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朋友沙仙
话说有一回,四个小朋友到乡下过暑假,住在一座白房子里,这白房子赏心悦目地位于一座大沙坑和一座大白垩矿场之间。有一天,也是他们运气好,竟然在那大沙坑里找到了一个怪物。这怪物的两只眼睛长在两个长触角上,活像一对蜗牛眼睛,还能像望远镜一样缩进去伸出来。它的耳朵是蝙蝠耳朵,圆滚滚的身体像蜘蛛,上面披着浓密的柔软细毛,手脚是猴子的手脚。它告诉四个孩子——对了,这四个孩子叫西里尔、罗伯特、安西娅和简——说它是一个“桑米阿德”,这是古名,也就是沙仙。它已经很老很老很老,要说它的生日,那几乎是在万物开始出现的那个年代。它又说,它在沙里被掩埋了千千万万年,可依然保持着它的仙人法力,这种法力之一,便是能够让人希望什么就得到什么。你们知道,仙人都是有这种法力的。西里尔、罗伯特、安西娅和简这四个小朋友也当真发现,他们提出的希望都一一实现了,只可惜他们提出的希望没有一次对头,变出来后乱七八糟。因此到头来,他们提出的这些愚蠢希望反而害得他们陷入了如罗伯特所说的“绝境”。沙仙最后还是答应帮助他们脱险,只是有一个条件:他们要保证从此以后不再求它实现任何希望,也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为它不想让人打扰,再给人实现任何希望了。在和它告别的时候,简彬彬有礼地说:
“我希望我们有一天会再见到你。”
沙仙听了这句友好的话十分感动,答应了这个希望。讲上面这整个故事的书叫做《五个孩子和一个怪物》,它结尾说了一句最吊人胃口的话:
他们(孩子们)当然的确再看到过它(沙仙),但那不是在这本小说里,也不是在一个沙坑,而是在一个非常,非常,非常不同的地方。那是在一个……不过我不说下去了……
我当时所以不说下去,因为我还不知道孩子们到底将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再遇见沙仙。我当然知道孩子们是会遇见它的,因为它是一只说话不会不算数的怪物,它说出话来一定兑现,从不食言。这和向我们预报下星期四伦敦、南海岸和英吉利海峡天气的人是多么大不相同啊!
找到沙仙,沙仙实现了他们那些希望。他们在乡间度过了一个真真正正了不起的暑假,孩子们最希望的,就是下一个夏天再过上这么一个暑假。寒假上了《五个孩子和凤凰与魔毯》里讲的那些奇事的当,失去了两件宝贝,这使孩子们大为扫兴,也更美美地希望到乡下去过下一个假期。他们感到,也确实有理由使他们感到,这世界充满了奇妙的事情——而他们也正是那种有幸会碰到奇妙事情的人。因此,他们一个劲儿地盼着下一个暑假,可是等到它到来,一切变了,变得非常非常可怕。爸爸得出差去中国的东北,从那里发电报回来给他写稿的乏味报纸——叫《怒吼者日报》什么的——报告战争消息。而妈妈,亲爱的可怜的妈妈,她到马德拉群岛去了,因为她害过一场重病,去那里疗养。小羊羔——就是小宝宝,他们的小弟弟——和妈妈一起去马德拉群岛。埃玛姨妈,她是他们妈妈的妹妹,忽然嫁给了雷金纳德叔叔,也就是他们爸爸的弟弟,他们两个双双去了中国,那地方太远了,你别想请求跟着到那里去度假,哪怕姨妈和叔叔再喜欢他们也不行。因此四个孩子留下来由老保姆照管,她住在伦敦的菲茨罗伊街,靠近不列颠博物馆。她对他们虽然是那么好,实际上比大多数大人更加宠爱他们,四个孩子还是觉得苦恼透顶。当马车离开,带走了他们的爸爸和他的箱子、枪和裹着野战餐具的羊皮毯,这时候即使是铁石心肠都要颤抖,女孩儿们完全控制不住了,互相拥抱着哭,男孩儿们各自从客厅一个阴暗的长窗朝外看,试图装作没有一个小男子汉会那么娘娘腔,哭哭啼啼的。
