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大漠1
爹为什么利雷说我是他的奴隶?
……我一直以为,我是他的兄弟……
大漠,黄沙直到天边,连棵小树都见不到。猛恶的风势终于渐渐的转弱,茫茫大漠中,一峰骆驼,两个人缓缓艰难前行。那是风随行和他十岁大的儿子小离。
风随行缓缓道:“天黑前不会起风,我们抓紧点。”
小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风随行心里一痛,喃喃自语道:“我们绝不回去作奴隶!”,这话仿佛是说给身边的孩子,也仿佛是说给自己的。“为什么利雷说我是他的奴隶?……我一直以为,我是他的兄弟……”三年前小离那稚嫩但痛苦的话语,依旧在风随行耳边回荡。那稚嫩的声音让他下定决心逃亡,过去十年的奴隶生涯就仿佛噩梦一样。
从第一次逃亡开始,转眼已经三年了,三年中风随行带着小离逃跑了两次,两次都被忽尔雷老爷的人抓回去。
第一次被抓回克雷克牧场,忽尔雷切去了风随行右手的中指,使得他再也无法准确的发出箭矢;第二次被抓回克雷克牧场,风随行右脚的跟腱被打断了,那曾经叱咤疆场的“弓箭烈”身法再也回不到他的身上。
可是,我还是要逃,风随行轻轻的对自己说,自己可以作奴隶,但是绝不能让儿子也作奴隶。他用力捏了捏小离的手,轻声道:“没有多久就能到达无望湖了,虽然名字不太好听,但毕竟那里有我们需要的粮食和水。无论如何也算是我们的希望吧。”
小离点了点头,轻声问道:“爹,还有多远我们可以回中原自己家?”
“不远了,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再有点路就是界碑驿,界碑驿南面的无望湖离山海关只有三百里。”风随行轻轻一笑,脸上的尘土扑噜扑噜的往下掉,露出了那棱角分明,颇有古风的面容,轻声道:“我们横穿了沙漠,走了何止千里。我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说着风随行望了望天空中的云彩,那游弋的云朵仿佛家乡村口那巨大的槐树,让人心中荡起阵阵涟漪。屈指算来,离家已有十五年了……
依稀是当年,那梦回的身影,风随行喃喃自语道:“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那鲜衣怒马的日子,不经意间浮上心头。
阵阵的清风扑面而来,距离湖泊的确很近了,连风也改变了脾气。“爹!爹!快看!”小离兴奋的声音拉回了风随行的思绪。“爹!那是界碑!终于出了大漠了!界碑啊!”小离大声的叫着。挣开风随行的手,小离向界碑飞跑,扬起高高的一阵沙尘。
风随行收拾心情,抬手遮挡住刺目的夕阳,放眼望去,极目之处一座丈高的土碑赫然耸立,残缺不全的两行鲜卑文,“无望界——距离山海关三百里”。
终于又来到了这里,风随行缓步挪动到界碑之前,手指在碑文上划过,在界碑左下角依稀有着一行小字,“立春,破敌于无望湖边,心甚喜之”。看着那行小字,风随行的脑海中又充满了马嘶声、旌鼓声,还有那飞扬的大旗。没想到十年前的随手之举,如今却成了一种见证,风随行的右手从袍袖中伸出,那残缺的手掌与破旧的碑文放在一起,让人明白什么叫做岁月。失去的东西只能永远失去了,也许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是否四处看看?
风随行转首看着兴奋莫名的儿子,轻声道:“小子,想不想去‘界碑驿’歇一下脚。”
小离轻声道:“他们会不会追上来?”
风随行伸手在儿子头上来回摩擦,哈哈一笑道:“小子啊!有你老头子在,你怕什么?”
小离嘿嘿一笑,道:“我要喝马奶酒。”
风随行哈哈一笑,一拍肩上长剑,拉着小离向东南的驿站而去,大沙漠都可以走出的人,还能怕什么?
