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至北宋《论语》学史考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绪论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朱子语类》中的这句话,形象说明了孔子在泱泱中华文明史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以及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儒家思想,对中华文明产生了深刻影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孔子、研究儒学,是认识中国人的民族特性、认识当今中国人精神世界历史来由的一个重要途径”。习近平:《从延续民族文化血脉中开拓前进——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2014年9月24日)》,《孔子研究》2014年第5期,第4~8页。温故而知新,在以和平与发展为主题的当今时代,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时代,研究儒学,研究孔子及其思想,研究《论语》,坚持和发扬其经世致用、文以化人的优良传统,对促进精神文明建设,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建设,具有重要的历史借鉴意义。

《论语》与“五经”相比,虽然是“传”“说”之属,却具有特殊价值。赵岐《孟子题辞》说:“《论语》者,五经之錧辖,六艺之喉衿也。”对于后人把握“五经”的文化精神和孔子的理论体系,《论语》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孔子作为“万世师表”的历史地位得以确立,与《论语》也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儒家学说在中国古代长期被奉为主流思想,《论语》可以说是最为重要的学术资源。《论语》被列为“十三经”之一,是由其不朽的思想价值决定的。

一 《论语》成书过程简说

关于《论语》编纂成书的年代,古今学者提出了种种见解。由于文献不足征,始终未见有人能够精确考定,但应当说古代学者已经窥见史实的梗概。

何晏《论语集解序》引刘向语:“《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何晏所引刘向之语的来源,今不可知。有学者推断出自刘向校书时所撰的《别录》,可备一说。王充《论衡·正说篇》:“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赵岐《孟子题辞》:“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两汉学者的这些意见,都不详所本,也可能原无所本,只是据《论语》本身作出的分析。就《论语》的全部文字看,如刘向所说,主要是记录孔子的“善言”。可是,《论语》中也有记述人物活动的文字,所以,王充的见解对刘向之说具有完善意义。孔子周游列国,长期讲学,《论语》所载孔子与人交谈的内容也未必有专人长期司记录之责,故赵岐、宋均认为《论语》是众门人汇集孔子言论、行事而成。这些见解,应当说已经指出了《论语》内容最初萃集的大概情形。班固《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这一叙述,论孔子交谈的对象,兼顾“弟子”与“时人”;论谈话资料的积累,兼顾亲历其境与间接闻知;论成书,认为有内容由分散到集中、由无序到有序的过程。严格说来,《论语》中有少数段落的言谈主体并不明确,但是,可以大致理解为孔子或其弟子。因此,《汉书·艺文志》的这一表述是可以信从的。

孔门弟子何时汇编孔子言论、事迹而成书?有学者认为在孔子卒三年之际。这一看法,因缺乏坚实的证据,难称定论。《孟子·滕文公上》:“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史记·孔子世家》也有类似记载。今人黄立振在《〈论语〉源流及其注释版本初探》一文中认为:“以常情而论,孔子殁,微言绝,而且弟子中已有不同学派,七十子在聚会治夫子之丧时,能不考虑今后大家离去,微言分散,不利以传夫子之道吗?所以说这时倡议纂辑《论语》,时机最为成熟,汇集资料最为方便。”(《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单承彬据此推定《论语》“应该编纂在孔子去世后的三年间,亦即前479至前476年之间”。(单承彬:《论语源流考述》,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第33页)如果说在孔子去世之后数十年间,其门人因传播师说、讲学授徒的需要而编纂《论语》,可能更为圆通。

关于《论语》的编纂者,学者也多有探讨。郑玄认为,《论语》是“仲弓、子游、子夏等所撰定。”吴承仕:《经典释文序录疏证》,中华书局,2008,第122页。刘宝楠从其说。他说:“要之,《论语》之作,不出一人,故语多重见。而编辑成书,则由仲弓、子游、子夏首为商定,故传《论语》者能知三子之名。郑君习闻其说,故于《序》标明之也。”(清)刘宝楠:《论语正义》,高流水点校,中华书局,2016,第793页。

