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皇邪咒
尹恬儿一跃而起,正待对战传说再下重手时,却为雷大、雷二的情形所惊呆了。
只见雷二双臂死死圈住雷大,而雷大周身肌肉暴胀,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如火,目光狰狞至极。他的双手紧紧扣住雷二的双臂,显然正在竭力挣脱,眼看雷二将支撑不住——
战传说咬牙急切地道:“点穴!”
一语惊醒梦中人。
尹恬儿、雷二因事发突然,而且又是针对他们平时极为紧密的人,一时竟未想到这一点!经战传说提醒,尹恬儿恍然顿悟,闪身而进,出指如风,间不容发间,已连点雷大身上几处穴道,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雷大这才松开双臂,雷二向尹恬儿请罪道:“雷二该死,让小姐受惊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嘈杂人声,多半是隐凤谷其他人听到这边的异响,循声赶来。
尹恬儿未及出声,“噗噗……”数声轻响,雷大衣衫如被劲风吹鼓,穴道尽数被冲开,一声怪啸,向背向自己的雷二挥拳猛击。
尹恬儿心中极度震愕!
雷大、雷二是她身边的两个仆人,对她一向忠心耿耿,不会冒犯她丝毫,孰料今日雷大竟一反常态,非但残杀了她心爱的“花花”,更有不敬之举。何况雷大、雷二虽然有点武功,但毕竟只是她的仆人,武功并不高明,尚远在她之下,没想到他竟能以自身功力冲开她所封住的穴道。
雷二见雷大形如疯狂,不敢怠慢,挥拳便挡。
“咔嚓……”骨骼爆碎声随着雷二的一声惨叫,雷二的右臂骨骼竟被击得粉碎。他庞大的身躯更被击得狂跌而出,“轰……”的一声,将木壁撞了一个大大的窟窿。
雷大、雷二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没想到今日雷二竟根本无法挡住雷大一击之力。
雷大击退雷二后,转而向尹恬儿悍然扑至,拳如迅雷。
就在此时,雷大身后人影闪动,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雷大,你太放肆了!”
一柄长达丈许的黑色软鞭如一抹幽灵般卷向雷大,其速快逾惊电,却悄无声息,备显神出鬼没。
雷大丝毫没有避让的机会,立时被软鞭卷住!
却见雷大立时扣住软鞭,用力一拉!
尹恬儿无须细看,仅凭这软鞭便知来者是二哥尹欢身边十二铁卫之一的令狐丘。十二铁卫无一不是隐凤谷一等一的好手,令狐丘在十二铁卫中排名第五,其修为实非雷大这等普通仆从可比。
令狐丘见雷大竟敢徒手扣住自己的成名兵器“缠绵鞭”,心中甚怒,正待给雷大一点苦头吃吃,忽觉缠绵鞭一紧,一股空前强大的力道自缠绵鞭身汹涌而至,让人顿生无可抗拒之感,虎口剧痛如裂,再也无法把持。
令狐丘的“缠绵鞭”握手处有挽手,虽无法把持,但他的右手仍为挽手所牵系,在一股空前强大的力道的牵引下,令狐丘如鹞鹰般被缠绵鞭带得飞起。
雷大那一扣一带,其力道已比平时强逾十倍。
雷大挥拳疾出,向凌空飞至的令狐丘袭去,其拳法并无精妙之处,但却有开天辟地般的可怕声势。
令狐丘不及回避,立即将自身修为提至极限,向雷大狂拳迎去。
“轰……”双方倏然相接之下,爆发出沉闷如雷之声,狂烈气劲四向横溢,刹那间充斥了周围的每一寸空间。被雷大称做“水舍”的整座屋子轰然坍塌,最后的余晖顿时毫无遮拦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令狐丘的武功本是雷大远不能及的,但一拼之下,令狐丘胸口如被重锤闷击,五内逆乱,内家真力立时被完全击得溃散,微甜的鲜血狂喷而出。他的身躯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跌落。
雷大衣衫爆碎,双足深陷木板拼成的地面下。他右手拳面已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看来右手已废了。在强大气劲压迫下,他的口鼻溢血,神情可怖至极。
这时,战传说才知自己所在“水舍”的真面目。四下远眺,皆为宽阔的湖面,方圆估摸有数百亩,湖面上是满湖的睡莲花,湖中筑有三十余座建筑,除了朝向、颜色有异外,结构并无不同,中间为方形密檐的屋子,四周环以回廊。最为奇特的是这些建筑似船非船,似屋非屋,竟是如船一般浮在湖面上。“水舍”之间则有浮桥相连,浮桥纵横交错,错综复杂。这时,浮桥上已出现了不少人影,自不同方向朝这边而来,离得最近的人,已在十丈之内。
在这数百亩的湖面之外,两列山脉南北延伸,将湖拱于其中。越往北向越见狭窄,且地势渐升,两侧高山无不是高耸入云。战传说此时方知日头虽然已渐渐消失,其实时辰并不算太晚,只是因为山峰的遮挡,日头隐没得格外早些罢了。
战传说正在思忖隐凤谷何以要在湖面上建如此多如出一辙的“水舍”有何用意时,却听得雷二嘶吼道:“小姐快走,我大哥似已入邪!”
