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导读
钱理群
自从中国大门打开以后,我们就开始说“东”道“西”。
而且不停地“说”——从上世纪中叶“说”到现在,恐怕还要继续“说”下去,差不多成了“世纪性”甚至“超世纪性”的话题。
而且众“说”纷纭。你“说”过来我“道”过去,几乎没有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不曾就这个“永远的热门”发表过高见,与此相关的著作不说“汗牛充栋”,大概也难以计数;至于普通老百姓在茶余饭后乘兴发表的妙论,更是随处可闻,可惜无人记载,也就流传不下来。
流传下来的,有体系严密的宏文伟论,也有兴之所至的随感。尽管仍然是知识分子的眼光,但因为是毫不经意之中“侃”出来的,也就更见“真性情”,或者说,更能显出讲话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说“东”道“西”之时的心态、风貌与气度。这,也正是我们的兴趣所在;与其关心“说什么”,还不如关心“以怎样的姿态”去说——这也许更是一种“文学”的观照吧。
以此种态度去读本集中的文章,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以“世界民”自居的全球意识,由此而产生的恢宏的眼光,人类爱的博大情怀。周作人写过一篇题为《结缘豆》的文章,说他喜欢佛教里“缘”这个字,“觉得颇能说明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却更带一点儿诗意”;在某种意义上,所谓“全球意识”,就是对自我(以及本民族)与生活在地球上的其他人(以及其他民族)之间所存在的“缘分”的发现,这种“发现”是真正富有诗意的。只要读一读收入本集中的周作人所写的《缘日》、《关于雷公》、《日本的衣食住》等文,就不难体会到,他们那一代人从民俗的比较、研究中,发现了中国人、中国文化与隔海相望的日本人、日本文化内在的相通与相异时,曾经产生过怎样的由衷的喜悦,那自然流露的会心的微笑,是十分感人的。而在另外一些作家例如鲁迅那里,他从“中国(中国人)”与“世界(世界民)”关系中发现的是“中国(中国人)”“国粹”太多(也即历史传统的包袱过于沉重),“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从而产生了“中国(中国人)”如不事变革,便“要从‘世界人’中挤出”的“大恐惧”(《随感录·三十六》),这种成为“世界(人类)孤儿”的孤独感与危机感,同样是感人的。而拥有这种自觉的民族“孤独感”的,又仅仅是鲁迅这样的少数敏感的知识分子,在当时,民族的大多数仍沉溺于“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迷狂,先驱者就愈加陷入孤独寂寞的大泽之中,如周作人所说,这是“在人群中”所感到的“不可堪的寂寞”,真“有如在庙会时挤在潮水般的人丛里,特别像是一片树叶,与一切绝缘而孤立着”。我们前面所说与世界人“结缘”的喜悦里其实是内含着淡淡的、难以言传的哀愁与孤寂之苦的。我们说“人类意识”的“博大情怀”,原是指一种相当丰富、复杂的感情世界:人类爱与人类忧患总是互相纠结为一体,这其间具有深厚度的“诗意”,是需要我们细心体味,切切不可简单化的。
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前辈人在说“东”道“西”时所显示的平等、独立意识。如鲁迅所说,这原本也是中国的“国粹”;遥想汉唐人“多少闳放”,“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只有到了近代,封建制度“衰弊陵夷之际”,这才神经衰弱过敏起来,“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了(《看镜有感》),鲁迅在二、三十年代一再地大声疾呼,要恢复与建立“民族自信心”,这是抓住了“要害”的。读者如果有兴趣读一读收入本集中的林语堂的《中国文化之精神》与《傅雷家书》的选录,自不难发现,其中的“自信”,作者的立足点是:在“人类文化”的发展面前,各民族的文化是平等的,他们各自的独立“个性”都应当受到尊重。因此,作者才能以那样平和的语调,洒脱的态度,对各民族(自然包括本民族)文化的优劣得失,作自由无羁的评说。这里所持的“人类文化”的价值尺度与眼光,并不排斥文化评价中的民族意识,但却与民族自大、自卑(这是可以迅速转化的两极)的心理变态根本无缘,而表现出更为健全的民族心态:它既自尊,清楚自己的价值;又自重,绝不以否定或攀援别一民族的文化来换取对自己的肯定;更以清醒的自我批判精神,公开承认自己的不足,保持一面向世界文化开放,一面又不断进行自我更新的态势。这正是民族文化,以至整个民族振兴的希望所在。近年来,人们颇喜欢谈“传统”;那么,这也是一种“传统”,是“五四”所开创的“传统”,我们应该认真地加以总结与发扬,这大概是“不言而喻”的吧。
读者也许还会注意到,许多作者在说“东”道“西”时,字里行间常充满了幽默感。这些现代知识分子,一旦取得了“世界民”的眼光、胸襟,以清醒的理性精神,去考察“东”、“西”文化,就必然取得“观照的距离”,站在“人类文化”的制高点上,“东”、“西”文化在互为参照之下,都同时显示出自身的谬误与独特价值,这既“可笑”又“可爱”的两个侧面,极大地刺激了作家们的幽默感,在“忍俊不禁”之中,既包孕着慈爱与温馨,又内含着苦涩;这样的“幽默”,丰厚而不轻飘,既耐品味,又引人深思,是可以把读者的精神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的。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二日写毕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一日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