唐人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所引魏宋均注《论语崇爵谶》说:“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以事素王。”这一说法也值得重视。虽然其中明显羼杂了西汉今文经学的观念,以孔子为“素王”,强调《论语》中有微言大义,此类说法兴起稍晚,先秦时期无有;但是,以子夏列《论语》编纂者之首,比较可信。

首先,从孔子与子夏的年辈差异看,子夏有可能掌握其师与同门的生平与思想资料。《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其年辈既晚,不但可以得知孔子言行,也可以获悉孔子死后其弟子的言行。

其次,从子夏的学问专长看,他有能力编纂《论语》。《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又载:“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这是说,子游、子夏的突出长处在于文学一门。《史记》又载,孔子修《春秋》,精心取裁,“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这是以子游、子夏无从置喙来衬托孔子学问高深,其前提则是游、夏具有文学特长。孔子曾与子夏谈论《诗经》。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子夏曰:“礼后乎?”孔子曰:“商始可与言《诗》已矣。”《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华书局,1975,第2202页。孔子认为,构成美貌的因素,天成为主,装饰为辅。子夏进而推论士人品格之美,以为言行循礼犹在德行高尚之后。这是子夏善于从积极、主要的方面对事物的意义作举一反三发挥的典型事例,所以,孔子称赞他适合解读《诗经》。这件事,也证明子夏确实长于文学。孔子对他发挥文学特长有特定的要求和期许:“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何晏对两类儒者的界定是:“君子儒将以明道,小人儒则矜其名。”从子夏在孔子去世之后的学术活动看,他能够遵循老师的教诲。《论语》行文深入浅出,言简意赅,且饶有诗意,非长于文学者不能作,而子夏是孔子弟子中少数足以胜任者之一。

再次,子夏的政治际遇和学术活动使其有可能亦有必要编纂《论语》。《史记·儒林列传》:“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司马贞《史记索隐》:“子夏为魏文侯师。子贡为齐、鲁聘吴、越,盖亦卿也。而宰予亦仕齐为卿。馀则未闻也。”《史记·儒林列传》,中华书局,1975,第3116页。在孔子身后,其弟子宦游列国,子夏居魏,儒学最受重视。魏文侯亲受其业,贤士大夫亦多出其门下。《礼记·乐记》有子夏与魏文侯讨论音乐的记述。魏文侯说:“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并请子夏说明,何以会有这种情形。子夏指出,魏侯所好为“音”(曲调),而不是儒家所谓“乐”,“乐”与“音”相近而不同。古乐有治世功能,而所谓新乐,如郑、卫、宋、齐之音则偏重于娱乐,“皆淫于色而害于德”。他建议,“为人君者,谨其所好恶”,注重以庄重严肃的音乐来教育、引导臣民。子夏的观念,与孔子所谓“放郑声”是一致的,并且可以用来解释孔子话语的内蕴。子夏在魏之所以享有崇高的学术地位,应当归因于其授业内容之精博。他以本门经典教人,固然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总结、利用、传播孔门师弟的思想也必定是其题中应有之义。因此,他既有条件也有必要编纂《论语》。

