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实业帝国的缔造者
在纽约市曼哈顿42街与公园大道路口,气势恢宏、造型精致的中央火车站内人潮汹涌,自1913年建成后这里长期被称作“通往美国的门户”。创始人康内留斯·范德比尔特的铜像矗立在车站入口处,这位谢顶的铁路大亨披一件毛领大氅,抬起的左手食指上翘,含蓄中有几分指点江山的霸气。不过,每天步履匆忙穿梭而过的行人,很少会注目留意这尊苍老斑驳的雕塑,更不知他曾缔造的辉煌与荣耀,那毕竟是100多年前的历史。
范德比尔特去世于1877年,身后留下1.05亿美元的巨额财富,相当于当时美国货币流通量的1/9,在2007年《福布斯》网公布的“美国史上15大富豪”榜单中,范德比尔特紧随约翰·洛克菲勒、安德鲁·卡内基位居第三。他从一名少年水手闯荡成船长、铁路大亨乃至金融大王,财富路线从航运、铁路再到华尔街,完全书写了美国财富的流通路径和增长轨迹。而他亲手编织的错综复杂而廉价高效的运输网络,则改变了这个国家的地理版图、贸易体系和生活方式。
在那个镀金时代,没有人能比肩范德比尔特,如此深刻地影响着美国的一切。
1794年,范德比尔特出生在纽约斯坦顿岛上的一座小农场里,从荷兰来到美国的祖辈留下的广袤土地被众多子孙分割得像一床破布头缝制的碎花被,这些渔夫、农民后代都过着拮据的生活。或许是受此影响,范德比尔特去世前立遗嘱时坚决不肯将1.05亿美元平均分配,而是将95%的财富留给一个儿子,再把余下部分交给在世的其他九个孩子。
范德比尔特的父亲是名体魄强健的水手,除了跑船运、清理搁浅船只、偶尔载乘客,他此生无更大追求,也没有宗教信仰。范德比尔特步其后尘,一生中除参加洗礼或葬礼之外,从未进过教堂。母亲接受过良好教育,举止端庄,勤劳持家,但日子仍然过得窘迫。
骑马与驾船是范德比尔特童年时代的两大爱好。6岁那年,他曾在一次不配备马鞍的赛马中沿海滩策马狂奔,差点儿马失前蹄出事故。他的水上天赋显然要比在马背上优异许多,经常驾驶父亲的帆驳船参加比赛,与同龄孩子相比,他要高大结实一些,划船时的力道和调度更像名老水手。
11岁那年,哥哥夭亡,范德比尔特承担起长子的责任,辍学回家,到父亲的船上跑运输。他很小就认识各种帆船的名字和型号,这些船只定期来往于泽西和史坦顿岛。父亲带着他和另一名男孩跑船运,有时去抢救海滩上搁浅船只的货物,根据当地法律,任何抢救者都可将拿回的财物归为己有。
五年过后,在风吹雨打中历练成熟的范德比尔特日渐感觉自己像父亲的奴隶,或者私有财产,只是帮他赚钱的工具而已。他深刻悟透两条道理:第一,任何复杂情况都会因新情况的出现而改变;第二,一切都有改变的余地,无一例外,而且永远如此。他想自立门户,但是根据当时的法律,未满21岁不能开公司。1810年早春,生日即将到来之际,范德比尔特向父母借100美元,声称要购买一艘帆驳船出海,并许诺按时还债。当时家里正好有一英亩(折合0.4公顷)未经平整、石头成堆的荒地待开垦,父母答应儿子的请求,但要求他先拓荒并在播种时节到来前种上玉米。晚年时他满怀深情地回忆说:“在纽约及哈得逊河铁路股票逼空大战中赚取数百万美元所带给我的满足感,还不如60年前那个明媚的5月的清晨,我踏上自己买的帆驳船,升起我自己的帆,把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船舵上所感受到的那种喜悦和自豪。”
逃出牢笼的飞鸟重拾荒原的野性,范德比尔特每天在码头揽生意,把史坦顿岛上的农产品运出去,或者搭载去城市采购、外出闯荡的年轻人,甚至思谋岛上没有的服务,什么赚钱就运什么。他像对待货物一样服务于船上的乘客,言语粗俗、毫无耐心、暴躁无礼,他只关心运输效率和利润状况,对乘客的舒适度和满意率提不起兴趣。他认为做的是航运而不是聊天的生意,所以终日少言寡语,也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只要被人打断话语,他就停下来不再开口。
好在他有商人必不可少的勤勉和坚韧,还有抓住赚钱机遇的眼光,他对成功的热望超过同时代的许多商界巨头。无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他都会为赚每一分钱扬帆起航,后来富可敌国时仍要求他的船长:“只要他们能看清前方一米,他们就会前进一米。”范德比尔特认识到吃水浅的帆驳船无法适应纽约港复杂的水情,1813年夏天,他新造的船梁宽、带稳向板、长65英尺(折合19.81米)的单桅帆船“敏捷号”起航,由于单枪匹马无法操控自如,他雇了至少两名帮手,往来史坦顿岛与曼哈顿岛之间。
两年后,范德比尔特花1500美元从海军手中买回一艘服过军役的平底纵帆船,改造为“夏洛特号”,秋天时与有着丰富航海经验的姐夫德福雷斯特一起将货物运到萨凡纳和!尔斯顿,返航时在弗吉尼亚切萨皮克湾的浅潮水域装满牡蛎,五天后运到纽约出手,净赚1500美元。此后范德比尔特将“夏洛特号”交给姐夫打理,自己则在其他船上轮换工作,每周工作七天,足迹遍布曼哈顿,成为远近闻名的水手。他将赚到的所有钱不断买更好的船,然后雇人开船,很快就建成有5艘船的小型船队。
航运枯燥乏味,码头鱼龙混杂,除了明白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竞争法则,范德比尔特还奉行及时行乐的信条。码头上到处都是酒吧等寻欢作乐的场所,水手们在大街上找那些从乡下来的粗野邋遢的女人,范德比尔特也不例外,即便多年后腰缠万贯、呼风唤雨,他也不愿去百老汇找优雅漂亮的风尘女子,而是依然来到码头寻找昔时纵欲的回忆。这种爱好让他身患梅毒,还传染给温柔能干的妻子索菲亚。她为丈夫生下13个子女,其中12个长大成人,除了忍受丈夫的责骂和不忠,中年时甚至被丈夫送进精神病院,年老时孤独地在深宅中熬到去世,而范德比尔特却在别墅中日夜拥着美女共眠温柔乡。
这个放浪形骸的男人、精明能干的水手、雄心勃勃的创业者,很清楚为自己带来财富的绝非绅士的风度、好人的声誉,他只管以较低的价格为皮革厂、采石场、农场按时将货物送达指定的码头,努力兑现合同。他从不与同行合谋定价,反而发动价格战打压对手,甚至不惜亏损也要确保货船满载出发,给竞争者致命打击。
这种风格令他在哈得逊河声名远扬。在创业的第八个年头,当时美国最富有的商界大佬之一、大名鼎鼎的托马斯·吉本斯盯上了他。
