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见鬼——半间楼闲话
前个四五天上海各报载过一则白昼见鬼的新闻:有一个鞋匠在光天化日之下遇着四个鬼拖下黄浦江去。新闻记者先生们用他们的老手法夹叙夹议地把这段怪闻叙述出来,而归结到它可供科学家的研究。
在中国,科学还算得摩登,虽是比不了姑娘们的赤腿。不过科学,研究科学,和研究科学的科学家,似乎是三件各不相关的东西:造牙粉,造肥皂……——科学;中学生,大学生读数学的,物理的……教科书——研究科学;国内或国外的理工科大学毕业生——科学家。研究科学为的是成科学家,已成科学家不用再研究科学,所以中国永远没有真的科学,除了造牙粉,造肥皂……,也就为此,中国人不但夜晚见鬼,白昼也见鬼。
现在有没有科学家在埋头研究鬼,无从知道,不过像科学灵乩一流,却充不来数;而白昼见鬼这类的新闻,也不足供科学家的研究。科学家的研究,第一个仇敌便是“以耳代目”,和它对抗的便是观察和实验,从观察和实验中得到真凭实据。事实已过去了,既莫由观察,也无从实验,只好归到“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中,从那儿研究起。
科学家否定鬼,将这些现象归到见鬼的人的神经错乱,但这不能使人相信,因为他们会举出些无从证实的反证来。本来单是这么地否定还不够,假如能照样用人工造出鬼来,那就由不得你不相信了。没有懂得天体运行的法则的时期,你可以说月蚀是天狗吃月。没有懂得电的作用的时期,你可以想象天空中有个雷公还有个电母。然而现在什么时候要月蚀,蚀的情况怎样,从几点几分钟起到几点几分钟止,照了科学的法则都可以预先告诉你,这总不能说人会给月和天狗推算流年,由不得你不相信天体运行的科学。用了电可造车,造灯,传像,传话,怎样可以不触电,怎样可以用电处死人,到了这境地再也不得不否定雷公和电母。
关于鬼,虚心点儿说,——科学家最需要虚心——除了神经错乱所造成的以外,即或还有人力尚不能理解和处置的一部分,那也只是天体力学未成立时的天狗,电学未昌明时的雷公电母。宇宙间也许正有比电力还微妙的另一种或几种力存在是科学家还不会触到的。
然而这不可用来拥护吞烟鬼,吊死鬼,落水鬼之类。几个月以前,淞沪路上发生过一件摩登女郎投到轨道上给火车轧死的惨事。许多人就归到是鬼讨替身,和吞烟,吊死,落水的一般。讨替身也者,屈死鬼找一个顶缺的人,好让自己投生也。人死为鬼,以及鬼还要投生为人,这是否确实可信姑且放下。单以轧死鬼而论,也就无存在之理。先有火车而后有轧死鬼,这是顺理成章的推断。既然如此,就不免有第一个轧死鬼。轧死是讨替身,这第一个轧死的创造者,是谁拖去做替身的?讨替身之说,既不可通,则吞烟,吊死,落水与鬼无关,很是明白。而除了讨替身,吞烟鬼,吊死鬼,落水鬼,又从没有露过面,这些鬼的存在用不到否定也只好归于被否定了。
提倡科学,在中国已有几十年,而就是今年,上午报纸上虽登载着月蚀的预告,夜晚全上海还是鼓锣喧阗,火炮连天。学过生理卫生乃至于人体解剖的,一到生了病,仍旧相信阴阳五行,生克治化,甚而至于倒水饭,吞香灰。灾荒来了,活佛,天师,牧师一例请来祈祷。
在这乌烟瘴气的景况中,我想:要谈科学先得驱鬼。不然你尽管把飞机,无线电……说得有条有理,总及不来封神榜,七侠五义之类的神通广大,而免不了依然白昼见鬼!
(选自1934年9月20日《太白》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