每个界碑的附近都会有一个驿站,官府设立那些驿站是为了通讯,然则战乱和天灾总是在边疆徘徊,驿站于是也几经转手,如今再没有人知道这些驿站的历史了。有人说如果把边关各个驿站的历史集合成册,那也就是一部边关战乱史。
无论别人如何,风随行是同意这个说法的,十年前的无望湖之战就是从那个破烂的草棚开始。无望界的驿站只是一个大草棚,草棚边栓马的大树依稀还有“无望大火”残留的痕迹。“无望无望没有希望”,刚到此地时旗牌官的一句戏言,最后却成为了那场战役最贴切的写照。
“当家的进来坐!”小二的话语打断了风随行的思路。
风随行点点头,和小离步入凉棚。凉棚中共有二十来张桌子,稀奇的是每张桌子都有人占着,父子两人靠近一张桌子,就被人怒目而视。风随行扭头看看店小二,小二苦笑一下。风随行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生事,转身就要出店。
“兄弟!来这里坐吧,你的孩子累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语调中带着浓重的鲜卑口音。
说话的是坐在角落中的男子,灰色衣袍长发披肩,看上去只是三十许人,一双眼睛神采飞扬。风随行转过身,微笑道:“多谢。”说的正是纯正的鲜卑语。
其时关外为七国联盟共同主掌,鲜卑的大燕为七国之首,整个大漠以鲜卑为尊,鲜卑语正取代突厥语成为北方的通用语言。
那汉子听闻风随行说的也是鲜卑语,衣袖一挥喜道:“果然是好兄弟,终于找到人可以喝酒。老赫罗,快些上酒。”
那掌柜的听见招呼,忙不迭的提着两坛马奶酒,送上前来。风随行打量着那被称为“赫罗”的老板,一脸风霜的面容似曾相识。难得他居然在这里继续生存了十年,既没有死,也没有回中原,想着风随行的视线不由跟着赫罗走动。
赫罗回头一笑,道:“爷台还有什么需要?”
风随行一笑道:“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月亮。”
赫罗轻轻道:“只要明天有太阳就好,月亮不重要了。”说着转身离开。
风随行哈哈笑道:“这个掌柜很有趣。”
那灰衣人展颜一笑,道:“否则他很难在这里活下去。”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两颗药丸,蓦然间,他的动作停住了,眼睛注视着门外。
草棚外,夕阳也已经逝去了大半,一白衣文士低头跨入驿站大门。十年前的无望之役后,已经很少有汉人在关外自由活动了,而身着汉服更是极为罕见。
仔细打量来人,那如刀的双眉下嵌有一对宝石般闪亮的眼眸,配合雪白的两鬓透着一种忧郁的沧桑,高挺笔直的鼻粱下嘴唇带着不经意的弧度,让人感到淡淡的孤傲。
那英俊的脸庞很容易让人忽视他的年龄,他一进入凉棚,驿站之内一股杀意莫明而起。
此时的驿站中,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人,只是东边的桌子坐的都是身披斗蓬的匈奴人,西面的则是皮衣皮帽的蒙古人。两方人怒目相对,大战一触即发,而那白衣老人却误打误撞的站到了两拨人马的当中。
“老爷子坐到这里来吧!”孩童的呼唤声在驿站内回荡,风随行赞许的对儿子点点头,笑道:“老丈何不来此处说话?”
那白衣老者抬眼望向小离,点点头缓缓移步,坐到孩子的对面。
风随行给座上众人倒上了酒,举杯道:“喝了再说!”举起酒杯,满满一杯马奶酒倾入腹中。那灰衣汉子和白衣老者也不说话,一饮而尽。三人将杯底一亮相视一笑。却见小离举着大角杯,咕咚咕咚的拼命灌下,亦将酒杯一亮,小脸蛋上豪气飞扬。
白衣老者看着有趣,将酒杯满上,示意小离再喝。小离伸手就抓酒杯,却被他阿爹拿了过去,风随行笑道:“不可贪杯。”小离满脸的不情愿,却不敢反驳。
灰衣汉子看着风随行拿酒杯的左手,用汉语轻轻问道:“当过兵?”
风随行将左手手腕收入袖中,也不再说鲜卑语,点头道:“很久以前的事了。”
灰衣汉子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继续问道:“从西北来?”
风随行心头一惊,微笑道:“从东北来。”
白衣老者看着灰衣汉子震动的手指,笑道:“仁兄的药丸还没有服下,不知心口是否能够受得了。”
灰衣汉子淡淡一笑道:“老丈好眼力,我们见过?”
