

答2:在那个过程中,我们拜访了很多学员(当时全国各地有20万学员)。实际上,一路走来我们除了路费,住宿、生活什么的都由学员给我们包了,我们也没有花太多钱。

有一个学员看我们过来了,觉得我们这样两个人一般不会一起出来的,就问我们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们就说从海南到的广西,他就觉得以我们的时间、精力是不可能这么走的。后来,问到我们的伤心处时,我们就告诉了他有时间和精力这样出来走走的原因。他就对我们说(因为很多学员叫我师娘): “任老师、师娘,你们怕什么,如果你们真的落难了,你们号召一声,每一个学员给你捐一元钱,你们俩就可以挺过来!”那个学员当时跟我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就觉得我们还可以再坚持。他从13岁开始养兔,养兔业和他的生命是同等重要的,财产对他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而且没有钱的时候还有一份亲情在。

问:原来的那些产业现在怎么样?

答1:他们现在只租房子,我兄弟姊妹也没有扩大经营,产业也没有增值。

答2:他们是在吃祖业了,他们当年说的吃三代人也没问题,现在确实吃三代人没问题。房产都在增值,他们租房也能维系自己的生活。

问:你们现在关系怎么样?

答1:关系一般吧。

答2:还好。

答2:前几年我跟旭平爸说:“爸,非常感谢家庭的那场 ‘纷争’。假如我们是败在自己没有创新,自己没有可持续发展的能力上,或者我们败在另外一个节点上,我们可能起不来。”

问:感谢有那场“纷争”?

答1:对。如果没有“纷争”,如果我们弟兄姊妹的修养程度一致,我们可能会赚几十个亿,那个时候再发生战争可就不得了了。

答2:所以我说那是我们的一笔财富。我们现在很淡定,什么风浪都过来了,无论社会有多少诱惑,对我们而言,都是能坚守的。

答1:后来再加上“5·12”是指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北川发生里氏8.0级地震,被称为“汶川大地震”。地震,我实际上把个人看得更淡了。当然,我也看了很多企业同行沉沉浮浮,所以我觉得一个人还是要争气,还是要有志气、有骨气,要大气,不能有邪气,无论如何不能有邪气。“我们没有背景,但我们有背影。”好好干,跟着时代的脉搏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