1818年2月12日,纽约《晚报》报道了范德比尔特前一天在纽约湾驾驶“无畏号”营救“约克号”的新闻,当时“海浪猛击着船身,乘客们深陷危险”,范德比尔特冒险成功解救了12名乘客。不到一周,《晚报》又刊发“海王星号”满载价值40多万美元货物遇难搁浅被范德比尔特解救的新闻。两篇接踵而至的英雄事迹引起吉本斯的关注,吉本斯在伊丽莎白宅邸召见了这位年轻人,“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我认为他是最有主见和意志的一个”。范德比尔特多年后回忆说,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能驾驭或者控制吉本斯。
吉本斯无疑是范德比尔特的商业偶像,他的财富在东部沿海地区家喻户晓,尽管在商场所向披靡,但吉本斯行为粗俗野蛮,为人心狠手辣,对待家人和部下强硬冷漠,完全没有富人的品位和风度。他从未对穷苦者施以援手,也不会附庸风雅地看书或谈论艺术,赌马和赌拳赛是他的两大嗜好。他仇视所有比自己强大的人,对欲望和野心有种近乎动物般的赤裸裸的张扬表达。飞黄腾达后的范德比尔特简直就是吉本斯的翻版,可见他所受的影响有多深刻,也难怪一面之缘能让他心甘情愿投靠到吉本斯门下,他卖掉船只兑现7000美元,只保留最早的帆驳船,而吉本斯只给他每年3000美元毛利的收入,与之前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高超的技术、坚毅的性格、超凡的胆识,范德比尔特的这些气质正是吉本斯物色管理者的核心指标。1819年春河解冻,范德比尔特的“贝篓娜号”和另一名船长的“耗子号”起航来往于新布伦兹维克和史坦顿岛之间,有时范德比尔特还会将“贝篓娜号”开到怀特霍尔码头,这里是利文斯顿—奥格登集团垄断的地盘。纽约警察为此经常抓捕他,有一次警察在四五十米外清楚地看到他掌舵,登船后却认错人,他已藏在船舱甲板中闲看好戏;另一次他被人赃并获,带至法庭受审,律师却证明船不属于吉本斯的联合交通公司而另有主人,因此不在纽约水域垄断权的制裁之列。他骚扰、挑衅式的周旋令竞争对手愤怒又无奈,只好开出5000美元的年薪挖墙脚,却被一口回绝,除了吉本斯已将他的收入提高到4000多美元之外,他们之间可能还达成某项协议,比如未来范德比尔特有特权购买吉本斯航运业务的部分股权。
范德比尔特终究未等到特权购股的那一天。吉本斯在1826年5月16日去世之后,将所有财产都留给儿子威廉·吉本斯。1828年初,威廉未与范德比尔特协商就将联合交通公司股权拿到公开市场叫卖,开价40万美元。这件事深深伤害并彻底激怒了范德比尔特,他主动出手,不当奴才,要做主人。他认为公司实际价值要低得多,更何况自己才是真正的管理者代表,他不仅没有投标,还暗示潜在竞标者知难而退——如果交易达成他将另谋出路。业界共知的是,一旦实际操盘者范德比尔特退出,联合交通公司将毫无价值。1829年6月,威廉最终以40万美元的零头将公司转卖,范德比尔特买下两艘船,与一年前购买的“公民号”共同组建起速遣交通公司。
这年秋天,范德比尔特与买下联合交通公司的史蒂文家族激烈交锋,打响价格战,将费城到纽约的客运价格降到十年来最低的一美元,从纽约到新布伦兹维克降到6美分还包含一顿午餐。两家公司各自亏本支撑一年后,史蒂文家族提出支付一万美元的补偿款,而且每年还缴纳额外的授权经营费等条件,范德比尔特发生才抽身退出这条航线。
当时蓬勃兴盛的铁路线正四通八达地在全国各地铺设,航运反而成为火车的尾巴,铁路版图扩张到哪里航运线就跟到哪里,只要有火车通达乘客就不愿再坐船,尽管当时铁路事故并不比航运少。1835年长岛铁路公司成立后,范德比尔特加入董事会,这是他最早介入铁路。1838年,他购入史坦顿岛轮渡公司一半的股权,却因此和堂兄弟奥利弗·范德比尔特激烈竞争,两人都将亲情弃之不顾,范德比尔特显然更霸道、更冷血得多,他不仅掀起价格战,还向法院控诉早已买下被奥利弗抢占的船坞,未等法庭宣判他就封锁对方的码头,还肆无忌惮地倾倒沙砾,却也因此被拘捕。尽管他已是威震江湖的“船长”,年收入过3万美元、净资产约120万美元的富豪,但流氓匪寇的习气有增无减。
19世纪40年代末,太平洋沿岸的加利福尼亚州发现了金矿,淘金热顿时席卷了全国,甚至欧洲人都闻讯赶来实现一夜暴富的美梦。他们都要从纽约上岸,这正是范德比尔特发财的良机,1849年9月,他与尼加拉瓜总统签订秘密协议,开辟一条穿越尼加拉瓜湖的新航线,世界航运格局由此改变。范德比尔特一次性向尼加拉瓜支付3万美元,此外每年还要支付1万美元的航运许可费,直至运河12年后开通。开通后将每年上缴经营净利润的20%,合同期限85年。但1850年航运即已通行,范德比尔特每年可从尼加拉瓜项目获取100万美元的收入。
自此以后,范德比尔特的航运版图逐渐扩张到中美洲、欧洲,到1861年南北战争爆发时,他已成为身价2000万美元的航运大亨。他不仅掌握着上百艘蒸汽船的船队,而且操控着美国的经济命脉。
范德比尔特一直对40岁那年第一次坐火车的惊险历程记忆犹新。1834年11月8日,他在新泽西的安波伊搭乘早班车,时速25英里(折合40.23千米/时)的火车上装载近200名乘客,突然,范德比尔特前一节车厢的轮轴飞出一只,他所在的车厢顷刻翻倒,他被甩出车外,从35英尺(折合10.68米)高的筑堤跌落,当场摔断3根肋骨,肺被刺破。他还算幸运的,当时至少有两名乘客在事故中死亡,15人受伤。
个人灾难并未左右范德比尔特对铁路业的投资判断,铁路取代航运成为美国交通运输核心的趋势不可逆转。19世纪中期以后,范德比尔特加快进军铁路的步伐,他并非像先入者那样铺钢轨搭枕木,而是购买已建成的铁路,改善管理制度和经营水平。他先后投资史丹顿铁路、长岛铁路、哈特福德新港口铁路、哈林铁路、中央铁路等纽约附近的铁路,后来又将特拉华铁路、莱克瓦希铁路、西部铁路、密歇根中央铁路、湖滨铁路、加拿大南方铁路等十几条铁路收入囊中,成为名副其实的“铁路大王”,他将铁路线与所掌控的航线连接,打通水陆两路交通枢纽。
除了擅长发动价格战和经营管理,范德比尔特能迅速称王的关键在于金融运作能力。英国《弗雷泽杂志》在他逝世后曾评价道:“与其他所有的华尔街人相比,范德比尔特像一头具有皇家高贵气质和高尚品德的雄狮,矗立在豺狼和虎豹遍布的荒漠之中。”当他觊觎某条铁路线时,就会先安排旗下与该铁路线对接的航线降价,逼迫对方降低票价,导致公司亏损,股票骤然下跌,然后乘机入股控制该公司。例如1863年7月与哈林铁路公司的逼空大战后,《纽约先驱报》评价:“华尔街市场上从未看到过这么成功的股票逼空。”
