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朱祁镇被幽囚于此,长达七年之久。这所寄托了他童年回忆的宫苑,此时成为他的梦魇之所。
记忆半睁半闭着眼睛,中间隔着漫长的分离和纷杂的世事。独自度过太多时光,沉默和隐忍已成为一种习惯。他是大明的弃子、蒙古人的俘虏,在两个世界里,他都是无处容身的尴尬人。
紧接着,景泰年间发生了“金刀案”,朱祁镇险被牵连。虽然后来侥幸脱身,也足以令他心胆俱寒。为防有人跟他联系,南宫的门锁被灌上铅水。朱祁钰命人将南宫的树全部伐光,周围还加派了锦衣卫看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实太过破碎,他已经甚少有梦。那个温情脉脉、万人拥戴的时代一去不返。
景泰三年(公元1452年)五月,朱祁钰废朱祁镇之子太子朱见深为沂王,册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废黜反对易储的汪皇后,册立朱见济之母杭氏为皇后。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地坐在皇位上。
景泰四年(公元1453年),朱见济夭折,史称“怀献太子”。朱祁钰再无其他的儿子,大臣上书请求复立朱见深为太子,被朱祁钰以自己尚在壮年为由拒绝。
身处南宫的朱祁镇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他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目睹曾经亲密无间的弟弟,为了牢牢掌握权力,无所不用其极地对付他,比俘虏他的瓦剌人还狠。除了承受,他还能说什么?
经过多年的磨砺,朱祁镇已经清醒地认识到,皇权斗争的残酷在于,只有失败者,没有弃权者。他孤注一掷,带着近乎绝望的坚决,抑或他命中还有转机,七年之后的景泰八年(公元1457年),朱祁钰病重,“太上皇”朱祁镇在文臣徐有贞,武将石亨、张,宦官曹吉祥等人的帮助下,发动宫廷政变,重登帝位,改年号为“天顺”,再次册封儿子朱见深为太子——史称“夺门之变”。
紫禁城矗立在缭绕的雾气中,
清晨的宫禁是如此空旷,
却有着无形的逼压。
据说,在内廷的朱祁钰听闻“夺门之变”后,含笑只道:好!好!好!
是否他也释然了?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你也做了你应该做的事。天道好还,咱俩谁也不欠谁了。谁也怪不得谁,要叹,只能叹一句,奈何生在帝王家。兄弟相争,刀兵相见,情意灭绝,是我们注定的命途。投生紫禁城的那一刻,我们的人生已被绞杀。
复位之后,朱祁镇将朱祁钰废为郕王,以彼之道还治彼之身,将其软禁于南宫。奄奄一息的朱祁钰不久死去,死后按亲王礼下葬于北京金山口藩王墓地。朱祁镇并不承认弟弟的皇帝名位。
之后,作为两朝天子的朱祁镇对曾软禁过自己的小南城进行了重新整修,增建、改建了大量殿宇,使南内成为与大内(紫禁城)、西内(西苑三海)并称的皇宫“三大内”。
朱祁镇在除掉帮助自己复位的一干人后,心力交瘁,于天顺八年(公元1464年)驾崩。太子朱见深即位,改年号为“成化”,是为明宪宗。
我想象着,命到终点的他,独自一人,抬眼望去。紫禁城矗立在缭绕的雾气中,清晨的宫禁是如此空旷,却有着无形的逼压。它坚韧而缓慢的韵律,没有任何一位贸然闯入者可以体会。除非,你早已与它休戚与共,浸淫在它的节奏中,成了习惯。
朱祁镇自幼成长于此,无比熟悉这里。熟悉它的辉煌和沧桑,熟悉它的荣耀与残酷,熟悉到呼吸都会有血肉相连的痛。回首已是金晖加身。他经历了无数患难波折,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看似至关重要,可又有什么意义呢?若能看破繁华背后的疮痍,就会知晓,凡拥有的,必将失去。一切的争斗,所有的欲望,只不过是梦中人追梦而已。在位二十二年,他的生命就像角楼余晖,来日无多了。所谓皇图霸业,不过是过眼烟云,只剩旧事沧桑,唏嘘不断。
他这一生,一朝俘虏,七年囚犯,两朝天子,起伏跌宕,堪称传奇。用庸才,杀忠臣,诛奸佞,是非虽分明,对错难厘清。
这一生,除了孤独,还是孤独。除了倦累,还是倦累。
或许,在朱祁镇阖目的那一刻,他会明白,这场皇位之争,有输赢,有胜败,有得到,有失去,却没有真正的胜者。
那些真正胜出,留在历史中为人忆念的人,往往不是帝王,而是胸怀天下的勇者、仁者。譬如,有功于世却被冤杀的于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