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文言的历史
内容提要:文言可以指表达方式,可以指作品,这里指表达方式;早期的书面语,甲骨文、金文、《尚书》等算文言;战国两汉作品是定了型的文言;此后的文言基本上以秦汉作品为样本;旁出藻饰的一支,骈文、诗词等也是文言;风格、流派等影响深浅。
文言是旧时代文人惯用的书面的表情达意工具。我们通常说文言,可以指表达方式,如说“去国怀乡”是文言;也可以指文言作品,如说《聊斋志异》是文言。这里主要指前者,着眼于它的成长、延伸,以及与口语的关系,说说它的历史情况。
检查我们的文献库存,早期的书面语有甲骨文、金文、《尚书》等。甲骨文是刻在龟甲、兽骨上的占卜的记录,都很简略。如:
(1)丙子卜贞酒羔三小牢卯三牢
(2)甲辰卜贞翌日乙王其宾俎于衣不遘雨
金文是铸在铜器上的受赏颂德的记录,除少数重器如散氏盘、齐侯钟等以外,也是文字不多。如:
(3)唯八月初吉,辰在乙卯,公锡旂仆。旂用作文父日乙宝尊彝,子孙。(商旂鼎铭)
(4)惟九月既望甲戌,王格于周庙,燔于周室,司徒南仲右无专入门,立中廷。王呼史友册命无专,曰:“官司王,侧虎方,锡女玄衣带束,戈琱戟,缟绊彤矢,攸勒銮旂。”无专敢对扬天子丕显鲁休,作尊鼎,用享于朕烈考,用割眉寿万年,子孙永宝用。(周无专鼎铭)
《尚书》是保存在书面上的远古各朝公文的记录,内容比较繁。如:
(5)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解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周书·牧誓》)
这些文字,推想都是照口语写,略加修整。修整,一般是化繁为简,化任意为有条理,形成的与口语的差别是“量”的,与后代的文言和口语有“质”的差别不同。但是,因为它们都古奥,又从词汇句法方面看,与秦汉的书面语属于同一个系统,所以虽然没有离开口语,我们一向还是承认那些都是文言。
战国早期,如《论语》和《孟子》是记言的,“子曰”,意思是咱们的老师这样说,“孟子曰”是孟夫子这样说,依理也应该是照口语写。不过时代是到了战国,所记内容不像过去那样单纯,修整的幅度会大一些,如孔子答齐景公问政,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孟子答梁襄王问“天下恶乎定”,说:“定于一。”(《孟子·梁惠王上》)这样简单,就不像是对国君的原话。还有,修整又不免受到旧文的影响,如《左传》说“唯予马首是瞻”(襄公十四年),用的格式同于《尚书》的“惟妇言是用”,“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这就未必是照录口语。总之,这时期书面语与口语的距离,除了量的之外,也许兼有质的,至于有多少,或说距离多远,我们说不清楚。我们只能推断,当时的情况大概是,口语变动快,书面语已经有不很显著的迟迟不进的征象。这种迟迟不进的征象,到荀子、韩非等人的笔下,尤其李斯、贾谊等人的笔下,就更为明显,我们读《谏逐客书》和《过秦论》等,总可以感到,秦汉之际的口语绝不会是这样的。此后,变动快和迟迟不进各行其是,书面语和口语的差异越来越显著,如《史记·陈涉世家》记陈涉称王之后,“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客说的话明显地不合群,是口语,此外是司马迁的书面语,也就是与口语有别的文言。这样的战国两汉的文言,有大致统一的相当明朗的词汇句法系统,它不同于口语,被后来历代文人视为榜样,我们可以称之为定了型的文言。
这个词汇句法系统势力很大,口语已经向前走了很远,它却几乎是站在原地指挥一切文人的笔。自然,新时代的新事物对它,尤其词汇部分,会有影响;但它的态度是,只要原有的家当勉强能够应付,就尽力排斥新的。例如称丈夫的父母早已是公婆,用文言表示还要写舅姑;地名通用南京,用文言表示还要写金陵。句法也是这样,没听说过,要写未之前闻;就听老婆的,要写惟妇言是用。两汉以后,文言历史的主流就是这样顺着老路亦步亦趋。这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声喊叫跟着走的,如唐宋八大家和明朝前后七子等古文家,都是“文必秦汉”。一类是默默跟着走的,这几乎包括古文家以外一切能写的人,上至梁武帝、唐太宗,下至蒲松龄、沈复,早到曹植、嵇康,晚到王国维、章太炎,以及写白话出名的,如吴敬梓、曹雪芹等,只要用文言,也是文必秦汉。这种死抱着旧系统不放的写法(就是用文言写)使文言成为一种超时空的表情达意工具。就口语说,假定古代也有录音设备,我们还能听到孔子训斥宰予的话,卓文君卖酒时的话,杜甫应酬羌村父老的话,朱熹讲学的话,等等,我们一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文言就大不同,而是清代汉学家所写,格局同于孟、荀、史、汉;南蛮舌的康有为写万言书,足不出北京的光绪皇帝却看得懂。有人说这是文言的优越性。是也罢,不是也罢,反正文言就是这样的怪事物,文字本来是有声语言的附庸,文言却造了反,建立了自己的独立王国。
有了自己的独立王国,不受口语拘束,它就可以,或说受爱美心情的指使,自然而然地,向梳洗打扮处发展,创造了声音和辞藻都讲究的各种文体。其中一个大户是骈体。看下面的例子:
(6)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7)人性有畏其影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影愈疾;不如就阴而止,影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枚乘《上书谏吴王》)
