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活着总要升级打怪
有人把生活当成了一场游戏,升级打怪在所难免。可我觉得生活又不是一场游戏,因为失败往往会成为遗憾。
什么职业做得久了都能熟能生巧,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后来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它告诉我,至少刑警这个职业不是。
你必须用尽全力,时刻集中精神,去破掉每一个案子,否则迎接你的,极可能是受害人冰凉的尸体。
我那时候破了不少案子,自己也带徒弟了,整个人有些飘飘然,甚至生出了“不就是破案嘛,其实所有案子都差不多”这种荒唐想法。
有年冬天,那天刚好是我在值班,晚上9点钟的时候,我们收到通知来了一个案子,说在朝阳区香河园,有一起绑架案,绑匪要8000块钱,一个小孩被绑架了。出了现场,我第一个反应是为什么要8000块钱?为8000就把小孩绑走了?这不是有人开玩笑报假警吧?真的,什么人都有,拿110当谈心热线的我们都遇上过。所以我当时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真的假的?
因为心里有这么个疑影儿,我意识里就有点懈怠,整组人都跟我差不多,都很懈怠,不紧张,甚至没当回事儿。
事主是谁呢?是齐威。他老婆是某公司老总,家底殷实,他打电话说自己的孩子被人绑架了,绑匪让他准备8000块钱,命令他10点钟,把钱扔到三元桥公园的小白亭子上边。
我存个疑影儿也真不是没道理。事主属于十分有钱那类人。哦,你精心策划绑了他儿子就要8000?这确实跟笑话差不多。会不会另有隐情?别是两口子有什么纠葛之类的吧?但当时来不及调查,我们就姑且相信孩子被人绑了,先这么处理。看绑匪出现不出现,不出现也就给了我们时间详尽做调查。
这些年北京的奇事儿不少,也跟经济开始往上走有关系。没钱时候好像大家之间没啥矛盾,有钱了,事儿也跟着来了。先前我们破过一个案子,是两口子吵架,男的开公司挺有钱找了小三儿,女的不依不饶天天闹,有天闹急了,打起来了,儿子去劝架,结果老公失手把儿子捅死了。儿子一死,夫妻俩慌了,先前打成一锅粥,这会儿倒冷静了,半夜就把尸体给拉走处理掉了。是一个月后有村民在河里发现浮尸报的警,我们一通查,最后找到了凶手。
结果是亲爸亲妈把儿子给杀了不说还抛尸,完全是陈晨那案子反过来的模样。我问那女的,你不是因为他出轨跟他闹嘛,怎么儿子被他捅死了不是报警而是提议处理尸体?女的说,我爱他啊,爱他胜过一切,她说,在俩人藏匿的这段日子,她又找回了当初俩人热恋时男人对她的依赖。你说这不是疯了嘛。但这就是人。事后我很是想了一阵子,这逻辑,似乎也没问题。爱,它就是一个毁灭性的存在。我们办的案子,超过百分之五十都是情杀。真的,社会开始富足之后,抢劫之类的悍匪真少了,为爱杀人的比例直线上升。我寻思,这夫妻俩,女的强男的弱不会没问题。
事发突然,我们现场布置比较匆忙。约的10点交易,9点才报警。我们问当事人为什么当初没报案,几点绑的?5点。那5点干吗去了?他说我原以为我把钱给他,他就能把孩子给我放了,可我思来想去怕出意外,所以到9点又说服我太太决定报警了。
这就很不合理了,更不合理的是,绑匪当天绑了当天要钱。真的,绑架这种事,那都是有准备、有部署的,是预谋犯案,哪有一上来就给家属打电话当天就要交易的啊?我就想问问绑匪,你这给家属打电话过去,人家能信你?嘿,你看,这糊涂绑匪还真凑巧就碰上这么对夫妻了,怎么那么寸哪!这案子讲真,一听就不对头,可因为受害人是个孩子,我们心里还是比较重视这个案子的,就在周围进行布防了。
这个小白亭子的位置十分蹩脚,四周无遮无拦的,没什么藏身之处,与之相连的就是个配电箱,前面有条不是路的路,是走的人多了硬给踩出来的,真正通往小白亭子的有两条甬道,一左一右,关键处已经埋伏了同志。我们呢,就在配电箱东边儿猫下来了,那儿的环境还特别差,到处都是人的大小便,没有站人的地方,可就这儿还算隐蔽。然而,我们存在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在这儿看不到前边的情况,但好歹跟大部队形成了一个三角包围圈,也没啥更好的办法了,时间紧任务重。那我们只能跟这里埋伏着,如果说一旦有绑匪出现,左右两边的同志就会喊,我们就对他进行抓捕。那会儿也没有通信设备,没有手机,只有步话机屁用不管,因为它不是一个水平面,有遮挡。那怎么办?全靠人。