最后,子夏是孔子之后儒家经传与学说最重要的传人。陆德明《经典释文》叙《毛诗》传授系统,存录两个分支。一是徐整所说:“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苍子,薛苍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以授赵人小毛公。”另一说是:“子夏传曾申,申传魏人李克,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两说都以子夏为始。《汉书·楚元王传》:“少时尝与穆生、白生、申公同受《诗》于浮邱伯。”《盐铁论》说:“包邱子与李斯俱事荀卿。”清儒汪中统计,《韩诗外传》引《荀卿子》以说《诗》者,计44处。既然《鲁诗》与《韩诗》也出于荀子,则与子夏也有学术渊源。应劭《风俗通》:“榖梁为子夏门人。”汪中指出:“《礼论》《大略》二篇,《榖梁》义具在。”(清)汪中:《荀卿子通论》,田汉云编《新编汪中集》,广陵书社,2004,第412、413页。《经典释文》叙《春秋》学源流:“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卿传同郡荀卿名况,况传武威张苍,苍传洛阳贾谊。”据今人马勇考证,此左丘明就是子夏。房玄龄《晋书·荀崧传》载崧上书:“孔子作《春秋》,时左丘明子夏造膝亲受。孔子既没,丘明退撰所闻而为之传。”马勇认为,荀崧以“左丘明与子夏为一人”,并从历史地理、子夏生平等方面加以论证。其说可资参考。庞朴主编《中国儒学》第一卷,东方出版中心,1997。汪中认为:“盖自七十子之徒既没,汉诸儒未兴,中更战国、暴秦之乱,六艺赖以不绝者,荀卿也。周公作之,孔子述之,荀卿子传之,其揆一也。”从孔子到荀子,儒家经传在其间最重要的传授环节是子夏。正因为从子夏到荀子,从荀子到汉儒之间存在紧密的渊源关系,汉儒对子夏的学术活动所闻较多,所以他们关于子夏主编《论语》的说法才值得重视。《论语崇爵谶》以子夏为《论语》的首要编纂者,当非凭空臆造之说。

近年来,有学者主张《论语》编纂与曾子及其门人子思关系最为紧密。唐明贵认为:《论语》所记时代最晚的事件是《泰伯》中的曾子之死。曾子比孔子小四十六岁,享年七十岁。《论语》全书记曾子单独发表的言论有十二次,且一律尊称为“曾子”。可推想《论语》为曾子门人编纂。子思为曾子门下之佼佼者。“《大学》成于曾子之手,代表了曾子的思想。《中庸》成于子思之手,代表着子思的思想。在学术思想上,二者具有前后承接的关系,因此,曾子和子思具有师承关系。”据《孔丛子·公仪篇》,子思所记其祖之言,“或亲闻之者,有闻之于人者,虽非正其辞,然犹不失其意焉”。故子思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召集孔子的再传弟子,以残存的孔子弟子所汇集的资料为底本,广搜博采,分门别类地加以整理、辑补,编成《论语》、《孔子家语》等文献”。唐明贵:《论语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第55~68页。这一看法也言之成理。

既接受子夏编纂说,又接受曾子、子思编纂说,似乎存在矛盾。事实上有学者认为这两种见解不能调和。康有为在《论语注》序中说:“《论语》二十篇,记孔门师弟之言行,而曾子后学辑之。郑玄以为仲弓、子游、子夏等撰定则不然。夷考其书,称诸弟子或字或名,惟曾子称‘子’,且特叙曾子启手足事,盖出于曾子门人弟子后学所纂辑也。夫仲弓、游、夏皆年长于曾子,而曾子最长寿,年九十余,安有仲弓、游夏所辑而‘子’曾子,且代曾门记其启手足耶!”唐明贵认为“康氏所言虽不尽然,但他提出的证据已足以驳倒郑说”。唐明贵:《论语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第51页。其实未必。子夏与曾子一系完全可能各有纂述孔子言行的文本,再由后学合为一书。如刘宝楠所谓《论语》“语多重见”的现象,只有在汇编不同文本为一书时才会出现。

《论语》最初编纂成书之后,是否即题作本名,也是难以定论的问题。从传世的文献看,最早是《礼记·坊记》称之为《论语》。其文云:“子云:‘君子弛其亲之过,而敬其美。'《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高宗云:‘三年其惟不言,言乃欢。'”《坊记》多以孔子口吻议论。《隋书·音乐志上》载南朝梁沈约语:“《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子思子》的成书时代大约在战国中期。照此推论,《论语》的定名时代似乎在《子思子》成书之前。但是,《坊记》这段文字在表述上有可疑之处,从上下文看“《论语》曰”云云是对“君子弛其亲之过,而敬其美”的解说,不会是孔子的话语。若剔除此语,其叙述体式便与全篇吻合。因此,“《论语》曰”云云,当是后人注文被羼杂为正文。