1867年,一位合伙人的背叛令他怒气冲天,悍然下令禁止所有从该公司铁路线出发的火车进入纽约市,而当时正遭遇狂风暴雪,天寒地冻,通过航船转运也无法抵达纽约码头,这家铁路公司的股票迅速如雪崩般暴跌,范德比尔特将其并购后,成为世界上最早的巨型公司之一。恶意收购战残酷狠辣,利用价格战和金融战双重打击,但范德比尔特并非一直所向披靡。
正值春风得意时,范德比尔特遭遇最强劲的对手、有着“华尔街恶魔之称”的金融投机商杰伊·古尔德。此人比范德比尔特小42岁,18岁独闯纽约,其智商、手段以及对财富的渴望绝不在后者之下,对操纵金融和股票市场也达到近乎疯狂的热爱程度。
1868年的“伊利战争”是范德比尔特的一次失败:他意图在伊利铁路公司里达成绝对控股,却败在了比他更舍得花钱贿赂官员的商业恶魔古尔德的手下。这场大战让范德比尔特遭受重创,在多轮对决中疲惫不堪,司法腐败导致了他的“铁路帝国梦”无法实现;最终,在儿子威廉·范德比尔特的协助和坚持下,他才逐渐将铁路线扩张到美国西部,达成了他最初试图控股伊利铁路公司时所渴望实现的目的。
1869年秋天,范德比尔特向即将倒闭的几家公司输血几百万美元,以降低华尔街的恐慌情绪,然而,此前古尔德回购黄金的投机举动给范德比尔特带来的危机却不断发酵,这让范德比尔特面临着全盘皆输的可能。为了阻止并打击对手,范德比尔特不惜让自己的公司股票在市场上大为泛滥,以致于此年9月25日,危机终于爆发。在这场金融灾难中,范德比尔特不惜壮士断腕也要遏制对手的发展,他成为一位残酷凶狠的悲情英雄。
19世纪70年代后,范德比尔特逐渐淡出商业事务,由威廉接班掌权。1877年1月4日,范德比尔特在纽约的别墅中因病去世,岂料巨额遗产却引发子嗣反目成仇,二儿子耶利米挑起漫长的遗产争夺战,期间不惜公布父亲生前的丑闻以证明其思维不正常、遗嘱无效,直到1879年3月才以维持原判作结,这是美国历时最长、辩论最激烈的官司之一。生前精心安排的财产分配计划,却犹如定时炸弹,在范德比尔特去世后本不光鲜的声誉上投泼污垢,何其悲哀不幸。
但是,范德比尔特对美国的贡献有目共睹,并将永载史册,正如其葬礼上的悼词所说:最伟大的创造者已然远去,但他的创造将继续大步向前。”
只是,当生命已矣,血肉归坟,是否仍然有人愿意以一种身后的付出,来见证此生的存在呢?——比起如狼似虎的典型美国商人范德比尔特,安德鲁·卡内基作为同时代的对手,却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商业伦理和经营哲学。
“一个有钱人如果到死还是很有钱,那就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安德鲁·卡内基的这句名言曾令无数富人羞愧,更令“到死都没钱”的穷人无地自容。纵观他的一生,财富从来都不是他成功与否的考核标准,他在乎自己的教养,对维护世界和平等公共事务抱有热心,还热衷于环球旅行,即便成为百万富翁后,他的人生理想也不过是拥有一座种上珍贵花草、圈养大量马匹的庄园,完全没有巨富的派头。
少年时代,出生于苏格兰的卡内基对华莱士、布鲁斯等民族英雄崇拜有加,对那些不通过捷径获得特权的阶级或个人充满敬意,英雄主义情结浓郁,他后来的性格品质和财富观念也成型于此。他一生捐赠达到3.5亿美元,却从未给乞丐施舍过一分钱,他鄙视不劳而获的人,更愿意帮助像自己一样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人。
只有这些人才能让财富流动起来,创造更多的财富。这才是慈善的真义。
1848年5月17日,安德鲁·卡内基随父母一起登上从苏格兰开往美国的客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海。
眼前波澜壮阔的景象令他兴奋、紧张,可一想到要离开被他称作“心爱的丹弗姆林”的故乡,13岁的少年有些难过。逼仄污浊的船舱和难以下咽的饮食令许多人身心俱疲,但卡内基很快忘却转瞬即逝的离愁,与船上的水手交上朋友,还受邀参加星期天特别晚餐会。他有超越同龄人的求知欲望和社交能力,两个月的漫长航程对他来说并不枯燥,他对即将开始的美国生活有些迫不及待。
这是一次走投无路的逃离。卡内基的父亲以手工纺织亚麻格子布为生,日子原本过得还算宽裕,但蒸汽机的发明使工业革命的浪潮迅速席卷全球,机械化设备纷纷投入使用,卡内基的父亲谨慎保守,不愿改变,生意日渐萧条,生活捉襟见肘,母亲只得开了一间铺子替人缝鞋,以补贴家用。可接踵而来的1846年欧洲大饥荒和1847年英国经济危机将这个家庭彻底摧垮,无以为继。1848年初,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淘金热很快传到苏格兰,疯狂的“移民潮”愈演愈烈,卡内基的父母变卖家产,拖家带口到美国匹兹堡投奔亲戚。
全家人在阿尔勒格尼河畔的贫民窟安顿下来,13岁的卡内基被迫结束学业,出去工作以补贴家用,他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年能挣到300美元。因为年龄太小,工作机会相当渺茫,姨夫向他母亲提议,卡内基聪明伶俐,如果提着篮子装点小东西出去叫卖,一定能赚不少钱。哪知善意却迎来劈头盖脸的责骂,卡内基的母亲怒斥道:“让我儿子去做小贩,和这些粗人一起沿街叫卖!我宁愿把他扔进阿尔勒格尼河!你走!”母亲回身哭着对儿子说:“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只要走正道,就会成为有用的人,就会受到别人的尊敬和重视。”卡内基对那天的情景永生难忘。
卡内基后来在一位苏格兰老人的工厂里谋得一份绕线的差事,每周工资1美元20美分。后来他瞒着父母到另一家线轴制造商的工厂操作蒸汽机,烧锅炉,周薪涨到2美元。因为会写海报,又擅长算术,老板把他从蒸汽车间解放出来,安排了新的工作——把生产出的线轴放入油桶中浸泡。他开始了白天忍受刺激气味引发的恶心和反胃独自工作,晚上到夜校学习复式簿记的生活。