后来我准时在10点钟的时候出去看了一眼,一出来不对,真有一个人,往南边跑了。当时我第一个反应是开枪打他,但是他已经跑得特别远了,枪够不着了。干嚷嚷也没有用,追也追不上,等于干瞪眼让他跑了。
大家聚到一块儿,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他们在那头喊,我们原以为自己能听见,其实并不能。太想当然了,太不了解地形了。外包围圈,也就是那两条甬道,一左一右埋伏的人,离我们也就是亭子大概有300米远,他们说一看见这个人爬到亭子上去拿钱,他们这边就第一时间喊围捕,可由于我们没能及时响应,大包围圈没形成,有缺口,人就跑了。说哪怕你们再早出来一两分钟呢,都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人跑了之后,这个孩子自此一点消息也没有了。等于从12月7号案发之后,孩子突然间没信儿了,我们也调查了那对夫妻,排除了其他可能性,当初看起来的不可能等于全不存在。真就是孩子放学没回来接到绑匪电话,俩人当真没怀疑真假,但太太不信任警察,丈夫又不是拿主意的人,纠结来纠结去,最后一想不成,万一绑匪拿了钱不放人呢,才报警。
现下,孩子当真下落不明了,绑匪拿了钱,跑得无影无踪,钱到手,要能放孩子早放了。我不敢往下想了。尤其,造成这种局面,跟我们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是我们起先没有足够重视这个案子,导致麻痹大意没能控制住场面,给了绑匪可乘之机。这个后果,太严重。真的,哪怕当时全力以赴,管它时间多么紧迫先搞清地形再合理布控,或者我再提早一两分钟出去,无论哪样,没准儿人就给抓了,孩子就回家了。
没能抓到人,我们特别沮丧。但是队里面各方面特别重视,说这个案子必须搞下来,为什么活生生的孩子,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不行,必须把孩子找到。黄金72小时,必须找到孩子。我们就用土办法找,四处发通报,各个派出所去找,那会儿的信息也不是那么全面,开车、步行,各个街道,该想到的办法全想到了,能做的全做了,黄金72小时内我们马不停蹄地找,却什么消息也没有。
72小时之后,我们开始懊丧了。跟着又想出来了其他的办法——登报。当时哪有朋友圈微博什么的啊,就登报,说如果谁能找到孩子,我们的酬金是15万,只要找到这个孩子,不惜一切代价。急啊,真急,不管怎么说,一个孩子9岁,等于跟我们手上没了。
通过登报,家属找,想尽一切办法,一礼拜过去了,还是没有结果。
绝望,真的就是绝望。我们没有网络,也没有天网工程,那会儿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决心。办法现在看来都很笨,但当时确实就是那么一个现状。然而,决心却是不容置疑的。至少对我来说,不找见这孩子,决不罢休。因为我觉得是我的懈怠,是我的那点怀疑,让一个孩子凭空消失了。我特别想抽当时的自己一顿,问问自己都在想什么,你哪怕再上心一点点呢,哪怕不那么怀疑主义呢,是不是漂亮案子办多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啊?傻逼!
那种愤怒,就像烈焰,烹炙着我的内心。警察工作当中,真的不能有一秒钟的失误,你的一点儿错就会造成一条生命的消失。
又过了一个礼拜,又发生了一起绑架小孩儿的事件。同样是在我们值班的时候接的警。
报警人是一个做生意的,那时候动物园批发市场还在,他在那儿做服装批发生意。由于这个工作性质,这个人每天上班特别早,五六点就得到那儿。这天他正在批发服装的时候,BP机响了,说我把你们家孩子绑了,给我回电话,回了电话说要11万,那个时候11万是很大的数目,当时他就没招儿了,就报案了。
由于前面发生了一起齐威孩子被绑架的案子,我们十分警觉。首先就怀疑是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也是绑孩子,也是直接要钱,也是直接约定好时间地点。这很有可能啊,更尤其,如果是同一个罪犯,我们要是逮了他,那之前丢那孩子就有音信了。只是赎金从8000到11万这事儿有点儿对不上号儿。差太多了。就算之前你得手了,膨胀会有这么快吗?但转念一想,会不会凶手看见我们的登报信息了?一个孩子价值15万,他只要了8000,这回干票大的?如若他看了登报信息,没想着放了孩子怎么换钱,而是激励起他二次犯罪……更糟糕的可能是,孩子也许已经被他做掉了,所以铤而走险再来一次?