(8)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
(9)亦有岭上仙童,分丸魏帝;腰中宝凤,授历轩辕。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与嫦娥竞爽。惊鸾冶袖,时飘韩掾之香;飞燕长裾,宜结陈王之佩。虽非图画,入甘泉而不分;言异神仙,戏阳台而无别。真可谓倾国倾城,无对无双者也。(徐陵《玉台新咏序》)
这可以显示,由战国到南朝,语句由偶尔整齐对称渐渐变为用力求全篇整齐对称,即所谓平仄协调的四六对偶。用来对偶的词语也是由粗而精,尽力求华丽典雅。这是由实用走向偏重装饰,有如把准备吃的萝卜雕成荷花的形状。显然,这做得太过分就会引来恶果,至少是过于耗费精力。这里不想评价,只是想说明,在文言向下流传的过程中曾经出现远离口语的花样,这也许不应该,但那是事实。
骈体求美,办法是用华丽的辞藻,对偶(包括意对和音对)兼四六变化,就语言的花样说是只用了大部,而没有用全部,因为不要求押韵。《诗经》和《楚辞》大致是押韵的。这个传统下传,途中吸收其他因素(主要是调平仄和对偶),分分合合,又产生了不少统称为韵文的花样。其中的大户是赋、诗、词等。这类韵文也是各有各的发展史,如赋由古赋发展为律赋,诗由乐府古诗发展为近体诗(绝句和律诗),词由小令发展为长调,都是声音和辞藻越来越讲究。曲的基本格局是白话,可是几乎把文言常用的华丽词语和修辞手法都吸收进去,因而我们讲文言的发展情况,也要捎带着提它一下,虽然它的立场是骑墙的。口语里自然有时也会出现整齐、对偶、押韵等现象,但那是无意的、少量的,更重要的是无规律的。韵文就不然,如:
(10)律赋
天生至宝,时贵良金。在熔之姿可睹,从革之用将临。熠耀腾精,乍跃洪炉之内;纵横成器,当随哲匠之心。观其大冶既陈,满斯在。俄融融而委质,忽烨烨而扬彩。英华既发,双南之价弥高;鼓铸未停,百炼之功可待。况乎六府会昌,我禀其刚;九收纳贡,我称其良。因烈火而变化,逐懿范而圆方。如令区别妍媸,愿为轩鉴;倘使削平祸乱,请就干将。(范仲淹《金在熔赋》〔以金在良冶,求铸成器为韵〕,只录金、在、良三韵)
(11)律诗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一)
(12)词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秦观《满庭芳》)
(13)曲
〔恋芳春〕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懒画眉〕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孔尚任《桃花扇》第一出生唱)
以上这一点点例足以说明,文言脱离口语,原地踏步,还不甘心于保守,而是在已有的基础上,建筑自己设计的亭台楼阁。建筑求精美,当然,越精美就越远离口语。这很值得我们注意,就是,自发也罢,用意也罢,由秦汉起,文言的性质就是安于闭关的自成一套(小的变动是容许的,如吸收一些新词),并想方设法充实、发展自己的一套,仿佛旁边并没有理应统辖语言天下的口语。
这样,就书面语言说,至晚从秦汉起,水流是泾渭两条,文言和白话。它们经常是各走各的路,偶尔掺和,如上面所引《史记·陈涉世家》和“曲”的例,我们也很容易分辨出来,哪部分是文言,哪部分是白话。白话接近口语,浅易;文言脱离口语,古奥。但同是文言,也有古奥和浅易的分别。情况各式各样。比如就时代说,应该是早期的古奥,晚期的浅易,这可以举《尚书》、《仪礼》等,《东华录》、《大清会典》等为证。但又并不是永远如此,比如拿柳宗元的文章,甚至章太炎的文章,与《论语》、《孟子》相比,反而越是早期的越浅易。古奥和浅易,又常常是因人而异,如温(庭筠)、李(商隐)并称,欧(阳修)、曾(巩)并称,都是前一位的作品比较浅易。人,臭味相投,还常常以群分,形成流派;流派间也常常有古奥和浅易的分别,如元和体与西昆体相比,公安派与竟陵派相比,都是前一流派的作品比较浅易。古奥和浅易的分别,更多的是决定于文体。文体有大类别,如诗词与文。前者起初都来自民间,作者继承旧传统,下笔不避俗,因而写出来就常常很浅易。如:
(14)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杜牧《赠别》)
(15)诸将说封侯,短笛长吹独倚楼。万事总成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催酒莫迟留,酒似今秋胜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人不羞花花自羞。(黄庭坚《南乡子》)。
像这样通俗的话,文里就罕见。又同是文,不同的体也会有古奥和浅易的分别。先看下面的例子:
(16)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苏轼《留侯论》)
(17)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住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又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苏轼《与参寥子》)
两段文字是同一个人所写,可是因为前者是论文,后者是小简,所用语言就大不同。大致说,文中有些体必须郑重其事地写,另外一些,如随笔、札记之类,可以随随便便;郑重其事就容易偏于古奥,随随便便,遣词造句漫不经意,就常常会偏于浅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