1850年被卡内基视作“真正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有天晚上,姨夫帮他找到一份信差工作,周薪2.5美元。这里有报纸、钢笔、阳光,每分钟都能学到新知识,与线轴车间相比,他简直飞入天堂。卡内基入职的第一件事就是熟悉匹兹堡市区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屋,记下每个商号的名称,认识公司里的人,这样他送信的速度比谁都快,因为很可能在途中碰到要送达公司的职员。
每天早上信使打扫操作室时,可以在操作员到达之前练习发报机。有一天,有人想从费城发“一个死亡的消息”到匹兹堡,问能否接收,卡内基冒险答应,老板没有责骂他的鲁莽,还叮嘱以后要小心别出差错。此后,操作员偶尔出门就会让他帮忙照看,慢慢地他学会了发电报,成为一名电报员。匹兹堡是美国东海岸连接中西部的重要水陆交通枢纽和物资集散中心,商业繁荣,电报业务庞大,卡内基每天都要收发无数封电报,但他并未感到枯燥乏味,反而从大量信息中了解到各公司的业务关系和经济趋势,逐渐读懂生意的逻辑和秘密。
1853年2月,卡内基被宾夕法尼亚州铁路公司匹兹堡负责人托马斯·斯科特聘为职员兼电报员,月薪也从25美元涨到35美元。有一次,斯科特派卡内基去阿尔图纳取当月工资表和支票,当时铁路还未修通,他翻山越岭,终于第一次见到公司总裁罗姆贝特。卡内基将支票和工资单揣在怀里,不料途中却不见了,他惊恐万分地返回,一路巡查,终于在河边发现,包裹安然无恙,这次意外差点葬送他的前程。6年后当他接替斯科特的职位时,他提醒自己不要对年轻人过于苛责,那时他才24岁,年薪就已达到1500美元,是他13岁梦想的5倍。
工作之外,卡内基还不失时机地参与投资。1856年曾抵押房屋借贷款购买10股亚当斯快运公司股票,后来花200美元购买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1/38的股份,1861年出资800美元购买菲普斯1/6的股票,后来还与朋友一起买油田,这些投资都获益颇丰。
1865年,投资项目已耗费他太多精力,卡内基决定离开铁路公司。一年之前,他已经在匹兹堡组建了一家铁轨生产厂。
19世纪中后期,美国石油工业蓬勃发展,西部扩张战略催生巨大的运输需求,铁路迅猛发展,钢铁工业热火朝天,这正是洛克菲勒与卡内基等日后成为亿万富豪的内在逻辑。1861年美国内战爆发,钢铁需求短缺,价格涨到每吨130美元,有钱都不见得能买到。而这正是卡内基梦寐以求的局面。
1867年,卡内基与米勒合伙成立联合钢铁公司。在此之前,美国的钢铁厂都很分散,从原材料供应到成品运输都由不同厂家完成,链条太长,而每家工厂都希望每个环节都利润丰厚,导致产品成本居高不下。卡内基的联合公司则打通所有环节,产、供、销全部囊括,并不断引入最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管理手段以提高效率,控制成本,他向合伙人和弟弟汤姆不断施加压力,要求迅速扩大生产。卡内基知人善任,十分珍惜人才,他说:“你可以把我的铁路、钢厂和钱都拿走,但只要留下我的人,我就能在4年时间内重建公司。”
1873年爆发的经济危机导致大量银行倒闭,资金吃紧,许多企业无以为继,当年对卡内基有知遇之恩的斯科特前来求助,没想到却被无情拒绝,尽管他后来解释:“这比到那时为止我所接受过的所有金融决策都要让我痛苦。”这件事还让他背负冷酷吝啬、无情无义的骂名。但卡内基不为所动,与迅速在危机中扩张相比,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他认为:“只有在经济萧条的年代,才能以便宜的价格买到钢铁厂的建材,工资也相应便宜。其他钢铁公司相继倒闭,向钢铁挑战的东西部企业家也已鸣金收兵,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绝不可以失之交臂。”
1881年,卡内基与弟弟共同成立卡内基兄弟公司,钢铁产量占到美国的1/37。1892年,他们吞并另外两家公司,更名为卡内基钢铁公司,一个钢铁巨无霸由此诞生,卡内基也因此跻身为与洛克菲勒、摩根齐名的美国商业三巨头。与这两位毁誉参半、饱受非议的同道一样,一百多年来,对于卡内基冷血残忍、阴狠专横的指责从未间断过,1892年的“荷姆斯泰德罢工事件”让卡内基成为万人唾骂的“败类”,他的声誉跌到冰点。
1889年,卡内基任命弗里克为公司主席,负责日常经营管理。自己则到纽约考察,后来又回苏格兰度假半年。为了降低成本,提高利润,弗里克降低单件工资水平,愤怒的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号召在荷姆斯特德工厂的成员举行了罢工。弗里克没有妥协,反而态度坚决地表示:“表达不满者公司立即解雇,还有成千上万人苦苦找工作呢!”1892年,劳动协议出台,工人们支持工会代表自己争取合法权益,但弗里克与工会的谈判并未达成,劳工矛盾一触即发,弗里克继续采取极端措施:用一道铁丝网阻挡工人进入工厂,避免罢工扩大。
7月1日,弗里克关闭移民区工厂,并请求当地警察支援。7月6日凌晨,300名警察奉命前往镇压。结果与码头上怒火冲天的工人发生激烈冲突,10名工人不幸遇难,60多人受伤,工会领袖被捕,并被指控犯叛国罪和谋杀罪,其他参与罢工者皆受惩处。7月底,工厂重新开工,弗里克以更低薪水聘请工人,此前支持工会的工人别无选择,为谋生只好脱离工会。
尽管卡内基回到匹兹堡之后对暴行表示震惊和难过,但人们心知肚明,弗里克应该通过跨越大西洋的电报向他请示过处理方案,他一直在苏格兰遥控荷姆斯特德的事情。随后他抛弃了弗里克,美国民众也抛弃了他。这是卡内基一生中无法抹掉的污点,几年前他还公开表示为自己的工人出身感到自豪,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弥天大谎。
工厂的成本继续下降,利润不断增长。他的钢铁不仅用于布鲁克林大桥、纽约的摩天大楼、华盛顿纪念碑等建筑,还用于军事装备。他爱好和平,却又为战争出力。无论战争还是和平,卡内基的钢铁都供不应求,即便躺在床上睡觉,他的财富都在急剧攀升。1901年2月,摩根与他双手紧握,并深情说道:“卡内基先生,我想祝贺你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这一天,他将卡内基公司和所有的股份卖给摩根,价值4.8亿美元。