我希望你们明白,他们还没有怯懦到没等他们的爸爸走掉就哭;他们知道,就算没有这件事,爸爸已经够难过的了。但是等到爸爸走掉,每个男孩儿觉得好像已经忍了不知多少时候,现在想哭就怎么也得哭了。于是他们嚎啕大哭。
茶点有虾和水田芥叶,这让他们稍微快活一点。水田芥叶围着一个大肚子盐瓶,他们还没见过这样巧妙的摆法。不过这顿茶点还是吃得不开心。
吃过茶点以后,安西娅上楼到爸爸的房间,看到他不在那里是多么难过,想起他离开她一分钟比一分钟远,离俄国人的炮火却一分钟比一分钟近,她又哭了一阵。这时候她又想到妈妈,生了病,孤零零一个人,也许正在这时候需要一个小女儿在她的头上洒点香水,沏点茶,她哭得更厉害了。接着她想起妈妈在临走的头一天晚上说过,安西娅是最大的女儿,要让其他孩子快活,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于是她停止了哭,而且动起脑筋来。等到她想得再也想不下去了,她洗过脸,梳好头发,到楼下其他孩子那里去,尽量装出哭是她闻所未闻的事。
她看到客厅处于一片深深的忧郁气氛中,罗伯特费足了劲也没能把它消除掉一点,为了打发时间,他正在拉简的头发——拉得不重,但够逗弄她的。
“我说,”安西娅说道,“让我们来瞎聊聊吧!”
算起来,这句话是西里尔不小心说出希望英国有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真出现了的那个可怕日子说的。安西娅这话一出口,让大家想起了上一个暑假,不由得大叹其气。
他们想到那座白房子和它美丽的乱糟糟的花园——有迟开的玫瑰、紫菀、金盏花和可爱的木犀草——想到那一大片荒地,有人曾经打算把它垦成果园,可如今呢,正如爸爸说的,成了“五英亩有些小樱桃树的大片野草地”。他们想到山谷的景致,石灰窑在阳光中看上去像阿拉丁的宫殿。他们想到他们自己的沙坑,坑边缘上那些黄草和细白梗野花,坑壁上那些小洞,它们是小崖沙燕的小前门。他们想到有一股百里香和蔷薇香味的新鲜空气,以及小路上农舍透来的炊烟味……他们朝老保姆沉闷的客厅四周看看,简说:
“唉,一切是多么的不同啊!”
的确如此。老保姆一直把房子出租给人,直到爸爸把几个孩子托她照看为止。她那些房间都照“出租”的样子布置。真奇怪,没有人把准备“出租”的房间布置得有一点跟准备自己住的样子相同。这个房间有深红色的厚呢窗帘——这种颜色连血染在上面也不会看出来——里面还有一道粗花边窗帘。地毯是黄色的紫色的,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钉上点灰色和棕色的油布。壁炉里有刨花和金属丝。有个上蜡的桃花心木食橱,或者是个餐具橱,上面有把锁不起来的锁。还有些硬邦邦的椅子——太多了——编织的套子从坐垫上滑了下来,坐垫又都歪向一边。桌子上铺着一块绿色台布,那种绿色很不好看,周围是黄色的链式图案。壁炉上面有一面镜子,它让你照上去比你实际的样子更丑,也不管你本来就不怎么好看。壁炉台板上铺着带流苏的紫红色长毛绒,流苏跟长毛绒又不相配。一座可怕的时钟像一座黑大理石坟墓——也跟坟墓一样寂静无声,因为它早就忘记该怎样滴答滴答响了。有几个漆花玻璃花瓶,但里面从来不插花。有一个上了漆的铃鼓,也从来没有人玩过。还有些上了漆的架子,上面什么也没有。
镶在槭木镜框里的铜版画:
女王、天国平原、议会大厦,
还有一个扁鼻子樵夫疲惫地归家。
书一共只有两本——去年12月的《火车时刻表》和孤零零一卷普卢姆里奇的《圣经·新约·帖撒罗尼迦前后书详注》。还有……不过我再也不忍心把这房间里凄惨的景象说下去了。的确像简说的:一切是多么的不同啊!