探讨《论语》最初的名称,应当以西汉人对它的称名作为参考。西汉人提到《论语》,或称《论》,如刘向《别录》:“鲁人所学,谓之《鲁论》;齐人所学,谓之《齐论》;合壁所得,谓之《古论》。”《汉书·张禹传》:“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采获所安,最后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或称《语》,如《尹文子·大道下》:“《语》曰:‘恶紫之夺朱,诬利口之覆邦家。'”此语见《论语·阳货》。《盐铁论·通有篇》:“《语》曰:‘百工居肆以致其事。’农商交易以立本末。”前一句本《论语·子张》“百工居肆以成其事”之文。《盐铁论·授时篇》:“《语》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此文引自《论语·子路》。《论》《语》可能是记述孔门师弟言行且内容颇有异同的两部书。刘向所谓“合壁所得”,实指两种文本合二为一。

《韩诗外传》有三处言及《论语》这一书名。卷二:“《论语》曰:‘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接舆之妻是也。”卷五:“《论语》曰:‘必也正名乎。'”卷六:“《论语》曰:‘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按《史记·儒林列传》载:“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淮南贲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按韩婴老寿,至武帝朝仍在世。《汉书·儒林传》载:“武帝时,婴尝与董仲舒论于上前。其人精悍,处事分明,仲舒不能难也。”所以,《韩诗外传》称《论语》之名,实不能证明其确定在此之前。《汉书·董仲舒传》载董仲舒对策用《论语》之名,亦在武帝朝。

王充《论衡·正说篇》:“说《论》者皆知说文解语而已,不知《论语》本几何篇。但周以八寸为尺,不知《论语》所独一尺之意。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敕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以八寸为尺,纪之约省,怀持之便也。以其遗非经,传文纪识恐忘,故以但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汉兴失亡,至武帝发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齐、鲁、河间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读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后更隶写以传诵。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今时称《论语》二十篇,又失齐、鲁、河间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多或少,文赞或是或误。”王充所叙主要是东汉中期以前《论语》流传的情形。其中殊可注意者有以下几点:其一,齐、鲁、古文三种版本的《论语》内容多寡及分篇不同。其二,汉世所传孔子弟子记录其师言行的文献篇目甚多。其三,古文《论语》因其文字形体古奥,西汉学者释读艰难。其四,汉宣帝时官方尚未认定其名为《论语》。其五,《论语》作为书名,最初由孔安国及其弟子拟订。

二 《论语》学的历史演进

唐明贵的《论语学史》将《论语》学的发展史分为五个阶段。一是两汉,为形成期;二是六朝,为发展期;三是隋唐,为中衰期;四是宋元明,为复盛期;五是清代,为总结期。唐明贵:《论语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第3~9页。这种分期大致符合实际,但是关于某些时期的断限,以及《论语》学成就与特征的总结,还可加以讨论。

笔者认为,中国学术史上的《论语》学可以分为六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战国至西汉中期,为《论语》编纂成书与传播扩散期。在孔子身后,儒家学派因孔门弟子散布四方而扩大影响。儒家后学基于传习孔子思想理论的需要而追记、整理孔子言行;孔子的再传弟子为了弘扬师说,兼记孔子门人的言行,逐步积累了丰富的文献资料。不同地区的儒学支派所掌握的孔门师弟言行的资料,因师承系统与区域文化的差异而有篇数与用字的差异。这些文本传至西汉,影响最著者有《鲁论》《齐论》。最近有学者提出,在文景之世,已经出现了传习《论语》的专门家。栗振风的考证结论是,《汉书·艺文志》叙述传习《论语》者数家,首举常山都尉龚奋,“龚奋为《论语》名家时,很可能在文帝时期。赵岐《孟子题辞》说文帝曾置《论语》等传记博士,刘歆在《移书让太常博士》中亦言:‘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宫,为置博士。’故而,龚奋很可能即为文帝时所立的《论语》博士,《鲁论语传》或即为龚奋为《论语》博士时所撰”。栗振风:《西汉早期〈论语〉学研究》,《哲学研究》2011年第3期,第61、62页。