白衣老者却不理他,倒是很投入的观察孩子的举动,微笑着对小离道:“小哥儿,我们见过?”
小离眨眨眼睛,嫩声嫩气的回答道:“没有啊,但是我觉得你长得很像我啊!”此话一出这张桌上的三个大人不由相对莞尔,先前尴尬的气氛也被冲淡。
风随行不禁开始寻找小离和白衣老者的共同点,一样挺拔的鼻梁,同样如刀锋般的秀眉,更奇异的是两人的眼中,同样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忧郁。原本想说点什么的风随行觉得胸口一闷,不知如何表达。他望向那灰衣汉子,发现对方脸上也写满了惊异。
此时耳边响了喧闹的叫骂声,原来匈奴和蒙古这两边的人马终于到齐,混战就要爆发了。
灰衣汉子微笑道:“边关的驿站就是这样,每两三天就会有马贼闹一下。你看这里的老板已经习惯了。”扫了一眼在远处看热闹的店小二们,他话锋一转道:“但是我难得和朋友喝酒,他们居然杀风景。这就不可饶恕了。”
风随行举起酒杯,笑道:“随这些马贼闹去,你我只管喝酒就是。尚未请教兄弟大名。”
灰衣汉子一口吞下药丸,微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风随行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边上匈奴人群中传来刺耳的话语,“老子是大漠飞砂帮,是谁说老子是马贼?”
灰衣汉子轻轻按住风随行的肩膀,低声道:“交给我。”说着他微笑起立道:“飞砂帮的子弟居然忌讳起自己马贼的身份了?莫不是决定从良去放马了?”他站起身,人们才注意到他的身躯高大雄壮,顾盼间仿佛天神一般。
先前说话的飞砂帮子弟大怒,哗的将手中马鞭抖出,如毒蛇般射向灰衣人。马鞭在灰衣人头顶三尺处停住,出人意料的倒转过来,啪的!反抽在那飞砂帮子弟自己的脸上。四周的马贼惊呼失声,谁都不明白对手是如何做到的。
灰衣汉子明亮的眼眸扫过众人,微笑道:“你们就没有头人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火狼请来的帮手?”一秃发老者恨声道。
灰衣汉子傲然道:“你们这么芝麻大的事情用得着我?”
西面的蒙古人中,相貌清隽的汉子走出人群道:“我是火焰盟的火狼卓雷,鲜卑人你不要把两面的人都得罪了。”
灰衣汉子眼睛望向顶棚,悠然道:“这里不是科尔沁草原,不知你们蒙古人有什么好争的。”
秃发老者冷冷道:“我是飞砂帮的怒山,今天在这里和火焰盟解决鲁西尔草原的水草纠纷。无关的人走开!”
灰衣汉子目光冰冷的扫过怒山和火狼,淡淡道:“滚。”
两股马贼闻言大怒,正要发作,却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杀气弥漫开来。那冰冷肃杀的杀意瞬息间笼罩整个凉棚,让这些平素视杀人为家常便饭的马贼感到透骨的寒意,那是真正的死亡的气息。嘡!不知是谁连手中的马刀也拿捏不住,第一个转身逃出驿站,于是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马贼一个个向外逃去。火狼强忍那极大的压迫力,恨声道:“你到底是谁?这个场子我火焰盟早晚会要回来……”话没说完,强大冲力飞扑而来,身体被大力的抛出,横着飞出草棚。
怒山见灰衣人的长发轻扬,那强大的压迫力转而逼向自己,眉宇间依稀显出淡淡的紫影。老天!是他?!怒山终于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转身就走,大叫着:“弟兄们跑啊!是‘紫气东来’杀法,他是慕容傲来!他是天狼旗的慕容傲来!”
天狼旗的慕容傲来?风随行虽然并没正面面对慕容傲来的杀气,却也体会到那寒冷的杀意。他下意识的看向儿子小离,却见小离对那寒冷的杀意毫无觉察,依旧与白衣老者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酒,仔细一看才见小离的手就在老者的手中。白衣老者对身边发生的事情熟视无睹,强大的“紫气东来”对他来说远不如面前的小孩有趣。
随着匈奴和蒙古两帮的离开,那冰冷的杀意也慢慢的消失不见,慕容傲来重回座位,微笑道:“让几位见笑了,终于清静,我们继续喝酒!”