“让我们来瞎聊聊吧,”安西娅再说一遍。
“聊什么?”西里尔打着哈欠说。
“没有什么东西可聊的。”罗伯特愁眉苦脸地踢着桌子腿说。
“我不要聊。”简说,她的声音里一股抱怨的口气。
安西娅拼命忍耐着不生气。她成功了。
“瞧,”她说,“你们别以为我要说教或者让人讨厌什么的,我只是要像爸爸说的所谓明确处境。你们同意吗?”
“说吧。”西里尔一点儿不起劲地说。
“那好。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老待在这里,只因为老保姆由于顶楼上住着那位可怜的学者先生而不能离开家。而爸爸又没有别的人可以拜托来照顾我们——你们知道,这要花许多钱。妈妈又到马德拉群岛疗养去了。”
简愁眉苦脸地吸鼻子。
“对,我知道大家不好受,”安西娅赶紧说下去,“可我们别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糟。我是说,我们虽然不能去花费很多钱的地方,可我们不妨想想办法。我知道伦敦有许多东西不用花钱也可以看,我想我们可以去看看这些东西。我们现在都大了,又没有小羊羔拖累我们……”
简鼻子吸得更厉害了。
“我是说,没有人能为了他这位小宝贝而说‘不行’。我想我们必须让老保姆看到我们都很大了,可以让我们自己出去,否则我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出去。我建议我们去看看各种东西,首先求老保姆给我们点面包屑,我们先上圣詹姆斯公园去。我知道那里有野鸭,我们可以喂它们。只要我们让老保姆放我们出去就行。”
“自由万岁!”罗伯特说,“不过她不肯的。”
“她会肯的,”简出人意料地说,“今天早晨我就想到这件事,求过爸爸,他说好的,而且他告诉了老保姆,说我们可以出去,只是他说,我们必须每次说出我们要去哪里,如果去的地方合适,她会让我们去的。”
“为足智多谋的简山呼万岁!”西里尔叫道,这会儿他终于从他打哈欠的绝望情绪中振作了起来,“我说,让我们这就走吧。”
于是他们去了,老保姆只求他们过马路要小心。有问题请教警察。可他们过惯了马路,因为他们原先住在坎登镇,知道那条肯蒂斯镇马路,那儿日夜二十四小时电车像发疯似的来来去去,好像不把你轧倒才怪。
他们答应天黑前回家,但这是七月,因此天黑实际上很晚,要过了上床时间很久。
他们动身去圣詹姆斯公园,口袋全装满了喂野鸭的面包屑和吐司屑。我再说一遍,他们是动身去了,但他们根本没有到达那儿。
在菲茨罗伊街和圣詹姆斯公园之间有许多条街,如果你走的是地方,一路上会经过许多你忍不住会停下来看看的商店。孩子们就停了好几回看商店,它们的橱窗里陈列着金花边、珠子、画、首饰、衣服、帽子、牡蛎、龙虾等等,可是最让他们舍不得离开的,是菲茨罗伊街三百号那家最好的冷饮店。
过了不久,由于罗伯特极其幸运地拐了个弯(罗伯特被大家公推为“队长”,因为女孩们认为这对他有好处——他本人也这么想——而西里尔当然不好反对,否则就让人认为他妒忌了),他们走进了纵横交错的有趣小街,那里有些最好玩的店——卖活的鸟兽的。有一家店在橱窗里摆满了笼子,里面是各种各样美丽的鸟。孩子们看到它们都兴高采烈,直到他们想起,他们曾经有一次希望长出翅膀,也真的长出了翅膀——于是他们觉得,有了翅膀而被关在笼子里不让飞是何等的难受。
“做一只鸟给关在笼子里一定苦死了,”西里尔说,“走吧。”
他们继续走,西里尔起劲地在想办法,要到加拿大的克朗代克去淘金,发了财好把全世界关在笼子里的鸟都买回来放走。接着他们来到一家卖猫的店,猫都给关在笼子里,孩子们忍不住希望有人把所有的猫都买了,把它们放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那儿才是猫待的地方。还有卖狗的店,看着也不是滋味,因为所有的狗不是用铁链拴住就是关在笼子里,所有的狗,大的小的,全都用难过和渴求的眼睛盯住四个孩子看,摇着尾巴,像是哀求说:“买下我吧!买下我吧!买下我吧!让我和你们一起散步。噢,一定把我买下吧,把我可怜的弟兄也买下吧!买吧!买吧!买吧!”它们全都在说。“买吧!买吧!买吧!”它们呜呜叫着,耳朵里听得清清楚楚。只有一条大爱尔兰梗狗除外,当简拍拍它的时候,它咆哮起来。
“咕噜噜噜噜噜,”它用眼角看着他们,好像在说,“你们不会买我的。没有人会买……永远不会买……我将被铁链拴到死……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