第二阶段为西汉后期至东汉末年,是《论语》学的繁荣时期。其时儒家学说成为官方学术,治《论语》学者增多。《鲁论》有《鲁夏侯说》《鲁安昌侯说》《鲁王骏说》,《齐论》有《齐说》,以讲论义旨为主;《古论》有孔安国《古文论语训解》,兼及考据训诂,三者都自成一派。安昌侯张禹兼通《齐论》《鲁论》,“遂合而考之,删其烦惑,除去《齐论》《问王》《知道》二篇,从《鲁论》二十篇为定,号《张侯论》,当世重之”。《隋书·经籍志》,中华书局,1982,第939页。这是《论语》文本的一次重要整合。东汉注家群起,今古并行,其主流是章句之学。东汉末,郑玄据《张侯论》,酌取《古论》而撰注,在后世影响深远。

第三阶段为魏晋南北朝,是《论语》学深受玄学影响的变异时期。首先,应当注意到汉儒《论语》学的传统在魏晋时期不乏衷心拥戴者。如卫瓘、蔡谟、范宁坚决抵御玄学对于儒学的渗透,不仅延续了《论语》汉学的命脉,且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到了南朝宋、齐、梁、陈百余年间,恪守儒学而不杂玄言的《论语》学论著已经难以寻觅。其次,也必须承认,会通玄儒才是本时期《论语》学的主潮。何晏等人编撰的《论语集解》荟萃两汉注家之精华,消解了前人诠释过程中的分歧,是对汉儒之学的总结,与此同时,也不免羼入玄学理念。此后,会通儒道乃至援用佛理,成为《论语》学的主流倾向。如东晋江熙所辑十三家之说,玄学家占据多数。梁皇侃所撰《论语集解义疏》,在诠释体制上趋于细密,而兼综玄儒的旨趣不变。

第四阶段为隋唐,是《论语》学的转型期。颜师古的《论语》学以回归汉学、经世致用为其鲜明特色。韩愈、李翱的《论语笔解》注重阐发儒家内圣之学,预示了《论语》学纳入理学轨道的趋势。

第五阶段为宋元明,是《论语》阐释以理学为重心的新阶段。邢昺的《论语注疏》剔除了六朝玄学家言,以汉儒经说为基础解释文本,并加强了心性之学的阐发。二程的《论语》学是理学成为《论语》诠释主流的里程碑。朱熹的《论语章句集注》是理学家《论语》学的经典之作。

第六阶段为清代,这是《论语》学的总结时期。以汉学为主要资源的《论语》考证取得超越汉儒的卓越成就,以宋学为主要资源的《论语》义理阐发相对而言未能取得突破。刘宝楠的《论语正义》是清代《论语》学的集成之作。

本书以两汉至北宋的《论语》学为研究对象。在这一漫长的历史时期,《论语》学经历了多次转折,积累了丰富的学术遗产。其间《论语》学的演进,堪称经学思潮演变的标本。研究其成就与特色,对于总结经学的发展规律,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三 汉代至北宋《论语》学史研究概述

1980年以后,大陆的《论语》研究迅速恢复并发展起来,逐渐成为研究的中心。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大陆学者和港台学者共同开创了《论语》研究的新局面,共出版专著数十部,发表论文数百篇。《论语》研究开始逐渐走向比较系统的理论研究。研究领域可大致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论语》文本源流研究

