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就是一种偏差
选择性注意、执行性注意、持续性注意……大家一定已经发现,每种情况都对应着注意的一种形式。既然注意讲的都是优先处理一件事情,放弃另一件,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给出一个概括性定义,突出这种先后有别的特点?
人们朝着这个方向做出了种种努力。比如在最近出版的《剖析偏差:神经回路如何权衡抉择》一书中,扬·劳威因斯把注意描述为一种有偏差的现象。偏心(有偏差)指的就是优待某一方。如果一个裁判总是做出对一方球队有利的评判,损害另一支球队的利益,我们就会说他偏心。这个研究方法很有趣,它似乎为注意找到了一个适用范围相当广泛的定义。劳威因斯借用了概率论里偏差的概念。如果总是被错判的球队认为裁判偏心,这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两支队伍被错判的次数应该是一样的。这就像掷10次骰子,如果9次都是6点在最上,你就会怀疑这个骰子被动过手脚,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不会有那么多次都是6点在最上。偏差指的就是我们实际观察到的和期待在一般情况下观察到的结果之间的差距。
如果你认为偏差是一个抽象的概念,那么是时候改变你的想法了。我们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是侦察潜在偏差的专家。假设有一天你很着急,错过了所有的地铁和公交车,每次都只差几秒钟,你一定会觉得自己不走运,世界不公平,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同样地,打印机不应该在每次你需要打印紧急文件的时候就出故障。所有这些奇怪的现象都是偏差,尽管有些可能是想象出来的,但它们都给我们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让我们认为是命运在跟自己作对。从数学的角度来看,我们每次感受到的偏差都是在违背概率论:不好的事情好像特别多,远远超过好的事情。这就是著名的墨菲定律:一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与人们对它的期望值成反比,或者看起来如此。
面对偏差或感觉到偏差时,人们的自然反应就是认为这种偏差来自某种外部原因——“裁判被收买了”“公交车司机讨厌我”……把注意描述成是一种偏差,就是说在波斯纳或斯特鲁普等人的实验里,这种“外部”原因叫作注意。来看看斯特鲁普的实验吧。如果我们让一个人看用绿色写的“黄”字,不加以特别说明,他会自发地在心中默念这个字:“黄”。这是多年的阅读练习产生的结果。但如果主试向被试解释斯特鲁普任务的命令,反复强调这个实验的目的在于说出字的颜色,被试就会努力抑制自发的阅读过程,说出颜色的名字:“绿”。在这两个阶段,也就是解释命令之前和之后,大脑以不同的方式运转:面对同样的视觉刺激,大脑运用了不同的认知过程,由不同的神经元实现。在斯特鲁普任务中,解释命令之后,神经元的回应发生了偏离,就像有人扳动了铁路上的道岔。波斯纳的实验也是这样。本来,一个被要求看到绿色的圆就按按钮的人是不会在这些圆出现在左边时按得更快的。从大脑的角度来看,负责分析左侧视野的图像的神经元和负责右侧的神经元的激活水平应该是一样的。然而,当一个人被要求优先处理某一侧,他就会形成一种倾向性,对负责处理该侧视觉空间的神经元更有利。再一次地,大脑在得到命令之前和之后对图像的反应是不一样的。
你会注意到,在这两个例子里,偏差不是对一般情况的偏离,而是在被试执行命令之前和之后的偏差。我们之所以参考“之前”的情形,是因为很难知道在一般情况下,大脑里面发生了什么。谁能说出在一般情况下,大脑在各种各样的情形中将如何反应?我们明显感觉到,在大脑里总是有一些神经元比其他神经元更活跃,所以大脑活动总是偏向于这个或那个方向。因此,我们只有通过将“之后”的情况跟“之前”的情况进行对比,才能讨论偏差。偏差,就是大脑在各种条件都不变的情况下,在当下情景和刚刚之前或通常情景中做出反应的方式之间的区别。
我在这里强调,比较的条件必须要前后一致。请回忆一下本书的第一个例子,在我左边突然跃出水面的那条小鱼。这条鱼的突然出现导致各种视觉信号和听觉信号扑向我的感觉接收器,也就是眼睛和耳朵。接下来,这些接收器把光能和机械能转化为电信号,迅速传导至视觉皮质和听觉皮质。这条鱼仅仅是把鼻孔露出水面,就改变了我的大脑活动,不过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劳威因斯所说的偏差。偏差出现在几秒钟之后,这时水面在阵阵涟漪过后恢复平静。一旦重回宁静,一个外部观察者就无法通过任何线索判断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精确的测量能够揭示我的某些神经元,也就是负责侦察左边情况的神经元的活动发生了变化。现在,它们的活动更丰富,并且有偏差。水面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但我的大脑没有。我的注意移向了左边。如果观察大脑的人没有看到这条鱼出现,他就不会明白为什么我的大脑活动变了。鱼的出现分割了两个时间段,也就是事件尚未发生的“刚刚之前”和紧随事件的“刚刚之后”。在这两个时间段里,某种外部状态是相同的——池塘静止的水面,但两个时间段中的大脑活动不再相同。注意的目标变了,而这种改变只是大脑状态的变化,无法用周围世界“之前”和“之后”的状态之间的不同来解释。
如果大脑的状态完全取决于外界,取决于被感知到的信号,那就不会有注意了。注意意味着大脑相对于外部世界存在着一定的自由度。在鱼出现之前和之后,到达我的大脑的信号几乎是一样的:风吹过草丛的声音,水面反射的阳光。然而,有什么东西变了。我的大脑活动变形了,就像一块橡胶被按压后迟迟不能恢复原状。注意,就是当一切静止时还在运动的事物。
总之,要理解什么是注意就得想起这一点,所有认知功能,不管多么复杂——记住一个电话号码、侦测屏幕左侧出现的圆——都对应着一组特殊神经元的激活。在生物层面上,这些功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工作记忆调动了某个神经元网络,而侦测圆调动了另一个,它们都涉及相互作用的神经元。在大脑里,没有左边、右边、圆、绿色或“黄”字;只有传导化学信号和电信号的神经元网络。注意的偏差就是优先处理某个网络而放弃其他。这可以只是相关神经元活动的扩大化,也可以是能使它们更好地交流的细微变化;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某组神经元在几秒钟的时间内被优先对待。注意的目标不是外界的物体,而是网络和神经元的激活。注意的概念只有在神经元的水平上可以用统一的方式对待:从与之相关的神经元网络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都能成为注意的目标。
说一个人注意左边、右边或面前的咖啡杯,这是一种语言表述上的错误。注意并不被投入到物体或空间位置上,而是被投入到分析它们的神经元群上。在我们的印象中,注意的目标都是外界事物。我们会有这种印象是因为有几组专门负责处理左侧视野中出现的面孔、尖锐的声音或者图像的神经元。当注意优先处理某个神经元网络时,它也会不可避免地优先处理与该网络相连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