多想无益,无论如何,我们接到报案之后,第一时间就开始根据他交易的地点进行围捕布置,这回我们特别谨慎、反复推敲、罗列各种可能性。把钱也给准备好了,只要他一出现,就把人抓了,再找孩子。
这里面还出了个什么幺蛾子呢?电视台下来俩记者,法制节目的,跟上面沟通好要跟拍罪案现场,这活儿,给摊派到我们这儿来了。那上面的意思我们也不能说“不”,跟这俩记者交代好让他们别影响我们工作,只能带上。
蹲守时候我挺紧张的,想法也多,前一个案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摩拳擦掌想逮着这孙子。但后来发现不对了,这个人,不断地变换交易地点,等于说作案手法的相似性不符合了。根本就是一门外汉变专家了,犯罪升级也不是这么个升级法儿。就好比那8000到11万,是个质的飞跃。
一通辗转,接头地点来回变化,我们前期布控就全白搭了,只能靠临场发挥,大家心里多少都有点儿阴影——上回临场发挥就搞砸了。
最后约定的地点在北京市肿瘤医院。医院门口有一个公共汽车站,在那儿交易。可谓十分狡猾。公交站四周空空荡荡没死角四通八达,医院又属于人流大的场所,逃跑绝佳地点啊。这个绑匪,肯定是有经验的,从犯案方法到逻辑之缜密,不像小毛贼之流,八成有前科,一准儿在里面“深造”过。
我们知道了接头地点,先行出发坐着公共汽车到这站下车,下来之后发现周围没人。有一个因素是绑匪提前料想不到的,下雪了,鹅毛大雪。是在我们跟他一通辗转的过程中下起来的。
肿瘤医院里边有两棵雪松,雪松后面有个人影突然晃了一下,就一人影,从大门口到里边医院三四百米的距离吧,我们感觉有点像。我和另外一个侦查员眼神交流了一下就过去了,装作是看病的,不经意地在观察他,这孙子鬼鬼崇崇老往车站看。可是我们不敢抓,如果不是,那就前功尽弃了。
另一队跟事主在一起的人马等我们消息,我们用IC卡打传呼,电话回过来把情况一汇报,他们跟事主确认,看看认不认识这个人,事主被掩护着从旁一看,说认识,他以前在我们家干过活,后来辞职了。这样,我们直接就把他给抓了。抓了之后回到队里审,当时俩记者也扛着摄像机跟过去了。
在审讯的过程中,他不认账,死活不认。我们在交锋的过程当中,将近有三个小时,通过讯问任何线索都没有。急,真急,但在摄像机面前,咱们得文明点儿,脏字儿都不能带。可有时候,文明它真不解决问题。好家伙,这位还有点儿当明星那架势,在镜头前面趾高气昂,瞧我们干瞪眼喜不自禁,很有些表现型人格那个劲儿。好家伙,这简直推波助澜了。
这不行啊。拖一分钟孩子都可能面临危险。那时候也没联网这样的概念,光是调查这个人就需要很长时间。跟他讲了你现在承认把什么都交代了孩子给救出来,对你量刑也有好处,不听。跟他讲了你肯定是有案底,你再酿成大祸就不是小事儿了,搞不好要掉脑袋,不听。软的全白费了,那只能上硬的。他咬死不承认,不承认孩子的行踪就不知道,你说这大冷天孩子不知道给圈哪儿了谁能干啊?我们不干,人家受害人家属更不干。计划生育,一家就一个孩子,都得继承王位是不是?