有关《论语》文本源流研究的专著有张岱年主编的《孔子大辞典》,其对《论语》之名义、《论语》之命名、《论语》之编撰者、《论语》之主旨、《论语》之版本与变迁、《论语》之海外播传,进行了简明扼要的论述。蔡尚思的《〈论语〉导读》对《论语》一书的重要性与杂乱性问题、《论语》命名的意义问题、《论语》记录者问题、《论语》成书与书名出现的时间问题、《论语》传本的考辨问题、《论语》的字数与代表作问题,进行了详细的考述。相关的论文有朱维铮的《〈论语〉结集脞说》、黄立振的《〈论语〉源流及其注释版本初探》、张伯伟的《环绕今本〈论语〉的诸问题——兼与朱维铮先生商榷》、朋星的《〈论语〉书名之谜》、王铁的《试论〈论语〉的结集与版本变迁诸问题》、郭沂的《〈论语〉源流再考察》、张伟平的《〈论语〉若干问题论略》、刘义钦的《〈论语〉书名意义之我见》、李雁的《〈论语〉书名释义》、李万春和王跃明的《〈论语〉的命名及其他》、宫云维的《〈论语〉的编撰及其在汉代的流传》、孙钦善的《〈论语〉的成书流传和整理》、敖晶的《〈论语〉释名》、杨朝明的《新出竹书与〈论语〉成书问题再认识》、王铁的《试论〈论语〉的结集与版本变迁诸问题》、张信的《论〈论语〉的主要作者》、邢云文的《〈论语〉编撰思想探论》、乐道的《〈论语〉新解——我国最早的教学档案文献汇编》、郭沂的《〈论语〉源流再考察》、史芳树的《〈论语〉成书的原因与其被御用的相悖》等。其中单承彬的《论语源流考述》是目前国内唯一专门探讨先秦两汉《论语》源流问题的学术专著。

(二)《论语》学出土文献研究

目前,《论语》出土文献研究领域有李学勤、王素、陈金木、郝春文、李方、荣新江、刘来成、张涌泉、许建平、单承彬等一批知名专家学者。其中,王素的《〈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李方的《敦煌〈论语集解〉校证》,陈金木的《唐写本〈论语郑氏注〉研究——以考据、复原、诠释为中心的考察》,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释文(刘来成执笔)的《定州汉墓竹简〈论语〉》,张涌泉主编的《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四册“群经类《论语》之属”在学术界影响广泛而深远,成为《论语》出土文献研究领域的经典之作。

另外,对敦煌和吐鲁番出土的唐写本《论语》注本的研究,有李方的《伯希和3271号写本〈论语集解〉的性质及意义》,唐明贵的《敦煌及吐鲁番出土唐写本〈论语〉注本研究概述》,周文的《敦煌写本5. 6121〈论语郑注〉辑考》,韩锋的《几件敦煌写本〈论语〉白文残卷缀合研究》等。还有些文章在对出土唐写本的《论语》注本文献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研究《论语》的注释,如周远斌的《吐鲁番唐写孔氏本〈论语〉“道行,乘浮焚海”句浅证》,唐明贵的《敦煌及吐鲁番出土唐写本〈论语〉注本研究概述》《郑玄〈论语注〉探微》《关于郑玄〈论语注〉的几个问题》,陆娟娟的《吐鲁番出土唐景龙二年写本〈论语郑氏注〉校勘》,单承彬的《〈论语〉正义举隅》等。

定州汉墓竹简的研究成果有单承彬的《定州汉墓竹简本〈论语〉性质考辨》,陈东的《关于定州汉墓竹简〈论语〉的几个问题》,李若晖的《定州〈论语〉分章考》,郑春汛的《从〈定州汉墓竹简论语〉的性质看汉初〈论语〉面貌》,赵晶的《浅析定州汉简本〈论语〉的文献价值》,杨朝明的《新出竹书与〈论语〉成书问题再认识》等。

对南昌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的竹简研究,有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南昌市博物馆和南昌市新建区博物馆的《南昌市西汉海昏侯墓》,杨军、王楚宁、徐长青的《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论语·知道〉简初探》。

此外,还有两篇硕士学位论文以《论语》出土文献为题,刘晓霞《唐写本〈论语郑氏注〉相关问题探析》从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入手,对唐写本《论语郑氏注》篇题中的“孔氏本”问题,何晏《论语集解》所引郑注和唐写本《论语郑氏注》的不一致问题,《论语郑氏注》的特色以及其中所体现的郑玄思想等问题进行了分析和论证。何永钦的《定州汉墓竹简〈论语〉研究》专注于考证定州汉墓竹简属于当时流行的《齐论》《鲁论》《古论》中的哪一种。实际上,定州汉简《论语》底本属于不同的年代,是汉高祖时代整理口传《论语》而成的诵本,早于“三论”分立的西汉中期。

