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早期的宗教批判
由于青年马克思文学诗歌习作和与父亲通信中对基督教基本保持着“一种泛泛的、没有感情色彩”的自然神论的信仰,要考察马克思早期的宗教批判,我们将再次回到他的《博士论文》。实际上,从1837年开始,马克思接近了青年黑格尔派,并成为柏林青年黑格尔派的博士俱乐部成员。受施特劳斯的《耶稣传》、契希考斯基的行动哲学和鲍威尔的宗教批评的影响,马克思也开始了自己理论批判的历程。到1841年3月,马克思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这篇论文既是对自己早期哲学研究的总结 (第一章已经论述过了),同时也是对德国宗教批判传统的继承和发扬。正如科尔纽在《马克思恩格斯传》中所言:博士论文的写作,对于马克思来说,就像他给自己的父亲写信时提到的那样,是第一次巨大的自我深化,这次重大的自我深化,“使他对批判哲学获得了明确的概念,引导他对人的活动的本质作出新的理解;从而使他为他即将面临的严酷政治斗争准备好了武器。”
一 普罗米修斯式愤怒:“痛恨所有的神”
在《博士论文》中,立足于自我意识哲学,通过对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比较,特别是对伊壁鸠鲁原子偏离直线运动所表现出来的能动性原则的颂扬,马克思非常推崇和由衷赞誉伊壁鸠鲁无神论的崇高智慧和道义精神。马克思认为伊壁鸠鲁从自由的无神论立场出发,扫除了长期笼罩在希腊哲学史上的宗教阴霾,打破了上帝创世的神话,从而把人们从对神的盲目崇拜中解放出来。
古希腊民族人人都有一个关于神的观念并把最高的处所划给神。而与希腊哲学家对天体的崇敬已演化为宗教崇拜不同,伊壁鸠鲁认为人心最大的迷乱源于对神的恐惧,源于人们把天体当作是有福祉和不可毁灭的。因此,他强烈责备那些认为人需要天的人,“认为天所赖以支持的那个阿特拉斯本身是人的愚昧和迷信造成的”,因而坚决反对神对自然界和人的命运的干预。伊壁鸠鲁明确指出:“运动、位置、亏蚀、升起、降落以及诸如此类现象的发生,不是因为有一个享有一切福祉和不可毁灭的存在物在支配它们、安排它们——或已经安排好它们”,天体现象本身并不包含着有关人的幸福的特殊根据,“神”同自然界和人没有关系。
马克思认为,利用原子偏斜运动表述了原子的“真正灵魂”,伊壁鸠鲁改变了原子王国的“整个内部构造”,实现了原子概念中所包含的矛盾,使得到处都脱离了“限制性的定在”, “因此众神也避开世界,对世界漠不关心,并居住在世界之外”。伊壁鸠鲁就这样把我们从对神的恐惧中拯救出来,并使我们获得自由。由于表现出坚定的无神论立场,伽桑狄想使伊壁鸠鲁同教会相适应的努力当然是白费力气。正因如此,马克思坚决反对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反对宗教对人的压制,要求把人从宗教的束缚下解放出来。尽管在《博士论文》发表之前,鲍威尔不主张公开宣布无神论,曾建议马克思删掉有关普罗米修斯反对众神的全部用语,但是马克思并未照办,反而更加明确地宣称:“只要哲学还有一滴血在自己那颗要征服世界的、绝对自由的心脏里跳动着,它就将永远用伊壁鸠鲁的话向它的反对者宣称:‘渎神的并不是那抛弃众人所崇拜的众神的人,而是把众人的意见强加于众神的人’。”马克思借普罗米修斯的自白,旗帜鲜明地阐述了自己的反宗教立场:我们不怕那些神,因为它们既不会为自己臆造也不会为别人增添任何烦恼,“‘总而言之,我痛恨所有的神’就是哲学自己的自白,是哲学自己的格言,表示它反对不承认人的自我意识是最高神性的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
二 彻底的无神论立场:“人的自我意识才具有最高的神性”
在论述两位希腊哲学家自然哲学的差异中,马克思表现了彻底的无神论立场,阐明了“人的自我意识才具有最高的神性”的观点,从而以自我意识的哲学立场批判了神学本体论。在表现形式上,马克思继承了鲍威尔的“宗教是自我意识的异化”的观点,但在内容理解上,他的思想又超越了鲍威尔的这一主张。
从古希腊一直到中世纪,神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它剥夺了人认识真理的权利,控制着人世俗生活的乐趣。但随着文艺复兴时期人道主义思潮的兴起,人与神的地位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变——高扬人性,把人置于神之上——这是人道主义的一个巨大的历史贡献。马克思发扬了这一把人凌驾于天之上的人道主义传统,责备那些神创论者。马克思看不起在神的面前“畏缩地浑身颤抖的、屈辱地低声下气的个人”,而喜欢那些“身穿鲜艳服装、腾空飞舞”对神无惧的人。由于《博士论文》写作期间正处于青年黑格尔的影响之下,马克思的思想比较倾向于鲍威尔。因此,他不仅把人置于神之上,而且把宗教看成自我意识的异化,并以此驳斥各种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对神的存在的证明不外是对人的本质的自我意识存在的证明,对自我意识存在的逻辑说明,例如,本体论的证明。当我们思索存在的时候,什么存在是直接的呢?自我意识。”在马克思看来,最直接的存在应该是人的自我意识,只有人的自我意识才具有最高的神性,不应当有任何神同自我意识相并列。