后来我们真烦了,对那俩记者说,你们出去吧,别录了。他俩还挺没眼色。不是我说,好么些搞媒体工作的人,真不是什么好人。为了追逐焦点,追逐由焦点带来的利益,人性都缺失了。好人的定义不是说你不杀人放火你就是好人,好人是个挺深奥的词儿,换句话说,你先有点儿人味儿,再谈好坏也来得及。一屋子人急成什么样儿了,外面抱头痛哭的父母招你惹你了?让你出去也不是因为别的,你们扛着设备跟这儿,绑匪跟打了鸡血似的,你们就是影响我们办案了啊!不理解,真就不理解,问我们是不是要刑讯逼供。我一听就来气了,老百姓有误解是他们不了解我们工作,再加上我们在哲学上的名词“国家暴力机关”也听着不怎么对味,你们就别推波助澜了啊!糟心!
最后还是队长帮我们解决了这俩记者,可宝贵的时间就这么被白白耽误了。门一关,我们就开始用我们的手段进行讯问,这哥们儿明白了,大势已去。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说是经验也好套路也行,我们师父带徒弟,一代代人,就是知道怎么对付这些犯罪分子。不是打,不是骂,是气势,这气势里,会有点儿威胁成分,会有让犯罪分子不舒服的技巧,但存在即合理,它是这么多人总结出来的。
后来通过我们的工作,他终于承认是他干的了。那么,这孩子在哪儿呢?在洼里的一个水沟里。
赶紧找。我们开着车就奔那儿去了。洼里在朝阳区,我们是一路亮着警灯开过去的。到地儿,让绑匪指认,他说就在这个水沟里边。这水沟没水,有一个管子在这个地方。当时一说在里边,我就爬进去了,队友吼着说注意安全,咔咔我就进去了,一摸,这肯定是人了,往上一拽,身体冰凉。
这个绑匪也傻了,我们问了他是不是先把孩子弄死了放的那儿,他说没有,绝对没有。结果现在孩子拉上来,死了。小孩儿才6岁。那么一点点儿大。
晚了三个小时。尸检得出的结论是,孩子死了三个小时。搁这管子里活活给冻死的。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案子,没有摄像机架着的话,第一时间把绑匪抓到,抓到之后往死了问,可能这孩子不会死。我们去晚了三个小时,一条生命就这么离开了。警察的工作分分秒秒都特别重要,但重要也并不意味着不会被打扰。
我们从警就是为了抓坏人,但因为你的工作失误导致这孩子没了,那种痛苦就形容不出来。憋屈是一方面,自责是一方面,另外更深层次的东西,许多年过后经历了许多案件,最后我总结出来是:有时你必须要承认,你就是会无能为力。因为这个世界不以任何人为轴心旋转。时间、空间,甚至量子物理上的几维论、事物之间的必然联系等等,都会阻碍你当下所能做到的。
事后,我们对这个犯罪嫌疑人进行调查,他确实有前科,盗窃。犯案时离他放出来还不到一年。他出狱后在老家寻不到活计,地儿小,没人愿意给他营生,他就北上来首都打工。大城市机会多啊。在受害人家属那儿是他的第三份工作,也没干长,嫌苦嫌累,库里还丢了货,少了一箱,老板跟每个伙计都问了,别人不当回事儿,他有前科他往心里去了,就觉得老板怀疑他,走得特别不愉快。走时候那点儿工资本就不多,他又酗酒,马上手里就没钱花了,没钱花越想这老板越生气,狱里又交流过好么些“经验”,这就恶向胆边生了。他自己说是报复,我看未见得,要说报复你这赎金怎么拿这么谨慎呢?还是恶向胆边生。他保证确实没想弄死孩子,就是给孩子藏那儿,拿了钱就放人。这也是假话。给孩子搁那么一地儿又是大冬天,这么长时间又下雪,要怕出人命早转移了。再说了,孩子见过他,这他能轻易放了?反正不管怎么说,他坚持他没想杀人。这话也不用跟我们说了,到时候跟法官说吧。
家属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当妈的几次哭晕过去,当爹的久久沉默不语。