我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竟会明白这个意思,不过他们有一次待在一个被围困的城堡里,因此他们懂得,想出去而给关着出不去有多么可恨。
当然,他们一只狗也没法买。他们也的确问了一只最最最小的狗的价钱,却要六十五英镑——但那是因为它是一只日本小黄狗,跟女王画像上那只狗一样,不过那时候女王还只是威尔士公主。孩子们却想,连最小的狗都要那个价钱,最大的狗就要几千英镑了——于是他们只好走了。
他们再也不在猫店、狗店、鸟店前面逗留了,当他们路过最后一家店,那儿卖的动物似乎对自己在什么地方完全无所谓,例如金鱼、小白鼠、海葵和其他鱼类、蜥蜴、癞蛤蟆、刺猬、乌龟、驯服了的兔子、豚鼠,等等。孩子们在那里逗留了好大一会儿,把面包屑撒进笼子喂豚鼠,同时考虑,在菲茨罗伊街那房子的底层是不是有可能养一只土黄色的垂耳兔。
“我认为老保姆不太会在乎。”简说,“兔子有时候最驯服。我想它会认识她的声音,到处跟着她。”
“她一天会绊倒二十次的,”西里尔说,“要是换条蛇……”
“这里没蛇,”罗伯特急忙说,“再说我跟蛇总合不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毛毛虫也同样不好,”安西娅说,“还有鳗鱼和鼻涕虫……我想是因为我们不喜欢没有腿的东西。”
“爸爸说蛇有腿,就是隐藏在里面看不见。”罗伯特说。
“对……他还说我们有尾巴,就是隐藏在里面看不见……但实际上都没那么回事。”安西娅说,“我讨厌没有腿的东西。”
“腿太多更糟糕,”简说着打了个冷战,“想想蜈蚣吧。
他们站在人行道上挺妨碍过路人的,可他们就这样谈着说着消磨时间。西里尔正把他的一个手肘靠在一个笼子顶上,当他们把整排笼子一个一个看过去的时候,这个笼子本来像是空的,这会儿他看到一只在察看时蜷成一个小球的刺猬,想再看看,忽然就在他的手肘底下有一个很柔和的细小声音说起话来,声音很轻,但是很清楚,绝不会听错——不是需要翻译的吱吱叫或者呜呜叫,而是正正式式的日常英语:
“把我买了吧……买吧……请把我买了吧!”
西里尔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吓了一跳,从那笼子跳开足足一码远。
“回来……噢,回来!”那声音说,响得多,但还是很柔和,“蹲下来假装解你的鞋带……我看到它又跟早先一样散开了。”
西里尔机械地照办。他一条腿跪在很热的有灰尘的人行道上,往黑暗的笼子里看,发现与他面对面的是——沙仙!
它看上去比最后一次见到时瘦多了。它浑身是灰尘,很脏,它的毛不干净,乱蓬蓬的。它缩成可怜巴巴的一团,两只蜗牛般的长眼睛缩了进去,简直完全看不见。
“听着,”沙仙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好像这就要哭出来,“我认为,开这个店的家伙卖我不会要很大的价钱。我曾经好多次咬过他,并且尽量装得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我从来没有用我非常非常美丽的眼睛看过他一眼。告诉别的孩子我在这里……不过叫他们在我和你说话的时候去看那些低级普通动物。不能让里面那家伙认为你们对我十分关注,否则他要给我开一个很高很高、你们出不起的价钱。我记得在去年那亲爱的旧日子里,你们从来没有过多少钱。噢……我从来没有想到会那么高兴能见到你们……从来没有。”它吸吸鼻子,特地射出它的蜗牛长眼睛,好离开它的毛皮,流下一滴泪水。“告诉别的孩子我在这里,然后我来准确告诉你怎么买我。”西里尔把他的鞋带紧紧地打了个结,站起来用坚定的口气招呼其他孩子。
“听我说,”他说道,“我不是开玩笑……我隆重地恳求你们,”在他们家里,这样说恳求是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千万不要去看那个笼子……去看那只小白鼠吧。不管我对你们说什么,你们现在怎么也不要去看那笼子。”
他站在这笼子前面挡住,以防出错。
“现在你们准备好听一个了不起的惊喜消息。在那笼子里有我们一个老朋友……不要看!……对,是沙仙,那好心的老沙仙!它要我们把它买下来。它叫你们不要去看它。看着那只小白鼠吧,同时数数你们有多少钱!请你们保证不要去看!”
