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她真实存在。是在前一次攻城战中败逃的自由剑士亲口讲述的。据说女巫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现身,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杀了我们很多人。当然了,我已下令勒死了他们。一帮没用的懦夫。”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说,“记下:怯懦是对自由之身最可耻的背叛,因为逃离战场者便是恐惧的奴隶。”
“字字珠玑呀,夫君大人。”将军夫人走了过来。今早她衣饰寻常,漂亮的丝袍换成了素布长裙和红羊毛披肩。她与我擦身而过,距离近到不合礼仪,然后走向船舷处的横栏,望着士兵们操作投石机,巨大的绞盘带动两根吊臂缓缓后旋,准备投射。“佛尼尔斯,你务必记下来,写进即将发生的屠城纪事里,好吗?”
“遵命,女主人。”我看到将军握在剑柄上的手微微抖动。妻子处处嘲弄,可这位杀人如麻的将军始终忍气吞声。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我猜不透。
佛奈娜的目光从投石机上移开,望向一条驶近的小船。眼下正值枯水期,河面平缓无波,木桨也掀不起多大浪花。船头立有一人,相距太远,看不清模样,可她的目光刚一触及那人,身子就僵住了。“我们的盟友送来了家养的畜生,夫君大人。”她说。
将军随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禁神色一变,有愤怒,亦有恐惧。我突然有种冲动,渴望逃离这是非之地——重兵之中,此人竟能使将军夫妇惧怕若此,可见来者不善,假设与我相熟,那更是不堪设想。但不管怎样,我逃无可逃。我是奴隶,主人并未喝令我退下。因此,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船越来越近,奴隶水手接住从大船上扔下来的绳索,手脚麻利地拴好,年复一年的艰辛劳作使得他们驾轻就熟。
那人一扯绳索,纵身登上甲板。他年近不惑,体形健硕,胡须浓密,发丝全无,最大的特点就是面无表情。“欢迎。”将军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没提名字,也未致问候。此人是谁?
“是不是又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我?”将军接着问。那人并不答话。“阿尔比兰人,”他用倭拉语说道,带了一点点业已沦陷的疆国北部的口音,“他是哪个?”
“你找他干什么?”佛奈娜厉声问道。那人看也不看将军夫人,目光扫过甲板、最终定格在我身上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心底遽然升起。他疾步上前,靠拢过来,我闻到一股久未净身的恶臭。世间无人邋遢至此,他遍体散发出死亡的味道,呼出的气息犹如毒雾,吓得我直往后缩。
“他在哪里?”他问,“维林·艾尔·索纳?”
第一节 瑞瓦
愿大爱无疆、全知全见的世界之父,指引我的刀锋。
她瞧着高个儿男人走下踏板,来到码头上。此人一身常见的水手行头,身着灰扑扑的衣裤,脚蹬一双结实的旧靴子,披了一条破烂的羊毛斗篷。令她吃惊的是,男人的腰带和后背都没有佩剑,不过,他肩上挎着一个束口的粗布包,那长度足够容纳一柄剑。
听见船上有人喊话,高个儿男人转回头。那是一个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的男人,颈上系一条红围巾,表明了他的船长身份,正是此人驾船把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送到了眼前的小港口。高个儿男人摇摇头,嘴角一挑,露出礼节性的微笑,继而友好地挥了挥手——那姿势分明是永别之意——然后转身走了。他脚下生风,同时拉起了斗篷上的兜帽。码头上有不少小贩、行吟诗人和妓女,大多数人并没有特别在意他,但也有人见他身材高大,多看了两眼。有几个妓女漫不经心地招揽生意,显然当他是在海上讨生活的穷小子。他只是笑笑,故作遗憾地摊开双手。
一帮蠢婊子,她心想。她蜷伏在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过去三天,这儿就是她的家。两边的屋子里住的是鱼贩,她还没习惯这股腥臭。他渴望鲜血,不要鱼肉。
高个儿男人绕过一处拐角,看样子必定是往北门而去。她从藏身的地方站起来,跟了上去。
“该交钱了,宝贝儿。”又是胖小子。自打她来到这条小巷子,他就老找她的麻烦,要她给镚子,否则便向卫兵报告她躲在这儿。最近港口管事的对流浪者没啥耐性,可她知道,真正令他感兴趣的不是镚子。他可能十六岁了,比她小两岁,但要高上一英寸多,魁梧一大截。从他的眼神能看出来,她交的镚子大多贡献给了酒馆。“别装了,”他说,“你说过,再过一天你就走。你还没挪窝儿。该交钱了。”