那箱货丢了吗?其实没有,是发货方写错了单子,收货时候又没仔细查验,后来他核对出来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件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儿,让儿子眼睁睁没了。
孩子死了,我们都很失落,但前面还有个至今失踪的案件,我们燃起了更大的决心追查。仿佛想把洼里这小孩儿的运气全都给到那小孩儿身上似的。虽然知道错过黄金72小时越久生存概率越低,但我们就是固执地认为孩子没死,这个孩子就是活着,成天幻想绑匪把孩子寄存在一个地方了,还会往家里再打电话继续要钱,8000够干啥啊,你都逍遥法外了,你手里还有个孩子,你得多要点儿。我们还在小孩家里放着人,24小时等电话。夫妻俩受我们感染,打了鸡血似的等孩子的音信,看我们这么充满干劲儿,他们也振作起来全程配合。每天每天我们互相说,有希望,肯定有希望。
从希望到绝望。那感觉真是糟透了。
就这样陆陆续续,我们疯魔了一个多月。2月初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苍天有眼,所里给我们挂了个电话,说他们那儿跑来一个半大孩子,言语错乱,大喊大叫,说他让坏警察绑架了,又哭又闹,情绪失控。
我们就赶过去了,所里也辗转联系上了那孩子的父母,他们也正往这儿来,说是接到绑匪电话让给钱。要多少呢?1万。当时俩人正在往亲戚家赶呢,这点儿银行它不开门啊。
万儿八千。我们觉得有戏了。你瞧这金额,很说明问题。
孩子情绪低落,明显是闹累了。我面相凶,我们另外一探员徐涛面善,就让他去跟孩子问情况。
这13岁的小孩有描述能力了。绑架人什么样?穿一身绿军装。多大啊?一个叔叔。比你爸大比你爸小?小。哦,那年龄大概不到30岁。在哪儿被绑的?去游戏厅玩游戏的时候,他跟我说小孩儿不允许来游戏厅,就把我带走了,给我带到一个地方打我,之后把我绑起来,问完我家电话,给我搁井里了。
13岁小孩这么叙述的,我们锁定这应该就是嫌疑人,绑齐威那孩子的嫌疑人。这个13岁的小孩儿是自己跑出来的,毕竟是有行为能力了,挣脱了绳子撕下胶布就踩着往外拱,顶那个井盖。那人打了他他就知道不对了,打他让他说家里电话,肯定是绑架啊,所以他跑出来就直奔派出所了。
但孩子的描述能力还是有限,他描述那人长得浓眉大眼,其他的他描述不上来。大概什么样,尖脸吗?圆脸吗?有眉毛?画像师都来了,画不出来。其他同志也往他说的现场去了,采集了井里的物证、痕迹。
齐威的儿子9岁,我联系齐威问孩子是不是喜欢玩儿游戏,他说是,喜欢去游戏厅打射击游戏。
得,那这就对了。嫌疑人物色目标的地儿,就是游戏厅。
我说您当时怎么没给我们提供这个情况,我们还问过孩子下学以后是不是都直接回家。他说孩子以前爱去,导致学习成绩下滑,就不叫去了,事发前一个月就不叫去了。
敢情是偷着去的。本来就做贼心虚,这时候再来一个穿绿军装的叫他跟着走,那时候什么人穿绿军装?士兵、保安或者警察,那孩子被叫走能不去吗?实际上,绿色警察制服在案发头一年开始就陆续退役了。
13岁的孩子跟家长走了,我们这个案子并没有采集到多少有价值的信息。只有一个体貌特征,其他什么都没有。比大海捞针还要难。北京市那时候大小街道有无数家游戏机厅,虽然写了未成年人禁止入内,但其实你要去查,大把大把孩子跟里面混。管不过来。管都管不过来,我们也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警力一家安插一个。
但这个案子,倒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认识,翻井盖。北京市有多少井盖呢?50万到60万个,比游戏机厅可多多了。我们当然不能把这些井盖全掀了。就做了个推算。13岁的孩子被绑了,绑架的游戏厅离他逃跑的雨水井不足3公里。我们就把齐威儿子平时去的游戏机厅作为一个定位,方圆3公里的井盖全他妈给掀了。电力井盖、自来水井盖、雨水井盖、燃气井盖,可能藏人的一个都没放过。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其实我们特怕在井里发现孩子,因为一旦发现,肯定不可能是活的了。我们倒宁愿徒劳无功,这至少有孩子还活着的希望啊。