自此以后,卡内基宣布退出商业界。但是,这并不是他辉煌人生的结束,恰恰是开始。卡内基之所以被后世载入史册,并非因为拥有亿万财富,而是捐助亿万财富。
早在1866年,卡内基就在备忘录上写道:“人生必须有目标,而赚钱是最坏的目标。没有一种偶像崇拜比崇拜财富更坏的了。”说起偶像,他少年时十分迷恋苏格兰英雄华莱士的故事,为他的爱国之心所感动,但卡内基一生都没有固定的信仰,尽管捐助过7000多座教堂,可熟悉他的人却说:“听听教堂里的音乐和唱诗班,就成了他表达宗教信仰的唯一形式。”
似乎从小到大,赚钱都不是卡内基无悔付出的动力和信仰,他很早就规划过人生路径:35岁退出商界,到牛津接受高等教育,结交贤达;40岁并购一家报纸,参与公共事务。他曾与表哥袒露过终极目标:“拥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种上珍贵的花草,拥有大量马匹。”卡内基很喜欢旅行,他曾在游记中写道:“我们行走在一条不可回头的人生之路上。”这种心态决定了他不会抱守财富,而更愿意享受花钱的乐趣。
1886年是卡内基生命中最灰暗的年月,先是弟弟生病,后来母亲又患上肺炎,几天之内,两位挚爱的亲人相继去世,卡内基的身心都遭受了沉重打击,两个月都无法平复。第二年,他打破不结婚的誓言,与比自己小22岁的路易丝结婚,7年相恋殊为不易。根据协议,路易丝放弃财产的继承权,卡内基打算将遗产“用于慈善和教育事业”。那时候,他已经对商业失去兴趣,并自我约束说:“除非为了他人的福利,永远不再做生意。”
1889年,卡内基发表题为《财富的福音》的演讲,他以自己从锅炉工到企业家的经历,阐释多数财富聚集在少数人手中的成因:人类社会发生重大变革,社会财富增加,贫富差距扩大,进化法则决定财富必然落入少数人手里,这些人应代表社会管理财富。他认为富人的财富可以两次造福于社会:一次是创富带来的就业岗位、廉价商品,第二次是捐赠给社会。
当卡内基慷慨激昂地阐述人生观和价值观时,并未考虑家庭,那时他还没有孩子。直到有一次路易丝感染伤寒,重病缠身时,她怀抱枕头一脸慈爱的摇晃,像爱抚孩子一般。医生告诉卡内基:“如果她能够活下去,你应该让她有个孩子。”1897年3月30日,62岁的卡内基喜得千金。
1901年3月12日,将企业出售给摩根不久,卡内基就在纽约发布声明:第一笔捐助400万美元用于救济发生意外事故的工人,另外拿出100万美元用于维持工人图书馆和礼堂的开销。这件事极易让人联想起几年前的“荷姆斯特德罢工事件”,卡内基的忏悔之心不言而喻。第二年,他拿出1000万美元创立华盛顿卡内基协会,支持有利于人类发展的文学、科学、艺术领域的研究工作。第三笔捐助是拿出500万美元组建英雄基金会,用来帮助牺牲的英雄及家属。
1904年,《纽约时报》以卡内基作为领军人物,报道大规模捐赠已从个人行为转变为有组织的行业的现象。1911年,卡内基出资1.25亿美元成立卡内基基金会,这笔巨额捐款彻底改变了美国人的慈善观念,轰动之余甚至招来非议,此前从未有如此大规模的持续捐赠,人们不清楚卡内基的善举背后暗藏着怎样的“阴谋”。直到1919年去世时,卡内基的捐款纪录达到3.5亿美元,他只想将财富归于全社会,别无所求。
维护世界和平是卡内基晚年所做的另一件事,他早年曾希望能参与公共事务。为了促成德国统治者威廉二世、欧洲大国首脑、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会面,卡内基多方奔走,他坚信这些巨头能达成世界长久的和平。然而,政治远比商业和经济复杂得多,他的努力不仅没有成效,还遭到媒体的嘲讽。1914年7月“一战”爆发,听闻英国向德国宣战的消息,他悲伤地告诉朋友:“所有的幻想都像纸糊的房子一样坍塌了。”在生命最后的五年中,卡内基只能靠捐赠来唤起对生活的热情,以抵消战争带来的绝望和失落。1919年4月22日,卡内基手挽着身穿婚纱的女儿步入教堂,这是他最后一次面对公众,他似乎在完成离世之前最紧要的一项任务。8月11日,在雷诺克斯市的别墅中,卡内基因肺炎医治无效溘然长逝。据说,在生命的最后那段时间,卡内基常常一言不发地坐上好几个钟头,他是在对这个糟糕的世界保持沉默。
可是,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沉默。在他去世之后,遍布全球的卡内基基金依然在发挥巨大作用,慈善的影响力源远流长。
与卡内基相仿,出生在1839年的洛克菲勒白手起家,身拥巨额财富,亦将他身后的资产用于慈善事业。他们都在这残酷无情的商场上燃起一盏慈善的灯塔,希望为社会做出更多贡献。
1937年5月23日清晨,98岁的亿万富翁洛克菲勒在熟睡中与世长辞,医生说他是心肌梗塞抢救无效,但离开时从容、安详。他一直认为上帝只是委托他管理而非拥有财富,所以将亿万财产几乎全部回馈社会,只留下2600万美元遗产,他相信上帝会赞同并褒扬这个出色的“管家”,所以去世前信心十足地与亨利·福特约定:“再见,咱们到天堂后再相会。”
洛克菲勒被安葬在美孚石油公司前总部所在的湖景公墓,至死不忘发迹之所。墓地绿树成荫,墓碑是普通大理石,没有饰物。碑文简短朴素,没有墓志铭。只是墓穴结实得连炸药都无法撼动,上面还盖着厚实的石板,毕竟生前恨他的人同爱他的人一样多。旁边是他妻子的墓地,同样朴实无华,这尊重他们生前的一贯风格。洛克菲勒有记账的喜好,幸福的婚姻在1864年的账簿中被枯燥的数字记录为:求婚买鲜花0.6美元,购买钻戒118美元,婚礼20美元,结婚证1.1美元……不仅如此,洛克菲勒一生从未举办过豪华筵席或盛大舞会,家人过生日也只有玫瑰、蛋糕、领带等平常礼物。他坚持金钱必须用于正义的事业,而浪费是一种罪恶。
清理遗物时,人们发现一张照片,那是洛克菲勒小学同学的合影,他虽然不在其中,却珍藏一生。贫苦的少年鲜有拍照的机会,那天他挤出笑容,摆好姿势,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但由于衣着破旧寒酸,最后时刻,老师却让他默然走开。不知这是否成为洛克菲勒内心深处一大遗憾,同时也成为他追逐财富并行善捐赠的动力所在?