“求你了!”她尖声嚷道,害怕地直往后缩。如果他没有喝醉,或许会对她的行为有所怀疑:从街上退到阴影里岂不是更容易遭受攻击?“我又搞到了,瞧见没?”她伸出手,一枚铜币在微光中隐隐闪亮。
“铜币!”正如她所预料的,他抬起手,一巴掌打掉了镚子,“库姆布莱婊子。你的铜币我要了,我还要——”
她一拳打向他的鼻头下方,指节突起,精准无比,这一击足以令人疼痛难忍、意识混乱。他的头猛然后仰,一小团鲜血从鼻孔里喷射而出,上唇登时开了花。他摇晃着身子退了几步,与此同时,她从藏在背后的刀鞘里抽出小刀。不过没有动刀子的必要了,胖小子舔了舔皮开肉绽的嘴唇,瞪着茫然无措的双眼,倒在了地上。她提起他的脚踝,把他拖进阴影之中。他的口袋里还有余下的几枚铜币、一小瓶红花和一颗啃了一半的苹果。她拿走铜币,嚼着苹果走开了,没动那瓶红花。估计几个钟头后才会有人发现胖小子,到时候大家很可能以为他是酗酒斗殴的倒霉蛋。
其间,高个儿男人出现在视野内,穿过城门,友善地向卫兵点头致意——兜帽却没有褪下——然后往北边走去。她徘徊了一阵子,啃完了苹果,等他走出大半里之后,才悄然跟上。
愿大爱无疆、全知全见的世界之父,指引我的刀锋。
整个白天,高个儿男人不停地赶路,偶尔驻足张望,扫视路边的林子和远处的路面。只有极为谨慎的人,或是经验丰富的战士,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没有走到路上,始终藏身在林子里——这片树林覆盖了沃恩克雷的北部乡间——远远地咬住他的背影。他步若流星,稳健有力,不知不觉便行了好几里路。路上也有旅行者来来往往,大多数马车满载货物,不是从港口来,便是到港口去;有几个独行的骑手,没人驻足找高个儿男人搭讪。鉴于林子里贼寇出没,与陌生人交谈实属不智之举。尽管那些人见到他时神色警惕,故作冷淡,他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丝毫不以为意。
暮色降临之时,他离开大路,走进林中寻觅适合扎营的地方。她跟踪而至,只见他在一棵巨大紫杉的枝丫底下寻了一小片空地,于是她躲在一丛金雀花后面的浅沟里,透过纵横交错的枝叶看他扎营。不愧是野外生存的老手,动作麻利,简省至极:捡来柴火,燃起火堆,清扫地面,铺好铺盖,不过一转眼的工夫。
高个儿男人背靠紫杉树坐下,开始吃晚饭。他啃了一块牛肉干,又从水壶里喝了一大口水,然后盯着逐渐微弱的火苗。奇怪的是,他神情紧张,似是在偷听什么重要的谈话。她也紧张起来,担心被对方发现,于是抽出了小刀。他能感应到我的存在吗?她颇为好奇。牧师警告过她,他体内有黑巫术,可能是她所面对的最强大的敌人。当时她笑了,一甩手将小刀掷向谷仓墙壁上的靶子——在这儿,她接受了多年精心的指导。小刀正中靶心,刀身剧烈颤抖,靶子应声碎裂,坠落在地。“圣父保佑我,记得吗?”她说。牧师狠狠地抽了她一顿,因为她傲慢自大,还大逆不道地宣称自己参透了世界之父的圣意。
她看着高个儿男人满脸紧张的古怪模样,等了一个钟头,他眨了眨眼睛,往林子里扫视一圈,然后裹着斗篷睡下了。她又忍了一个钟头,等到夜色最深的时候,林中漆黑如墨,唯一一缕光亮来自于那将熄的火堆。
她从蹲伏的浅沟里站起身来,反转刀柄,刀刃平贴在腕后,以掩住寒光。她使出平生所学——她从六岁开始接受牧师的严厉教导——蹑手蹑脚地向熟睡中的高个儿摸过去,犹如悄然靠近猎物的林中野兽。高个儿男人仰面躺着,脑袋歪向一侧,脖子暴露在外。此时杀他轻而易举,但她的任务非常明确。那把剑,牧师反反复复向她强调,剑才是最终目的,杀死他倒是其次。
她掉转刀锋,稳稳地执刀在手。脖子上架把刀,一般人都会老实,牧师如是说。愿大爱无疆、全知全见的世界之父,指引你的刀锋。
她朝高个儿男人冲去,小刀直指他暴露在外的喉咙……她的胸口撞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一阵剧痛袭来,肺里的空气吐了个精光。是他的靴子,她暗自叫苦。高个儿男人一脚蹬来,她随即腾空而起,四仰八叉地跌到了十尺开外。她狼狈地爬起身,一刀劈向对方可能发起进攻的方位……却劈了个空。高个儿男人站在紫杉树旁打量着她,那一脸戏谑的表情令她恼羞成怒。
她大吼一声,向前猛冲,全然不顾牧师用手杖一次次灌输给她的警告。她向左佯动,继而一跃而起,刀锋下劈,切向高个儿男人的肩膀……依然落空。她收势不及,身子一晃,脚步踉跄,继而旋身一看,发现他竟然站在旁边,仍是满脸笑意。
她猛扑过去,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劈砍突刺、拳打脚踢……统统落了空。
她只得停手,喘着粗气,尽力按捺胸中翻涌的愤怒和憎恨。如果一击不中,就立即撤退,牧师的话在她脑海里回荡,藏在暗处,等待下一次机会。只要有耐心,圣父从来不吝赏赐。
她朝高个儿男人怒吼一声,继而扭头向暗处冲去……“你有你父亲的眼睛。”
快走!牧师的声音在她脑海里轰然响起。但她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高个儿男人变了脸色,愉悦化作哀伤。
“在哪里?”她问,“黑刃,我父亲的剑在哪里?”
