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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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不管朱棣即位后所授意撰写的《明实录》如何篡改,不可改变的是,他是由一个默默无名、不被朱元璋宠爱的妃子所生。出生时正值陈友谅率军大举进攻应天,朱元璋忙于战事,应接不暇,对这个儿子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和感情。

在所有的皇子中,朱元璋真正付出感情、悉心栽培的是太子朱标。朱元璋非常注重对朱标的教育,不单给他指派了当时的“天下第一学者”宋濂为帝师,更任命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徐达兼太子少傅,这三位洪武年间的大才子组成一个阵容强大的教育团队,分别从学识、文韬(行政经验)、武略(军事经验)上给予朱标指导。

早在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朱元璋已放手将很多政事交给朱标处理,并告诉他处理国家大事的四字要诀“仁、明、勤、断”。朱元璋自知驭下极严,一方面固然是他严苛多疑的性格所致,但另一方面也有他的苦心,他想消除所有可能的隐患,所以不惮把恶人做了,留一个铁桶江山给朱标。届时,朱标再以仁治国,博一个万民拥戴,江山永固。

朱元璋没有看错,朱标确实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继承人,他有着朱元璋所没有的仁慈。他的儿子朱允炆也是个好人,如果条件允许,他们父子俩都有可能成为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奈何,朱标死在朱元璋之前;奈何,年少的朱允炆身后有一位野心勃勃的叔叔——燕王朱棣。

相较于被朱元璋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朱标,庶妃所生、排行第四的朱棣着实凄苦,是一个不容易被他爹想起的角色。他上面有三位哥哥,下面还有二十二个弟弟。

自幼奔赴沙场,在刀光剑影中长大的朱棣,跟随洪武年间的名将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他习惯了腥风血雨。战争和权谋将他磨砺得心如铁石,城府极深。他知道,如果想赢得父王的器重,就必须有过人的本事。为此他抛头颅,洒热血,深入大漠,远征元军,立下赫赫战功。

然而,在他那深信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的父亲眼中,他再威猛也只是镇守边陲的利器,可以用来靖边绥远,安邦定国,绝不可能被许以九五之位。即使在朱标死后,皇位也只属于嫡长孙——那个少不更事的朱允炆。

虎踞龙盘的应天府,少年天子朱允炆尚未登上皇位。金戈铁马的北平,虎视眈眈的燕王已是杀机暗涌。随着皇位的更迭,时局发生变化。有一件事令朱棣寝食难安,如剑在悬。朱允炆即位之前,身边的两位大臣齐泰和黄子澄便在他耳边吹风,倡议削藩。

削藩之策源远流长,祸患也有前史可鉴。汉景帝时曾引发七国之乱,唐宪宗时亦兵祸连连。此事不是不可行,但若在君权不稳时贸然动手,很可能得不偿失,如果所削藩王又是同姓王,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没有成功的案例。

朱允炆虽然不笨,但跟老谋深算的朱棣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更何况,他手下的谋臣跟朱棣手下的道衍(姚广孝)相比,亦不止低了一个档次。在后来的靖难之变中,黄子澄屡出昏招,更是加剧了他的失败。

黄子澄和齐泰贸然行事,授人以柄,引发众藩王不满。燕王朱棣带头起兵正是打着“清君侧,靖国难”的旗号,众藩王心照不宣,默契地袖手旁观,不肯发兵相救。

随着朱允炆削藩之策大刀阔斧地进行,形势越来越紧迫。很快,摆在朱棣面前的只剩两个选择——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放手一搏,拼死破局。

这是一条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的路。

在这个绝对的世界,成王败寇,皇权争斗没有模糊的边界,没有中间道路可循。对志在天下的人而言,要么成功,要么失败,不容逃避。


昆曲《千钟禄·惨睹》里有一支《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转眼间,血流成河,江山易主。人世间的翻天覆地,有时就在顷刻之间。这一支《倾杯玉芙蓉》写的就是燕王朱棣谋反之后,建文帝朱允炆逃出京城,与追随他的大臣扮作一僧一道,隐姓埋名,辗转千里,一路目睹大臣被杀,内心惨痛至极。曲辞荡气回肠,又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意味。

对朱允炆来说,人生可不就是无可奈何吗?天地间,其他的角色有很多,皇帝却只有一个。叹只叹,他经验太浅,错用了书生;叹只叹,朱元璋精明一世,糊涂一时,翦灭功臣,定下了“藩王戍边”之策;他只相信自己的儿子,却不料藩王势大,朱允炆无力弹压,削藩不成反失了皇位。

从被选定为皇位继承人的那一刻开始,朱允炆注定要面对这场无比惨烈的决斗,赌注就是江山社稷、皇位尊荣。从失败的那一刻开始,他是生是死,已经不再重要。

“靖难之变”这场宗室之战历时四年,朱棣成功夺权,登上了皇位,改年号为“永乐”。攻破南京城后,朱允炆下落不明。有说是葬身火海,有说是隐姓埋名逃遁而去。有传言称日后朱棣派郑和六下西洋,其中一个重要的秘密使命就是寻访朱允炆的下落。

