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一 研究动机
先秦儒家的王道思想,主张周天子位居“天下”的中心,四裔诸侯皆为周天子的臣属,用以屏障周王室。汉代独尊儒术后,儒家学说成为中国的主流学术,而“天下秩序”、“华夷之辨”、“君臣之分”等概念,也成为传统政治文化的核心意识。美国学者费正清(John K. Fairbank, 1907~1991)提出“中华世界秩序”的论点后,大大影响了国际学界的研究动向,相关论述甚多,但这些研究成果都针对中华世界秩序的“现象”进行讨论。1990年代以后,针对中华世界秩序“原理”的研究成果,逐渐取代这些只讨论“现象”的先行研究,让“中华世界秩序”的研究又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如张启雄教授首先提出规范“中华世界帝国”的“中华世界秩序原理”,并将儒家伦理观分为多项概念,说明天下就是中华世界帝国,天子就是中华世界帝国皇帝。中国全土是为王畿,即为“华”,皇帝直接管辖臣民;中国以外的周边诸国为屏藩,即为“夷”,皇帝可通过属国国王,间接管辖属国臣民。当有外来者要求与中国往来时,中国政府安排册封、上表、纳贡、赏赐等仪式,确认皇帝与外来者的君臣身份,彰显双方的尊卑位阶,并将这些外来者定位为藩属,纳入中国与周边国家共构的“中华世界秩序”。据此,中国与周边诸国的往来,多以“礼”为媒介,而这些礼仪仪式都带有政治文化的隐喻,从这些仪式的安排,可观察往来双方的政治从属、经济交换及文化交流等种种面相。
“宾礼”即款接宾客的相关礼仪。根据主客身份的不同,“宾礼”又分为两大类型:一是君臣之间的“朝贡礼”, 强调不对等位阶;二是臣属之间的“聘礼”,强调对等位阶。而中国款接外来者的礼仪仪式,皆归入“宾礼”的范畴,并依据外来者的身份,安排相应的款接仪式,彰显往来双方的政治关系。由此可知,若要探讨清代的对外关系,不能套用欧洲诸国的主权观念(Sovereignty),必须分析“宾礼”的仪礼次序,方能理解清帝国与周边诸国的往来方式。
自签订《江宁条约》、《天津条约》后,清政府因战败,不得不同意平行往来、公使驻京、亲递国书等款,无法再将英、法、美、俄四国视为“夷”,也无法再以“朝贡礼”规范这些国家的交涉仪节。为了维护“天下秩序”的正当性,清政府必须另辟蹊径,将这些国家纳入“宾礼体制”的规范,并借由不同的款接仪节,重新“正名”这些外来者,建构中国皇帝、各国君长、外国驻京公使的等差位阶。尤其是礼制本身,便可衍生多种层次的权力关系,如行礼方式、服装穿着、公文用词、座位安排、入门登阶的位置,皆显示权力关系的变化。因此,外国公使如何觐见皇帝的礼仪问题,便成为中外双方争执的焦点之一。
对清政府来说,“外国公使觐见礼”问题实涉及整个政权的正当性基础。从咸丰朝、同治朝、光绪朝的交涉过程,可知清政府为了“外国公使觐见礼”的问题,做了各种的努力,尽量将外国公使定位为皇帝的臣属。即使八国联军占领北京,甚至强迫清政府签订《辛丑和约》,光绪君臣仍汲汲于“外国公使觐见礼”问题,不愿轻言放弃皇帝的至尊地位,也不愿彻底抛弃“宾礼体制”。清政府对“外国公使觐见礼”的坚持,或可解释为清朝君臣对“天下秩序”崩解、“以夷变华”的焦虑感,同时也是他们解决正当性危机的自强之道。
过去学界受到现代化理论的影响,多以为清代的对外关系封闭守旧,并批评清政府执着无谓的觐见仪式,无视国际法的外交惯例,遂引起中外双方的觐礼之争,使中国自绝于国际社会。在外交史的研究框架之中,这样的论述或有道理,但不免有过度简化之虞,未曾深究下列问题:第一,“宾礼”的内涵是什么?第二,“宾礼体制”是否等于朝贡贸易?与清代涉外体制有何关联?第三,为何清政府执着于“外国公使觐见礼”的仪式?第四,当外国公使坚持行“鞠躬礼”时,清政府如何变通拟订“外国公使觐见礼”方案?又如何解释觐礼更定的现况,让中国官民和外国公使都能接受这样的改变?第五,“宾礼”如何落实到中外双方的地方交涉?又如何制定中外往来的仪节,规范外国领事、洋商及传教士的行动?第六,“外国公使觐见礼”的更定,将如何影响清帝国的涉外体制、权力分配及“天下秩序”的理念?第七,“宾礼体制”如何过渡到西式外交礼仪(礼宾),并接受国际法为中心的国际秩序原理?本书将考察这些问题,观察清代对外交涉体制的变化,了解中西礼制的冲突根源,并探讨“天下秩序”与中国近代政治文化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