他眉毛一扬:“黑刃。好些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他走回营地,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新鲜的树枝,继而打燃了燧石。
她转身面对林子,须臾,又转身面对营地,懊恼和挫败感令她无比煎熬。没用的家伙,胆小鬼。
“想留就留下来,”黑刃说,“想跑就跑吧。”
她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情绪,然后收刀回鞘,走到火堆的另一边坐了下来。“黑巫术救了你。”她斥责道,“你那罪恶的魔法是对圣父大爱的冒犯。”
他发出愉快的哼哼声,不停地拨弄着柴火。“你在沃恩克雷的时候鞋子上沾了粪便。城里的粪便有特别的味道。你应该躲在下风处。”
她低头瞧了瞧鞋子,暗自骂了一句,按捺住刮掉粪便的冲动。“我知道你的黑巫视力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关于我父亲,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有他的眼睛,我说了。”黑刃坐下来,拿起一只皮袋子,隔着火堆扔过去。“接着,看你饿的。”
袋子里装的是干牛肉和几块燕麦饼。她不予理会,肚子却咕噜咕噜直叫。“你应该知道,”她说,“是你杀了他。”
“其实呢,不是我。至于下手的那个人……”他声音渐弱,神情也随之黯然,“嗯,他也死了。”
“是你下令攻打他的神圣领地……”
“汉提斯·穆斯托尔是个狂信徒,他丧失理智,杀死了亲生父亲,导致疆国爆发了一场毫无必要的战争。”
“真刃不过是执行圣父的裁决,处死了一个叛徒,争取让我们摆脱你们这帮异教徒的统治。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效忠圣父之大爱……”
“真的?这是他告诉你的?”
她沉默不言,低下头,企图掩藏怒气。父亲什么都没告诉过她,她甚至从没见过父亲,这个黑巫附身的异教徒显然知道这一点。“告诉我在哪里,”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父亲的剑。我有权拿回来。”
“这就是你的任务?寻找一把身长一码的精钢利剑,这任务真可谓神圣。”他把靠在紫杉树旁的粗布包取来,递给她,“如果你想要,这把给你了。反正比你父亲的那把精良多了。”
“真刃的剑是圣物,这是《第十一经》里的记述,受世界之父的祝福,可以团结爱众,结束异教徒的统治。”
他听完,更是乐不可支:“其实,那只是一把仑法尔式样的武器,再寻常不过,就是普通士兵或是没什么钱的骑士惯用的那种,剑柄也没有镶嵌值钱的金子和珠宝。”
虽说他的态度很轻蔑,但这番话极具说服力。“你当时在场,看着那把剑离开我那被害的父亲。告诉我剑的去处,否则我以圣父之名发誓,我永远不会饶过你,除非你杀了我,黑刃。”
“维林。”他说着,把粗布包放到一旁。
“什么?”
“这是我的名字。你可以这样称呼我吗?如果你喜欢正式点,可以叫艾尔·索纳大人。”
“我以为你是兄弟。”
“以前是。”
她闻言大惊。他不属于宗会了?这太荒唐了,其中必定有诈。
“你怎么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我?”他问。
“船在开往沃恩克雷之前在南塔停泊过。你这么臭名远扬的人,别指望没人认出你。消息很快就在爱众之中传开了。”
“这么说,如此骄人的成就,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
她一时激愤,最终还是忍住没说。你这个没用的贱人,不如掏心窝子全告诉他算了!她站起身,背对着他:“这事儿我们没完……”
“我知道去哪里找。”
她身子一震,回头望过来。他的神情极为严肃。“那就告诉我。”
“可以,但我有条件。”
她紧紧地抱着胳膊,厌恶地皱起鼻子,不无轻蔑地说:“看来伟大的维林·艾尔·索纳也想要女人的身子,跟别的男人一个德行。”
“不是。正如你所说,我不能指望别人认不出我来,我需要伪装。”
“伪装?”
“对,你就是我的伪装。我们一起旅行,就扮成……”他想了想,“……兄妹。”
一起旅行。跟他一起旅行?光是想想都很恶心。
可是那把剑……拿到剑才是最终目的。愿圣父原谅我。“多远?”她问。
“到瓦林斯堡。”
“那要走上三周。”
“不止呢,沿途我还要稍事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