这就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我们会想,是不是这俩案子本身并没有联系。但我直觉上认定不会,两处案发地点其实很近的。俩孩子又都爱上游戏厅。
也去了游戏机厅调查,穿绿衣服的没注意不说,日子久了,老板也记不住那小孩儿最后来是哪天了。
大伙儿垂头丧气,可这个案子必须得破,现在也算是走到死胡同了,怎么办?还得往下查。就着这个13岁孩子的绑架案往下查。是不是同一个人绑架了齐威的孩子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13岁那孩子跑了,绑匪没拿到钱,他肯定还会犯案。为什么是从这家游戏厅绑架而不是那家,绑匪是如何选定地点的,以我们的经验来说,这应该是绑匪的舒适区,他很可能就在这个区域活动。这不是瞎猜,你冷不丁问一个朝阳人海淀区哪儿有背人的井盖,他百分之一百不知道。你必须得熟悉这片儿区域才可能知道这种不起眼儿的细节。
我们开始巡逻蹲守,也不知道绑匪什么时候出现。每天早起8点,一直到夜里11点没有人了,我们才散了。我们在这个地区苦苦等了8个月,就在这个地区。我们天天住在人派出所沙发上,没日没夜在那片儿出没。那8个月可焦虑了,也懊丧过。这个案子到底能不能破?齐威的孩子到底哪儿去了?而我们能干吗呢?走访是一部分,之后全国串案是一部分,蹲守是一部分,铁了心了。
蹲了8个月,到转过年夏天了。附近有一个莱特曼迪厅,旁边有一个游戏厅。我们在莱特曼迪厅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从那儿走过去了,穿了身儿绿军装,匆匆就走过去了。穿绿军装的其实不少见,但这个人不对。第一反应就感觉这个人不对。他就没有那把衣服架起来的气势,军人也好,警官也好,甚至保安,身姿他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那是多年训练出来的。我们推断绑匪是假冒军人而不是退伍军人也不是没原因,因为若真是退役的,他没必要扮上出来冒险,太容易被查出来。就像那些假冒军官骗相亲姑娘的,百分之一百没当过兵。你要是参过军入过伍,在我们公安局面前等于是透明的,你什么资料国家全有。
我们在追他的时候,人不见了。不是我们暴露了,是他步履匆匆,另外周围人也多,再加上道路情况复杂,就失之交臂了。职业的敏感性让我们觉察到他是嫌疑人,因为他的体貌特征,包括穿的衣服,走路匆忙,感觉就是嫌疑人,但是没有抓到。在游戏厅,就在游戏厅门口,我们发现这个人,但没有抓到。
干警察时间长了以后,我们在人群里面,真的有职业敏感,看的人太多了,阅人无数,知道哪一个是好人,哪一个是坏人,在火车站那么多人,老百姓看不出来,警察真能看出来。
我们就继续在这儿待,因为有线索了,目标明确。差不多是一个月之后,我们又在莱特曼门口发现了这个人,他仍旧穿着绿军装。怎么接近他最保妥?唯一的办法,就是盘查他。这是个很好的试金石。你贸然抓捕,弄错了会打草惊蛇,你盘查他能捕捉他眉眼神色。
亮出工作证,你是哪儿的人?
一盘查,他有点慌,露要跑的意思。
当时我们就给他摁住了。说你跑什么跑,他说我没办暂住证。我们给他带到派出所,然后在他身上一搜,翻出来东西了,胶带和绳子。
跟13岁那个孩子的绑架案的物证都不用比对,我们全记心里了。就是。当下就能确定他就是绑13岁孩子那嫌疑人了。但他究竟是不是绑架那个9岁小孩的主儿呢?