(三)《论语》注疏研究

对何晏《论语集解》的研究主要有唐明贵的《何晏〈论语集解〉探微》、黄帅的《何晏〈论语集解〉的成就及影响》、运华的《〈论语集解〉非何晏一人所作》、宋钢的《〈论语集解〉产生的原因与背景》和张劲秋的《〈论语〉何晏注训诂研究》等。

对皇侃《论语集解义疏》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徐望驾的专著《〈论语义疏〉语言研究》,论文《试论皇侃〈论语集解义疏〉》《皇侃〈论语义疏〉中的佛源词》《皇侃〈论语义疏〉与汉语史》《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中的疑问句》《从语言上看皇侃〈论语集解义疏〉的真实性》《〈论语义疏〉中新兴中古汉语疑问句式研究》,强星的《简析皇侃〈论语义疏〉的性情问题》,唐明贵的《皇侃〈论语义疏〉探微》,张文修的《皇侃〈论语义疏〉的玄学主旨与汉学佛学影响》,宋钢的《〈论语义疏〉“疏亦破注”举例》《〈论语义疏〉产生的原因与背景》,栗振风的《〈论语义疏〉仁论与玄学体用观》,张波的《皇侃仁论研究——以〈论语义疏〉为文献基础的考察》等。

对郑玄注《论语》的研究则有田春来的《郑注与汉代别家〈论语注〉之比较》、胡鸣的《郑玄校经取向之分析——以郑玄〈论语注〉“从古”为例》、启功的《试论〈郑注论语〉一则的牵强附会》、唐明贵的《郑玄〈论语注〉探微》《关于郑玄〈论语注〉的几个问题》、匡鹏飞的《〈论语〉郑玄与朱熹解释之比较》等。

此外对汉代《论语》注本的研究论文还有陈绂的《〈论语〉郑注与朱注的比较研究》。对魏晋南北朝时期《论语》注本的研究主要有王晓毅的《王弼〈论语释疑〉研究》等。

四 研究思路与学术方法

皮锡瑞总结学术兴衰的规律,认为:“凡学,有用即盛,无用则衰。”(清)皮锡瑞:《经学历史》,周予同注,中华书局,2004,第90页。这是符合实际的。但是,一种学术,乃至于一种典籍,其影响力的大小不仅取决于自身的思想理论内涵,还取决于特定时期人们对它的实际理解、或者说对它的学术资源的利用。同是儒家学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其作用与命运迥然有别。从根本上说,其命运是由它满足社会需要的程度决定的。因此,考察《论语》学史演进,必须关注其社会政治与文化背景。

经学诠释文献的研究,需要关注的基本问题有三。一是经学家的学术思想。经学家的著述活动总是在一定的思想观念支配下进行。特定的社会需要为学者所认知才能内化为研究的动力。二是经学家的文本考释。文本考释是经学研究的基本任务。文本考释的进展,不仅对于经典在古代的传习有意义,在今天依然具有重要价值。对于传统文化的接受,必须以正确的解读为基础。三是经学家的义理阐发。经学家的义理阐发通常有两类,即贴近本义的诠释和注重发挥的诠释,两者都具有积极意义,儒家经典诠释的活力由此而经久不衰,儒家学说的面貌因此而光景常新。

《论语》学文献的诠释,属于学术史的研究。考镜源流也是《论语》学研究的题中之义。学术思潮的变化,学术方法的创新,是《论语》学史研究的要点。实事求是地厘清《论语》学的发展脉络,走近这一历史进程中的诸多注家,考辨、探究他们的注本,指陈其成就与特色,也是笔者追求的目标。

本书引述《论语》包括以下版本:邢昺《论语注疏》,主要为李学勤主编的《十三经注疏》卷十(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一为严灵峰编《无求备斋论语集成》(台北艺文印书馆,1966),一为高尚榘校点《论语义疏》(中华书局,2013);刘宝楠《论语正义》,一为《诸子集成》卷一(中华书局,1954),一为高流水点校《十三经清人注疏·论语正义》(中华书局,2016)。笔者引用时,先录篇名、经文,随以各家注疏,再作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