其他孩子认真地听话。他们盯住那只小白鼠看,看得那小白鼠手足无措,于是走到笼子一角用后腿坐起来,用前爪捂住眼睛,装作它在洗脸。
西里尔又蹲下身子,忙于对付另一根鞋带,竖起耳朵听沙仙的下一步指示。
“你进去,”沙仙说,“先问许多其他东西的价钱。然后说:‘那只断了尾巴的猴子你要多少钱——倒数第三个笼子里那只老癞皮猴。’噢……别管我的感觉……就说我是癞皮猴好了……我已经花了很大功夫装成一只癞皮猴!我认为他卖我不会要大价钱的……我前天到这里来以后,已经咬过他十一次。如果他要的价钱高于你们能付的,你就说你希望有这钱。”
“可你不能实现我们的希望啊。我已经答应过永远不再向你提出希望了。”困惑不解的西里尔说。
“别犯傻了,”沙仙用发抖但是宠爱的口气说,“不过先算出你们一共到底有多少钱,并且完全照我告诉你的话去做。”
西里尔用一个指头指住小白鼠,笔直指着,其实毫无意思,只是装作好像在说这只小白鼠怎么可爱,同时向其他孩子解释,这时沙仙缩起了身体,缩得紧紧的,尽力装出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接着四个孩子一起走进商店。
“那小白鼠你卖多少钱啊?”西里尔问。
回答是:“八个便士。”
“那豚鼠呢?”
“十八个便士到一先令,看什么品种而定。”
“那些蜥蜴呢?”
“九个便士一条。”
“癞蛤蟆呢?”
“四个便士。喂,听我说,”那个拥有笼子里那些生命的滑头老板忽然凶巴巴地说,吓得孩子们赶紧退到把店隔成一排的笼子边上去,“听我说,我可不要你们进来把整个店闹翻天,只是为了闹着玩问每只动物的价钱,你们想也别想!要买就买——我可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顾客同时又要买小白鼠,又要买蜥蜴,又要买癞蛤蟆,又要买豚鼠什么的。你们走吧。”
“噢!等一等,”可怜巴巴的西里尔说,觉得他执行沙仙的指示多么傻,虽然是出于好意,“只要再告诉我一件事。倒数第三个笼子里那只小癞皮猴你要多少钱?”
店老板只把这看作是新的侮辱。
“你自己才是小癞皮猴,”他说,“带着你那张容光焕发的脸走吧。你们出去!”
“噢,不要那么生气,”简说,头都昏了,“你没看见吗,他真的要知道这件事情!”
“哼,真的?”店老板讥笑说。接着他怀疑地抓抓耳朵,因为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一听到这句话,他明白真正的意思了。他的手扎着绷带,三分钟前他会乐意十个先令卖掉这“老癞皮猴”。可这会儿——
“哼,真的,真的吗?”他说,“那么我的价钱是两英镑。那猴子没有第二只,它来自赤道的另一边。伦敦只此一只。应该把它关到动物园。两英镑十先令,这是最低价,不要就走!”
孩子们对着——他们一共只有二十三先令五便士,本来还只有三先令五便士,那二十先令是爸爸临走的时候给他们大家的。
“我们只有二十三先令五便士。”西里尔在他的口袋里掏摸这笔钱。
“二十三个子儿和什么人的一个头像吧?”老板说,因为他不相信西里尔有那么多钱。
难受的一阵沉默。这时候安西娅想起来,说道:
“噢!我希望我有两英镑十先令。”
“我也希望你有,小姐,一点不假,”那人用叫人难受的假客气腔调说,“我真希望你有,一点不假!”