在所里进行讯问,我们审了两天一夜,供了。
此人叫赵小飞,23岁,没父没母,家里特别穷。拢共作案两回,头一回就是要了8000块钱的齐威的儿子,拿了这笔钱,他回老家玩了。玩了一圈没有钱了又回来了,还想再绑,绑的13岁那孩子。我们逮捕他的时候,他也确实在寻觅下一个目标。
随机作案,作案地点选游戏厅是因为他发现小孩不允许去游戏厅,他就钻这个空子。方法特别简单,他穿一身绿军装,去游戏厅,看见小孩,说:家里人怎么没有人看着?小孩不许去游戏厅,跟我走一趟,就给小孩领走了。他装警察,绿衣服嘛。小孩害怕,就给领走了。
根据他的供述,当时他给9岁小孩,从香河园领到三元桥,到三元桥一个地方,给打休克了。胶带就绑上了,从三元桥往机场高速那边走,有一口很粗的下水井,他拖着孩子穿过高速,那口井特别大,黑的。进去之后,孩子迷迷糊糊醒过来了,他就又按着孩子脑袋往井壁上撞了几下,孩子就又晕了过去。
之后他在井里头发现一个角落,给孩子扔那里面了,可他不知道那是个污水井。这也是我们掀井盖也没能找见孩子的原因,我们没考虑污水井,污水井是会死人的,有沼气啊!而且13岁那孩子是从雨水井里跑出来的,但这个赵小飞并不知道这些井的区别,他是随机的。没文化,害处大,真的表现在方方面面。他但凡有点儿文化,也不至于把孩子扔在污水井里,因为我信他说的,就想搞点儿钱花花,真没想杀人,也不敢杀人。谁能为8000块钱杀人呢。
他供完这个案子之后,我们心里稍微平衡了一些,说明这个孩子,哪怕当时就抓住了他,这个孩子也死了,沼气熏也熏死了。这个案子我们的压力非常大,因为孩子自始至终下落不明,如果孩子当时给绑在一个地方,窒息死亡、闷死,或者饿死了,所有的警察我估计都得脱衣服回家,别干了。不是别的,这在职业上,绝对是一个渎职。孩子那么受苦,而我们这么无能!我们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因为这个孩子是被扔进沼气池的,扔进去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死了,那应该是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他的交易时间是10点,3个小时,孩子已经活不成了。
后来我们把现场封了,通知他家长来辨认身份。孩子死了8个多月了,全是骨头,最后通过书包,认出来了,就是这个小孩。
这个案子破案很苦,破了之后,也丝毫没有往日的喜悦之情。
打我入行以来,破过的案子不少,获得的荣誉和成就感也越来越多。然而,过往积累的所有成功,加起来也不如这两起案子给我的打击深刻。
孩子没能活着救回来,这算是我的工作失职。蹲守了8个月,我们几个吃苦受累,罪受大发了,压力也特别大,可到最后却栽了个大跟头。年也没有过,过年也在查案,千禧年。这个案子结案后公开审理,当时很轰动,因为同一年,出现了台湾的白晓燕绑架案,就是影星白冰冰的女儿,跟这个案子一模一样,同年同月发生的,也是没有抓到嫌疑人。这个案子,是一块跟着它炒起来的。可悲的是,大家关注的似乎并不是背着书包死在污水井里的9岁男孩,而是所谓的社会热点。
这座城市每年都有人失踪,其中儿童所占比例并不低,为父为母的人那么多,但他们有多少人的焦点在自己孩子身上?是不是社会热点都被当作猎奇新闻看去了,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父母是一门不用考试直接上岗的职业,可以说没有门槛。谁来都行。我从事这个工作,不说绑架案这类重型犯罪,光是把孩子忘商场儿童区的、把孩子锁车里的、被自动扶梯旋转门伤害的每年就不知道有多少起。
如果说刚当刑警的时候,支撑我没日没夜查案的是一腔热血,那么现在,我的血已经凉了。
两个孩子,一个成了尸体,一个找到的时候已经只剩骨架。
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了隗哥曾对我说的那些道理……其中有一个我一直不太理解。
他说,对于刑警来说,破案是职责,是义务,但不一定代表着成功。
孩子们的死状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不去,让我做了许久的噩梦。好多个难眠的夜里,我捧着自己的脑袋,满脑子都是照片上看来的那些孩子的音容笑貌。我跟自己说,破案真的不是成功。
如何让受害者避免更深刻的伤害,如何让社会正视这些犯罪问题,这是远比破案更加重要的事情。
比起一年破上百个案子,我宁可一辈子只破一个案子。我愿意世上再没有犯罪,也没有刑警这个职业,我可以去搬砖,我也可以重新念书,我甚至可以当厨子,开黑车,反正我可以做任何职业。
只要这个世上再没有罪恶,我愿意不当刑警。
可我不能,大约是这个世界不放过我,或者说,不放过任何人。它有着极其锋利的牙齿,随时伤人。
案子没完没了地发生,我只能收拾起失落情绪,勇敢面对这两起失败,继续前行。
如果说我之前当刑警靠的是满腔热血,那么现在,我凭的是胸中的一口正气。
这口气没了,我死了,我他妈就不当刑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