尽管采纳了鲍威尔的“宗教是自我意识的异化”的观点,但马克思并不以此为界。他指出,因为自然安排得不好,所以上帝才存在;因为非理性的世界存在,所以上帝才存在;因为思想不存在,所以上帝才存在。因此,要排除自然异化,消除人对自然的恐惧,就必须承认自然的理性。而且,与鲍威尔把自我意识的发展看成是通过实体精神同周围环境的不断对立而进行的做法不同,“马克思遵循着黑格尔关于精神和具体世界之间具有不可分离的内在联系的原则,主张精神是通过与世界的一种特殊的相互作用而发展的。”“如果抽象的、个别的自我意识被设定为绝对的原则,那么,由于在事物本身的本性中占统治地位的不是个别性,一切真正的和现实的科学当然就被取消了。可是,一切对于人的意识来说是超验的东西,因而属于想象的理智的东西,也就全都破灭了。相反,如果把那只在抽象的普遍性的形式下表现其自身的自我意识提升为绝对的原则,那么这就会为迷信的和不自由的神秘主义大开方便之门。”可见,马克思反对抽象个别的自我意识,反对伊壁鸠鲁认为个人只有脱离世界才能实现自由。他认为,这种做法只会使人陷入孤立而不能同周围的外部环境发生作用。因此,马克思相信,“那一味喜欢为自己操心,而不用自己的力量去建设整个世界,做世界的缔造者的人,正受到精神的诅咒,被开除教籍,不过这是从相反的意义上说的;他被赶出教堂并且失去了永恒的精神快乐,于是也不得不以想象中的个人幸福来哄骗自己,夜里梦见自己。”毫无疑问,马克思此时是用理性去批判宗教,虽然仍处于唯心主义的思辨立场,但他还是为摆脱宗教的束缚指明了方向。
三 对黑格尔的超越:“给中世纪宗教以致命打击”
与对宗教采取批判态度的青年黑格尔派不同,黑格尔一直用哲学论证宗教,主张哲学与宗教的同一,认为两者只有形式上的差别。“哲学和宗教的内容、要求和利益都是相同的。宗教的对象同哲学的对象一样,是客观存在的永恒真理本身,是神,除了神和对神的解释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所以,哲学在解释宗教时,也就是在解释它自己,而在解释它自己时,也就是在解释宗教……这样,宗教和哲学便合而为一了;哲学本身实际上就是神灵礼拜……因此,哲学和宗教是同一的,它们的差别就在于它们的活动方式不同……它们按研究神的方式的不同而有所区别。”
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坚持彻底战斗的无神论立场,批评黑格尔对待宗教的态度,坚持哲学与宗教的对立,反对调和哲学与宗教的关系。他认为,既然“宗教不是反对哲学的某一特定体系,而是反对包括各特定体系的一般哲学”,那么,哲学也必须坚持同样的立场——哲学不是反对宗教的某种教派或教义,而是反对一切教派、教义所信奉的宗教。马克思后来还对宗教与哲学的对立做出了清晰的说明:“哲学谈论宗教问题和哲学问题同你们不一样。你们没有经过研究就谈论这些问题,而哲学是在研究之后才谈论的;你们求助于感情,哲学则求助于理智;你们是在咒骂,哲学是在教导;你向人们许诺天堂和人间,哲学只许诺真理;你们要求人们信仰你们的信仰,哲学并不要求人们信仰它的结论,而只要求检验疑团;你们在恐吓,哲学在安慰。”
马克思坚持哲学与宗教的对立,反对让哲学服从宗教,反对把哲学变成神学的婢女。因此,马克思超越了黑格尔,他深刻地理解了精神同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的辩证关系。正如莫泽斯·赫斯在1841年和马克思见面后就写信给朋友奥艾尔巴赫说:“马克思博士,这个我所最崇拜的人,还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 (至多不过二十四岁左右);他将给中世纪的宗教和政治以致命的打击;他既有深思熟虑、冷静、严肃的态度,又有最辛辣的机智;如果把卢梭、伏尔泰、霍尔巴赫、莱辛、海涅和黑格尔合为一人 (我说的是结合,不是凑合),那末结果就是一个马克思博士。”
总之,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赋予自我意识以“最高的神性”,以彻底的无神论姿态,参与到宗教批判运动之中。他既反对黑格尔对待宗教的态度,又不满意于青年黑格尔派退回到费希特主义的做法,这就为他接受费尔巴哈的学说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