风随行笑道:“人道慕容傲来出手必分生死,今日看来,慕容兄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非是一味残忍好杀之徒。”
慕容傲来哈哈笑道:“大漠马贼如同黄沙一般,杀之不尽,我也是马贼出身自然不会太过。更何况方才火狼的眉宇间,依稀有几分当年我蒙古情人的影子。有感于此自然不愿多开杀戒。”
居然能从男人的脸上想到过去的情人,风随行觉得有点好笑,但是不禁为对方的痴情所感动,轻声叹道:“其实很多男人都有自己生命中片刻的留情,都会有在梦中也会想到的女人。”
“真是知己。”慕容傲来举杯道,“来!为了记忆中的女人!”
风随行也不答话,一饮而尽,脑海中浮现出那宛如一湖秋水的眸子,细长入鬓的秀眉,绰约的风姿,依稀是在中原的岁月,如此的一个女子,只是为何自己记忆中竟有这样一个身影,而不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心琼呢?风随行不禁陷入了茫然的沉思中。耳边那白衣老者亦在喃喃自语道:“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当年的她如今又身在何处?
这一时刻,三个男子同时沉入自己最迷茫也是最美好的记忆中,只剩下小离傻傻的看着三个大人发呆,无论他天资如何聪颖,这绝不是他所能理解的世界,但有一天他会懂。
驿站外面的风很大,天色已黑,赫罗招呼着小二关门,看来今日只有风随行这几个客人了。小二感到门前,却听白衣老者一声低喝道:“退后!来了好多人。”
小二伸头出去张望,黑沉沉的大漠中什么也没有,老头子搞错了吧,那么晚了,谁还会来。正想着忽然巨大的轰鸣声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浩荡而来,远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片,仿佛幽灵一般出现了五十多骑,直奔无望驿而来。
白衣老者和慕容傲来同时把目光投在了风随行的身上。难道克雷克牧场的人追上来了?忽尔雷能把手伸到千里以外的地方来吗?他们是冲着谁来的?风随行心中波澜起伏,却始终分辨不清状况。
马蹄声越来越响,转眼一至驿站门前。就听为首一人大声喊道:“风随行出来答话!”
慕容傲来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是风随行。”
风随行一皱眉,道:“难不成连慕容当家也是来找风某人的?”
慕容傲来点点头道:“原本是来找你的,现在却不是了。”
风随行深吸一口气道:“风某人实在想不出忽尔雷有什么办法能够请出你们来对付我?忽尔雷虽然在克雷克牧场有点名头,但对你天狼旗而言,他根本不算什么。”
慕容傲来微笑道:“很简单,这个家伙耍了整个大漠的人。我们只是被骗了来找你。”
风随行一愣,道:“找我作什么?”
就听门外的马贼大声叫道:“交出一千两金子,要不就留下你的人头。风随行你他妈的给我出来!”
一千两金子?风随行诧异的望向慕容傲来。慕容傲来点点头道:“忽尔雷放出话,你偷了他牧场的一千两金子。要求大漠的黑白两道抓你,并且说死活不论,谁抓到你就奖励黄金百两。本来我也想顺路找点零花,但说实话,我实在看不出你值那么多。”
风随行苦笑了一下道:“分明是个骗局,却偏偏有那么多人相信。”
慕容傲来答道:“江湖中人就是这样,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你风随行有多少斤两,没有人管。反正绝大多数人没听过你,那当然是个马贼就会动心来对付你。我想不通的只是他为了你耍弄了大漠的英雄,你值吗?”
风随行无奈的说道:“如果我不是浩林可汗寄养在他那里的奴隶,他才不会如此劳师动重。”
慕容傲来眼光收缩,深深道:“突厥帝国的浩林可汗?原来如此……”
风随行站起身,对慕容傲来和白衣老者道:“风某知道,江湖事江湖了,你我萍水相逢,助得了我一时,助不了我一世。我这就出去了解这件事情。只求二位在这时候能让小儿平安无事。”
白衣老者缓缓道:“你是风随行?”
风随行道:“正是。”
白衣老者点点头道,不再言语。慕容傲来颌首道:“风兄放心。”
左手轻轻小离的头摩擦了几下,风随行起身向驿站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