只是,有些痛楚,财富亦无法慰藉。
19世纪30年代,纽约州的里奇福德镇还是一个人烟稀少、凋敝破败的小集镇,务农是当地人的主要谋生手段,不过江湖游医威廉·埃弗里·洛克菲勒是个例外,他常年在外乡招摇撞骗摆地摊、卖假药,即便在1839年有了儿子约翰·D·洛克菲勒,也未能改变他放浪不羁的性格,结束漂泊不定的生活。这可苦了妻子伊莱扎,她是虔诚的《圣经》信徒,勤劳俭朴、善良诚实,独自承担着抚养六个孩子的重任,时常以《圣经》温暖世态炎凉的冷酷。父亲大胆、冒险的开拓精神和母亲坚韧、勤俭的优良品质影响了洛克菲勒的一生,尽管他极少提及父亲,只对母亲无比尊敬。
父亲一直是洛克菲勒心头的阴影。这个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的骗子还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如果周围没人,他会迅速从羊群中拎起一只羊羔塞进布口袋仓皇逃离,商业浸淫让他对生意和金钱的重视超过亲情。1858年洛克菲勒创业缺钱时,父亲及时出现,但并非雪中送炭,“原本每个孩子年满21岁都能得到这笔钱,现在决定提前给你,”他拿出1000美元对儿子说,“但是,要还10%的利息。”这个数额远高于市场利率。
不过,这只是连环圈套的第一步,后来在洛克菲勒再次缺钱时,父亲却提前催讨债款,儿子苦苦哀求仍无动于衷。这并非他贪婪、心狠,只是望子成龙心切,想检验儿子的偿还能力和应变策略,他不惜通过诈骗的手段在生意上打败儿子,就是要让儿子知道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相信,生意场上无父子。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后来标准石油全国大兼并中,洛克菲勒将这种冷酷无情的商业法则用到弟弟弗兰克·洛克菲勒身上,劝他趁早放弃竞争和抵抗,甚至威胁说:“如果你们一意孤行,不听指挥,你们将会化为灰烬,如果不把产业卖给南方改良公司,一夜之间,这些财产会变成水。”弟弟不为所动,结果惨淡经营继而破产,生活狼狈而贫困,亦对洛克菲勒恨之入骨,称哥哥的心毒似蛇蝎,他将两个夭折的儿子的棺木从祖坟中迁走,以免与洛克菲勒为邻;他自己去世之后,也长眠在远离家族墓地的小山坡上,以远离洛克菲勒。
如果弟弟能理解洛克菲勒垄断是为了整顿行业秩序而赚钱终将捐赠慈善的苦心,或许能原谅、宽恕他。受母亲影响,洛克菲勒从少年就接触浸信会(基督新教主要宗派之一),每周日都回去主日学校上课,深受清教观念和格言的熏陶。父亲尽管品行不端,却能背诵许多赞美诗,还鼓励孩子去教堂,他曾交给洛克菲勒5美元让其从头至尾背诵《圣经》。在一次葬礼上,他听到年老的牧师布道时说:“公正地挣钱,明智地花钱!”就默然记在本子上。父亲无意间将信奉上帝和金钱紧密联系,而母亲将宗教和母爱融为一体,所以洛克菲勒从小就明白赚钱和花钱的因果关系,他后来说:“我从一开始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干活攒钱,光明磊落地挣钱,然后尽我所能地给予。这一向被我视为一种宗教义务。在我还是个孩子时,牧师就教我这样做了!”浸信会鼓励信徒积累财富,但反对炫耀,这对洛克菲勒影响深远,他深信上帝希望信徒赚钱,然后捐赠出去,这是永无休止的良性循环。
1855年9月26日,洛克菲勒获得休伊特-塔特尔公司助理簿记员的职位,每天写各种信函、记账和付账单,他欣喜不已,此后一直将这天视为“工作日”庆祝,远胜过对生日的重视,因为这意味着他从此自食其力,甚至可以帮助母亲养家糊口。此外,洛克菲勒还兼职帮老板代收房租,脸色悲伤、如丧考妣般守在欠债人门口,好像拿不到钱他就活不下去一般,直到别人付款才释然离去。从那个月开始,他花25美分买了个红色笔记本,命名为“账册A”,详细记录每一笔收入和支出。这本账册成为他此生最珍贵的纪念物,50多年后,当他在主日学校逐页翻看该账本时,睹物思情,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就在这个笔记本上,洛克菲勒记录下从拿到第一笔微薄薪水开始的所有捐赠情况,在工作第一年就将大约6%的工资捐给慈善机构,他后来说:我保留着最早的账本。在每天只能挣l美元的时候就拿出5美分、1角或者25美分捐给慈善机构!在他年满20岁时,已经捐赠超过10%的收入。但是,批评者并不相信这位慈善家口是心非的欺世盗名之言,他们指责在昭示洛克菲勒菩萨心肠的慈善账本之外,还有一本不择手段疯狂攫取财富的经营账册,这是两本截然不同的道德分类账。
但洛克菲勒不在乎流言蜚语,他在70岁时还义正词严地说:“我一直得到上帝的庇佑,事业发达,因为上帝知道我将把金钱回馈社会!”他是个认准真理就绝不回头的偏执狂,少年时代下跳棋,对手嫌他思考时间过长反复催促,他回应说:“我想好了马上就走,你不会以为我下棋是为了输棋吧?”他只参加可由他制定规则的游戏,尽管思虑谨慎、迟缓,可一旦做出决定,便勇往直前、百折不回。
1858年4月1日,洛克菲勒拿着从父亲那里借来的1000美元,与克拉克一起在河边路32号挂上克拉克-洛克菲勒商行的招牌,主营农产品贸易业务,洛克菲勒家族的名字首次出现在商号中。此后一年间,公司销售额达45万美元,纯利润4000美元。1859年,利润逐步攀升,这年8月,德雷克在克利夫兰的油溪一带钻探出石油,各路商人蜂拥而至,这个城市迅速建起近百家炼油厂。洛克菲勒找来精通石油的商人安德鲁斯加入公司,总部也搬到克利夫兰市近郊,全力投入石油炼制业务。
