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瓮牖剩墨之八
人类之所以有迷信的举动,无非为的是求福和除灾。求福是积极的,除灾是消极的;迷信毕竟是偏于消极方面。譬如你劝一个乡下人说:“如果你要发财,只须去祈求某神,”他不一定相信你;等到他的儿子病重的时候,你再劝他去祈求那神,他就非信从你的话不可了。假使人类没有死的恐怖,迷信的事情就会消灭了一大半,我相信。
世间的事情,要算迷信界最没有办法;同时,也要算迷信界最有办法。说最没有办法,因为:“阎王注定三更死,谁人敢留到五更?”说最有办法,却是因为迷信的人或主持迷信的人能随心所欲,创造许多事物。普通总说是神造人;其实在迷信界却是人造神。自从中国有了科举,道家就创造一个梓潼帝君(即文昌)来适应文人的需要;从中国佛教兴盛之后,释家因要迎合国人求嗣的心理,就创造一个“送子观音”。人怕鬼,因而想起鬼一定也怕“鬼中之鬼”。于是道士们妙想天开,又造出“人死为鬼,鬼死为”的学说来了,只要门上贴一张“”字符,表示“鬼中之鬼在此”,鬼看见了就不敢进去。此外,道士们可以自封大官,擅发护照,锡箔店可以发行元宝和钞票,这大都可以说是随心所欲吗?
说起鬼神,首先令人联想到香。焚香的风俗是中国上古所没有的,后来它才跟着佛教传入中国。道士们的焚香,又是跟和尚学来的。在民众的眼光看来,香的效力很大。我们那边的俗话说:“狗屎受了三天的香火就有神”。无论祭祖、拜神、求佛,必须先焚香然后可以磕头;据说正式的诅咒也须焚香,否则只是吓吓生人而已,鬼神决不理会那些不焚香的诅咒。我生平只见过一个不守规则的道士:他给人家“送鬼”的时候,一面问主人要香烛和洋火,一面先喃喃作咒起来,等到香烛点着,祭品摆好,他已经收了谢礼,向主人告辞了。这因为他生意太好的缘故,是不足为训的。
中国人的祈禳显然是一种贿赂。猪头三牲给神吃了还不算,再送上若干“元宝”。既是贿赂,穷人或悭吝人就要吃亏。譬如打官司的两造都向某神许愿,一定是鸡肥猪头大的一方面得到胜利;又如某人病重,他的妻儿求神希望他好,他的仇人求神希望他死,如果所求的是同一个神,那人的死活就要看元宝的大小多少而定。但是,除了贿赂之外,人们还有对付鬼神的办法。关亡魂的时候,如果鬼不肯说实话,可以用绳子绑缚着他(其实是男巫或女巫),逼他吐实。每年腊月二十三日,灶君照例要上天报告人间的善恶,人们除了给他相当的贿赂之外,还拿“糖元宝”糊在他的嘴上,让他在玉皇跟前张不开口。
祭祀祖先,向来不归入迷信一类。生前既然应该赡养,死后的祭祀自不能谓之贿赂。“祭神如神在”,所以向来反对释道的人也很虔诚地奉祭祖先。但是,有些事情似乎是超出于“祭义”之外的,叫做迷信也未尝不可。譬如中元节,它是起源于道教和佛教。直到现在,还是很盛行的。北平的北海每年七月十五日的晚上,漪澜堂和五龙亭挤满了人。莲花灯未必真的好看,团明月底下的红男绿女却是一年到头看不到的。超度阵亡将士是用这一日;北平大学医学院致祭被解剖的人似乎也是用这一日。据说中元节是鬼节,地狱里的鬼蒙恩放假一天。人们自然不肯承认自己的祖宗是地狱里的鬼,但是不妨趁此也祭一祭他们;万一他们当中真有陷在地狱里的,也因此得到好处。我童年的时代,每逢中元就很忙,要帮助大人凿纸钱,折元宝,印马匹……,祖母和母亲也忙着做纸衣服。这样大约要忙一个礼拜。有一篇祭文,不知是谁传下来的,因为声调铿锵,我就记在心里,现在还背得出来。大概说的是:“时维七月,序属中元。地官于焉纵狱,时王以此祭孤。念我已往先灵,生不失为全人,殁必膺夫异数。或待诏乎天上,或修职乎土司;或徜徉乎广寞之乡,或逍遥乎极乐之国……能不凄怆焄蒿,绥我思成也哉?……”直到如今,我仍旧认为这一篇祭文做得非常得体。
由上面的一篇“四六”看来,可见文人也免不了迷信。几年前,有人看见一位大学教授在妙峰山上磕头,传为笑柄。这种事在三十年前并不为奇。我在童年时代还看见家里有《太上感应篇》和《阴骘文》。最有趣的是一种“功过格”。做某一件善事记大功一次或小功一次;做某一件恶事记大过一次或小过一次。这些都在“功过格”里有明文规定的。执行记过者就是自己。年终时作一统计;如果过多于功,必须痛改前非,否则将遭天谴。实际上,文人之所以这样做,大半由于科举。科举是无凭的,所谓“不要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于是他们相信冥冥中有主宰者在。他们宁愿不奉财神,却不能不奉文昌,就是这个缘故。