安西娅的手正放在柜台上,什么东西似乎滑到了她的手底下。她把手拿起来.下面是五个亮晶晶的金币。
“瞧,我还是有的,”她说,“钱在这里,现在把沙……那猴子给我们吧。”
老板死死地盯着钱看,但他赶紧把钱放进他的口袋。
“我只希望你们这钱是清白的。”他耸耸肩头说。他又抓了抓他的耳朵。
“好吧!”他说,“我看我只好卖给你们了,可它实在要三倍于这个价钱。那么它就是……”
他慢慢地带路到那笼子前面,小心翼翼地打开笼子门,然后猛地狠狠抓住沙仙,沙仙回报他——最后大大咬了他一口。
“快,把这野兽拿走,”老板把沙仙抓得那么紧,几乎抓得它气都透不出来了,“它都咬到了我的骨头。”
安西娅把双臂伸出来的时候,老板张大了眼睛。
“万一它抓破你的脸,你可别怪我。”他说。可沙仙从他那双瘦骨嶙峋的脏手上猛一跳,安西娅接住了它,她的手确实也不干净,可是柔软,粉红色的,温柔地紧紧抱着它。
“你可不能这样抱它回家,”西里尔说,“许多人会跟在我们后面看的。”的确,两个送货的孩子和一个警察已经过来了。
“我没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们,只能给你们一个纸袋,像我们装乌龟的那种。”老板勉勉强强地说。
于是几个孩子走进商店,老板给安西娅一个他能找到的最大的纸袋。看到她把纸袋口张开,沙仙小心地爬进去,老板看着,眼睛都几乎弹出来了。
“唉呀!”他说,“那要胜过斗鸡了!不过你们也许以前见到过这野兽。”
“是的,”西里尔谦虚地说,“它是我们的老朋友。”
“早知道的话,”那人接着说,“你们要出双倍的钱才能得到它。”不过,孩子们走了以后他又说:“我这笔生意也不坏,因为我弄到这只野兽只花了五先令。不过咬我的那几口也应该算进去!”
孩子们激动兴奋得直哆嗦,把在纸袋里也直哆嗦的沙仙带回家。
他们到了家,安西娅看护它,抚摸它,要不是想起它怕湿,她真会在它上面哭。
等到沙仙恢复到能说话。它说:“给我沙,到画具店买细沙,给我买许多。”
孩子们买来沙,把沙和沙仙一起放到圆浴盆里。它用沙擦身子,在沙里打滚,甩尾巴,抓身子,用嘴舔身子,直到它觉得干净了,舒服了,然后它在沙里急急忙忙挖个洞,钻进去睡觉。
孩子们把圆浴盆放到女孩们的床底下,就去吃晚饭了。老保姆准备了可口的晚饭,有牛油面包,有炸洋葱。她心地好,想得周到。
安西娅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沙仙正舒服地蜷伏在她和简两人的肩膀之间。
“你们救了我的命,”它说,“我知道那人早晚会把冷水泼在我身上,那么我就死定了。我看见他昨天早晨洗豚鼠的笼子。我还是困得要命。我想我得回到沙里去再睡一觉。把男孩儿们和简这只瞌睡虫叫醒,等到你们吃过早饭,我们得谈一谈。”
“你不要吃什么早饭吗?”安西娅问它。
“我想我这就去吃点,”它说,“不过我要的只是沙子——我吃的是沙子,喝的也是沙子,沙子是我的煤和火、妻子和孩子。”它说着就顺着床单爬下去,回到那浴盆里面,只听见它挖着沙,钻到沙里不见了。
“好!”安西娅说,“现在我们的假期总算不会无聊了。我们又找到了沙仙。”
“不会了,”简一面开始穿她的长袜子一面说。“我们不会无聊了……不过现在也只像养了一只小狗,它不能实现我们的希望。”
“噢,不要这样不知足,”安西娅说,“它即使不能做别的事,可它至少能给我们讲大地懒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