洛克菲勒的胆大冒险与克拉克的保守谨慎导致冲突不断,公司也巨亏10万美元,分家势在必行,1865年2月2日,三人举行一场内部拍卖会:洛克菲勒和安德鲁斯站在一边,克拉克为一方,双方谁出价高公司就归谁,可以从事石油生意,另一方只能以个人经营为主从事代理商行业务。洛克菲勒率先报价500美元,克拉克翻了一倍;他额头冒汗,涨到40000美元,对手又加了10000美元,双方你来我往,最后克拉克咬牙喊到72000美元。
这情景很像洛克菲勒小时候走跳棋的重演,只要认定之事,他决不让步,当他嘶哑叫着“72500美元”时,克拉克垂头掩面,双手一摊,不再竞价。26岁的洛克菲勒从此控制了克利夫兰最大的炼油厂,这里每天能处理100桶原油,并最终发展为世界最大的炼油厂,他后来回忆拍卖过程时仍无限感慨:“我当时镇定自若,抱着必胜的绝对信心,我估计了最后的结局,也预测了未来的发展。”
那时大多数人都预言石油只是昙花一现,即将干涸枯竭,于是疯狂开采不舍昼夜。洛克菲勒认为石油是技术革命和经济腾飞的基础,但未来前景,关键看是否信仰上帝,他从来都觉得上帝一直在庇护自己和公司,比如1867年圣诞节前夕,他误过一班火车,结果该火车发生事故多人丧生,洛克菲勒坚信“这是上帝对我的眷顾”。但由于炼油商远多于开采商,到1870年实际炼油能力竟是原油开采的3倍,竞争极为惨烈,当时大约90%的炼油商都在亏损,整个行业面临崩盘。
炼油业过度发展导致的毁灭性竞争令洛克菲勒寝食难安,他打算构建一个庞大的卡特尔(垄断组织形式之一),买下一批导致生产过剩和行业混乱的炼油厂,建立规模经济,提高生产效率。但当时美国许多州的法律规定:允许并购,但不能拥有合并企业之外的资产。洛克菲勒只好在1870年1月10日建立名为“标准石油公司”股份制企业,它控制着全美10%的炼油能力,洛克菲勒雄心勃勃:“总有一天,标准石油公司会提炼所有的炼油,制造所有的油桶!”
1872年1月1日,洛克菲勒做出历史性决定:收购克利夫兰及其他地区的一批炼油厂,这一天,他将公司注册资本从100万美元增至250万美元,次日又变更为350万美元。在这年2月17日到3月28日的短短39天里,洛克菲勒一口气吞掉克利夫兰26个竞争对手中的22个,期间还创造了48小时内连续买下6家炼油厂的疯狂记录。
对于并购顺序,一般企业都选择从弱者下手,洛克菲勒却颠倒过来,首先打垮最强劲的对手,以此给所有竞争者巨大的震慑力。为了尽快完成“石油帝国”的梦想,洛克菲勒曾对抵抗者说:“你完全是孤家寡人,你的企业在克利夫兰别想赚到一分钱!与标准石油公司竞争是没有益处的,你要是胆敢这么做就一定遭殃!”对这种毫不隐晦的威胁,他却解释为“适时的警告和真心的劝诫”。
洛克菲勒对自己冷血而残酷的恶行不以为意的原因,还在于他只是运筹帷幄的总指挥,巧妙藏在幕后以置身事外。比如他在报告中的回复总是含糊其辞,不署名也不做具体指示,他深信任何事都不能绝对保密。一旦出事,他便推到雇员身上,露出一副毫不知情的姿态,实际他对任何事都一清二楚。洛克菲勒拥有一套庞大的情报系统,他给所有独立炼油商的记账员每月支付25美元佣金,透过月度报告中每桶油的销售情况,他能洞悉这个王国内任何角落的风吹草动。
如果将洛克菲勒的商业成就归结为巧取豪夺与阴谋诡计,显然不够客观。他的经营智慧无人能及,信奉“正确的数字就是金钱”,要求计算绝对精确,每加仑汽油的成本应该计算到小数点以后三位数。1879年,他从报表中查出两家炼油厂提炼每加仑煤油的成本相差悬殊,一家是0.0091美元,另一家却要0.0182美元,他让后者的经理丢掉饭碗,继任者9个月后终于把成本降下来了。
19世纪80年代初,洛克菲勒视察纽约的下属工厂,仔细观察机器给油桶的封口过程,并问专家:“封一个口用几滴焊料?”回答是40滴。洛克菲勒希望数据更低:“试一试38滴,然后告诉我结果。”专家试验发现,38滴焊料会导致少量漏油,39滴焊料则完全合格,从此以后,39滴焊料成为公司油桶封口的统一标准,洛克菲勒后来得意地说:“在第一年就为公司节约2500美元,每桶节约一滴,从那时到现在节约的钱已经有几十万美元。”
“用低廉的价格给人类带来的光明。”这是洛克菲勒的梦想,他为此大肆并购,严控成本,以早日建成“石油帝国”。早年在油溪观看钻井时,他曾默念道:“这是穷人的光明。”后来他曾告诫下属:“我们是在为穷人炼油,一定要让他们得到物美价廉的煤油。”这个在偏远乡村长大的石油大鳄绝不会忘记少年时在摇曳、微弱的烛光下读书的情景,他深谙廉价煤油对整个社会的革命性变化。
据1878年不完全统计,美国每年石油总产量为3600万桶,其中3300万桶为洛克菲勒克的标准石油公司所贡献,占全国总产量的90%以上。洛克菲勒对自己高瞻远瞩的商业智慧和纵横捭阖的领导才华深信不疑,那些被批评者视为横征暴敛的手段在他眼里却是造福百姓的丰功伟绩。据他的笔记本记录,早年曾以每加仑8角8分的价格买过名叫精制松脂的灯油,后来标准石油公司生产的高级煤油只卖每加仑5分钱,遇到有人抨击他假慈悲、真贪婪时,洛克菲勒就会提及笔记本里的故事。
只是洛克菲勒似乎忘记了,公司是自由竞争的产物,如今标准石油已成为商业进步的障碍,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审判。在宣判之前,人们心里似乎已有答案,廉价商品固然重要,但公平与平等更不容侵犯,要知道,当初造就洛克菲勒辉煌与腾达的,正是开放公平的竞争环境。