一般人的迷信自然比文人又深一层,于是有“苦肉计”。“苦肉计”者,自己故意先找些苦头,希望因此得到神佛的怜悯也。妙峰山每年进香的时节,总有人从山脚下五步一跪,三步一拜的,直拜到山顶。江浙一带更有所谓“戳肉撑炉”。当在神佛“出会”或祈雨的日子,诚心的信士用几个铁钩钩在手臂上,铁钩下面挂着香炉。据说若是诚心的人,戳破了的肉会很快地收口的;否则有溃烂的可能。此外又有人舍身为罪犯,穿着红衣红裤跟着神佛走。非但迷信的人喜欢用苦肉计,连主持迷信的人也爱用它。道士们会用刀划破手臂,取些血给病人吃。苦肉计也有出于孝心的,如卧冰求鲤、割股疗亲之类。报载现代的大学生当中也还有人割股,此乃古道尚未完全沦亡之证。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中国人求嗣心切,非任何民族所能及。广东戏跳了加官之后,跟着就来一个“仙姬送子”。求嗣的人,除了拜恳送子观音之外,还不惜访求良方。据说某一个地方的女人如果久不生育,就设法找到一个胞衣,烤熟了吃下去,有神效。医者意也,此医卜星相之所以并称欤?生了女儿还不怎么样;生了儿子就想尽方法不让他死亡。依某一种人的看法,儿童的夭折就是不肯跟随这一对父母而要另行投胎的表示,所以做父母的应该羁縻住他。给他戴上项圈还不够,最好再加上一副金锁。手链脚镣,应有尽有。最特别的是以铜穿鼻,把他当做牛一般地豢养,头上有福禄寿三星或八仙贺寿的帽子,身上有八卦和咒语的包被,把儿童保护得无微不至。名称上也有斟酌:最好的是避免承认儿子。我们家乡的人喜欢教小孩叫父亲做叔父或伯父,叫母亲做奶娘或婶娘,把儿子命名为阿妹,因为不承认他是男的;又有人命名为阿狗,简直不承认他是人。江浙人所谓阿毛,其实就是阿猫,和阿狗同一用意。如果先养女儿,喜欢把她叫做跟弟和招弟之类,希望她领一个兄弟来投胎。——这样宝贵小国民和重视男性,所以抗战四年有余,并不愁缺乏壮丁。
医卜星相之中,医是“升格”了,不在讨论之列。相面最有变化,因为世上没有面貌完全相同的人。麻衣相法决不是完备的书;相士中的名流都能“神而明之”,相术超出于此书之外。星命的变化就少了,其法以诞生的年月日时的干支相配,共成“八字”,以定吉凶。这种变化是有限的,数学家可以即刻告诉咱们“八字”共有多少可能性。关于占卜之术,我只懂得两种:第一种是通俗化的“六壬”,即大安,流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其法以月日的数目相加,再加上时辰的顺序,然后依上述“大安”至“空亡”的次序数去即得。这自然比“八字”更少变化。第二种是“金钱课”,以六十四卦为根据。其法用铜钱三枚作法,如得一字二背,即作一画(阳爻);如得二字一背,即作二画(阴爻);如得三背,即作一圈(阳变);如得三字,即作一叉(阴变)。共摇钱六次,得六爻,然后依法占之。这种卜卦法虽比较地变化多些,然而其变化的可能性仍旧是算得出来的。至于测字,可能性更少了,因为常用字不过二三千个。但是,术士之中不乏聪明的人,他对于这种有限的变化也有很聪明的解释。试看下面的三个故事:(一)一个宰相和一个铁匠的“八字”完全相同:但是,这“八字”是“五行欠水”的。那宰相生在船上,有水相济,所以做了大官;那铁匠生在炉边,非但欠水,而且加火,所以没有出息。(二)一个秀才拈了一个“串”字,测字的人断定他连中两榜;同行的另一秀才仍拈“串”字,测字的人却断定他家有丧事,因为有“心”拈“串”就成“患”字了。(三)某皇帝微服出游,见一个人拈“帛”字,测字的人断定他有丧事,因为“白巾”就是戴孝,那皇帝跟着也拈“帛”字却被识破是皇帝,因为“帛”字是“皇头帝脚”。——咱们千万别和江湖术士辩论;他们的唇枪舌剑决不是咱们所能敌的。
日本军人的择日,大约也是从数目上着眼的。他们特别看中了“八”字。沈阳事变是九一八,淞沪之役是一二八。芦沟桥事变是七七的深夜发动的,在他们看来也许是七八。他们轰炸南苑,占据北平,是在七月二十八。甚至第一次轰炸昆明,也择定了九月二十八。读者一定可以帮我们找出更多的证据;然而我还可以举出最近的一件大事:日本对英美宣战,却也选中了十二月八日——另一个“一二八”。我们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偶合。但是我们也不想作任何批评。只有一句话是可以说的:咱们中国人并不是世界上最迷信的民族。
一九四二年冬《中央周刊》
(选自《龙虫并雕斋琐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