建文帝朱允炆的时代结束了,而大明的远航才刚刚开始。没有人可以断言朱允炆不如朱棣。可是,胜负已分,失败者注定要离场。站在南京明故宫遗址前,仿佛是在看紫禁城的前身。瓦砾堆中,夜风如诉,有历史的余音绕梁。

一个时代的断简残章,未尝不可看作另一个时代辉煌的序曲。在遥远的北方,新的宫城正在崛起,并将伴随明清两代帝王数百年。

我之所以说了这段前史,是为了说明朱棣夺位之后迁都北京、肇建紫禁城的因由。

作为一个篡位者,朱棣免不了要承受名不正、言不顺的指责。他不想生活在朱元璋的阴影下,更不想随时随地提醒天下臣民不忘旧主。初步稳定了统治之后,迁都、肇建新的皇城就成了势在必行的大事。

其实,朱元璋当年也并不是没有考虑将其他地方作为都城,他最看中的是陕西西安,其次是元朝旧都燕京。阻碍他选择这两座城市的最大原因是新王朝的财政问题。

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选择南京作为都城是最经济的。可惜南京地势不平坦,填湖之上所建的皇宫建成后不久就地基下陷,呈南高北低的态势,这令朱元璋大为苦恼但又不好发作(因为选址是他定的)。晚年朱元璋萌生了迁都西安的想法,曾令朱标去勘探,终因力不从心作罢。

公元1368年,元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元顺帝放弃了都城燕京,率众退往漠北。士气高昂的明军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元大都。已在南京建都的朱元璋下令将燕京改名为北平府,几年后,将此地分封给了他的第四个儿子朱棣。

毫无疑问,朱棣对自己的龙兴之地北平比南京更有感情。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甫登帝位的朱棣就将北平府升为北京。登帝位之初的数年,朱棣以南京作为首都,但经常北上巡视,令太子在南京监国。他在北京期间,以燕王府,也就是昔日元朝的旧宫为宫室。朱棣在位的二十二年中,多次北征蒙古余部,都是从北京出发的。

北京虽不及烟雨江南的风流妩媚,但朱棣就是钟爱燕赵之地的慷慨豪壮。南京作为四大古都之一,与汉文化休戚相关,患难相共,但在南京建都的朝代国祚都不长。此说虽有迷信之嫌,却有一定道理。南京有长江天堑,南方也早已是全国的经济重心,但这些地理优势与远在千里之外的蒙元残部的威胁相较,都变成了劣势。

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朱棣与近臣密议迁都,着手营建新城。但直到永乐十四年(公元1416年),北京紫禁城的营建仍处于准备阶段。这一年朱棣召集群臣,再次郑重商讨营建北京紫禁城之事,群臣一致赞同。获得支持后朱棣心中大定,工程以极快的速度进行,次年十一月,奉天殿、乾清宫就落成了。到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全部工程均已告成。

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正月,南京降为留都,明王朝迁都北京。虽迁都已成事实,但此时的北京仍被称为“行在”。迁都之事非同小可,本就容易招来反对。朱棣以藩王夺位,就更少了一层名正言顺的底气,加上紫禁城的三大殿奉天殿、谨身殿、华盖殿建成仅八个月后即遭火灾。朱棣认为这是上天降罪谴责于他,内心犹疑不定,更不敢明诏宣告迁都。直到朱棣去世,也没有下达正式迁都的诏令。

朱棣的儿子明仁宗朱高炽即位后,一度试图迁回南京,只是当时南京连续发生了几次地震,阻碍了朱高炽的计划。此后仁宗、宣宗两朝依旧称北京为“行在”,被烧毁的三大殿也一直没有修复。直到朱棣的重孙——明英宗朱祁镇登基六年后,重建的三大殿才再次矗立在紫禁城的前朝。朱祁镇诏令,定北京为京师,免去“行在”之名。至此,北京才正式成为明朝的首都。

历史不能假设,但从后来的结果看,迁都的决策无疑是正确的。以明朝立国之初的北方边患,以蒙古诸部的战斗力,如果政治军事重心放在南京,明朝的北境将永无宁日。

当年,朱元璋没有把皇位传给他,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得到这一切。他战胜了无数对手,包括他自己。哪怕中途迷茫、胆怯,哪怕过程曲折、凶险,哪怕付出的代价是终身的孤独和警惕,他一样不悔当初。毕竟对朱棣来讲,君临天下、江山在握才是他此生最大的梦想。

朱棣既是阴谋的篡位者,也是继往开来的开拓者。他秉持的理念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作为戎马一生的君王,他坚信,自家的天下自己当仁不让要守好。以不义取天下,以义守天下。他将向父亲,向后代,向天下人证明,他才是那个时代最适合主宰天下、君临万邦的人。

朱棣自己因反抗“削藩”起家,一旦坐上皇位,却坚定不移地继续奉行“削藩”政策。有意思的是,朱允炆未竟的事业竟然在朱棣手中完成了,这也算历史的反讽。可见,“削藩”的成败关键不在于口号、立场,而在于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