自1879年春天开始,洛克菲勒经受了长达30年的漫长指控和调查,宾夕法尼亚州的地方法院以密谋垄断石油业、向铁路公司勒索折扣和操纵油价等罪名对9名标准石油公司负责人提起诉讼。洛克菲勒多次在各种调查委员会上接受调查和询问,律师则巧舌如簧地为他做无罪辩护,他曾整年躲在福里斯特山里以远离纠葛。
这种痛苦与折磨直到1911年5月15日才宣告结束,那时洛克菲勒早已退休。早在1897他就低调淡出石油帝国,官司的纠缠令他身心疲惫,原本深受消化道疾病和神经紧张烦扰的身体又出现血液循环障碍,而标准石油公司运作正常有序,他对这台运转将近40年的机器已兴趣全无。正好儿子小洛克菲勒这年从布朗大学毕业,他可安心交班,只是退休的消息一直未向外界公布,他还保留着新泽西州标准石油公司总裁的虚衔,儿子所做的错误决策由他承担骂名和指责,而诉讼官司也需他本人面对。
在洛克菲勒退休14年之后,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终于做出“最后裁决”:标准石油公司必须在6个月内解体。随后标准石油公司被拆分为约37家地区性石油公司,只不过这些公司75%的股票仍由洛克菲勒掌控,那时美国汽车业正朝气蓬勃,石油股票一路飙涨,新泽西和纽约的两家石油公司股票从260美元上涨到580美元,大西洋公司和印第安纳州的两家石油公司的股票各涨三倍,洛克菲勒的个人财产到1913年已达9亿美元,几乎是十年前的5倍。正所谓“祸兮福所倚”,洛克菲勒或许不曾想到,反垄断者的指控和诉讼居然将他逼成世界首富。
美国人最早将首富头衔授予洛克菲勒是在1889年,一篇新闻报道称其净资产值达1.5亿美元,另一篇文章估算他每小时能赚750美元,那时普通美国人每周平均收入还不到10美元。面对歌颂和鼓动性报道,洛克菲勒一脸忧郁:“巨大的财富也是巨大的灾难,它只会带来两种后果——不是巨大的好处就是巨大的灾难。”
果如其言,随着报道流传,各路乞讨者和仰慕者络绎不绝,无论洛克菲勒身在何处,总有陌生人一路尾随,甚至有人带着行李想与他住在一起。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很快堆成小山,仅一艘轮船就从欧洲带来5000封乞讨信,最多时一周收到15000封,到月底又刷新为50000封。洛克菲勒愤怒地说,80%的信件只为借钱,理由仅此一条:拿到钱后我会很满足。还有些请求实在无能为力,比如一位忧心忡忡的妇女来信说:“我希望能够用同上帝交谈的方式见到您,和您说话。”
作为上帝的“管家”,洛克菲勒必须把每笔钱用在最有意义之处,他担心捐赠会滋生不劳而获的习气,这违背新教不劳者不得食的伦理。即便行善,最好做到既帮助别人又照顾尊严,有一次他见到借钱的人特意跑到街对面走路以回避,内心万分沮丧,财富将他与朋友分开,变成孤家寡人。洛克菲勒愿意无私捐献财富,体面地卸下包袱或许能阻止别人追究财产来源,但以往的方法已不再可行,他需要研究一套系统、科学的捐赠模式,比如通过创立芝加哥大学来资助教育、医药、科学的进步,包括资助周口店“北京人”的挖掘和考古工作,这成为他日后主要的慈善方式。
洛克菲勒非常享受慈善带来的乐趣与成就感。在芝加哥大学五周年校庆的第二天,他身着运动装在校园内骑车飞驰,同学们满怀拥戴与感激之情向这位传奇人物致敬,他不时挥手回应,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欢乐。骑自行车是洛克菲勒老年十分喜爱的活动,尽管已年近花甲,但他仍追求高难度的惊险动作,比如撒开车把双手撑着雨伞骑行。他总想登上福里斯特山的陡坡,一位工程师断定这不可能,这个狂热的老头翻完一大堆土木工程书籍后,总结出“3%坡度”就可以爬坡骑到家门口。洛克菲勒还迷恋高尔夫球,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但他总是打侧旋球,为纠正动作他特意请人将打球的动作拍成电影,反复研究。到了晚年,他仍然骑着自行车从一个球洞打到另一个球洞,以节省体力。
骑车和打球令洛克菲勒几近崩溃的身体恢复活力,以往脸色苍白、布满皱纹,后来红润光滑、身心愉悦。尽管他规定活动时不准谈论经营和慈善事务,但他依然认为长寿是因为上帝眷顾,他的捐赠步伐并未减缓,尤其是1919年洛克菲勒基金会成立之后,他的捐款记录已追平安德鲁·卡耐基一生捐出的3.5亿美元。去世之前他又拿出1.8亿美元,他的儿子又直接捐赠5.37亿美元,加上家族另外捐赠的5.47亿美元,洛克菲勒成为美国最大的慈善家。
在洛克菲勒出生的19世纪30年代,安德鲁·卡内基、杰伊·古尔德、J·皮尔庞特·摩根等日后叱咤风云的商业巨头先后诞生,那真是群星闪耀的时代。但洛克菲勒有别于众人的是,只有他坚信与上帝站在一起,认为自己的赚钱能力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必须与全社会共同分享。一百多年来,洛克菲勒的财富信仰深深影响着美国乃至全世界的商业观念,它逐渐沉淀为一种精神,激励年轻一代勇敢追寻光荣与梦想。
而在后来者中,皮尔庞特是不可忽略的,作为当时一位重要的商人,他用自己的努力给美国金融界建立了牢不可破的秩序——这秩序始终在影响着美国金融业的发展,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