却见雷二正不顾一切地挡在尹恬儿与雷大之间,战传说不由为他之忠勇而感动。
雷大的肌肉膨胀至无以复加之境,他的躯体因此而显得畸形,皮肉下似有鼠蛇在蹿动,骨骼亦在“咔咔……”作响。
雷大的目光中已没有丝毫人性的暖意,变得疯狂而冷酷,一声怪笑,已以残存的左手毫不留情地向其二弟雷二爆轰而动。
雷二悲呼一声:“大哥……”竟不闪避——也许,他已避无可避;也许,他是希望能以亲情在最后的时刻唤醒雷大的本性。其声凄厉无比,闻者莫不动容。
雷大却浑如未闻,动作没有丝毫滞纳,一声爆响,正中雷二的头颅,雷二的头颅立时被击得粉碎,脑浆迸溅。
“哇……”尹恬儿忍不住大声呕吐,虽然她见惯了生死,但自己身边之人如此惨烈的死状,而且是被另一个为自己熟悉的人所杀,她仍是无法接受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雷二的尸体犹未倒下,雷大已直取他的另一个目标——尹恬儿!
就在此时,有轻柔之声传至:“妹妹受惊了。”
言语间显得温存至极,但在战传说听来,却有无可言喻的不适感,只是不知这不适感因何而起。
战传说未及循声而望,蓦然发现雷大突然僵立原处,以一种极为古怪的姿势站着。一怔之下,战传说赫然发现雷大的眉心处竟有一朵白色的莲花深深地嵌入,那朵莲花尚未完全开放,完整无缺地嵌入雷大眉间,仿佛这朵白莲本就是从雷大的双眉之间长出的一般。
雷大的喉中发出低低的“咕咕……”声,便见有殷红的鲜血自他的眉间渗出,很快将白莲染红了大半,使之显得诡异凄厉。
雷大终于轰然倒下,倒下时,这间已破损大半的“水舍”一阵晃动,既而归于平静。
战传说竟未察觉白莲是如何射中雷大的!
“谷主的‘真如神功’一日千里,可喜可贺!”一个低哑而媚谄的声音在战传说身后响起。战传说这时已勉强起身,循声回望,却见通向自己所在的这间“水舍”的浮桥上,正有十几人循迹而至,因为浮桥只有七尺宽,至多仅容两人并肩而行,故十余人中为首者已将踏足战传说所在的“水舍”,处于最末的人却仍在与此毗邻的另外一间水舍上。
战传说的目光落在了仍在浮桥上的一个衣饰极为华贵的男子身上。
此人身形修长,衣饰七彩,极尽奢靡;衣饰潇洒,神态俊美,腰戴缀满珠宝之玉带。一柄长剑斜佩玉带之上,剑鞘古幽。
此男子五官近乎完美无缺,肌肤之美不在妙龄女子之下。发束金箍,双眉斜挑入鬓,眼神顾盼风流,此时他手中正持有一朵怒放的睡莲花,神态中竟透有娇媚之气,且隐含从容骄矜之色,在众人之间极为醒目。
战传说只觉头皮发麻,这才明白晏聪为何说只要见了隐凤谷谷主尹欢,便会知晓其在武界中颇具盛名的原因。他相信那衣饰华贵奢靡者必是尹欢。
这间“水舍”残破不堪,已无法再容更多的人,于是施施然而来的一行人自动在浮桥上驻足止步,那衣着鲜丽奢华的男子向尹恬儿道:“雷大大逆不道,我已替你将他杀了。不过,我曾告诉过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少入这遗恨湖为妙,否则若是三妹你有什么差错,我可就无法向父亲交代了。”言罢,他将手中睡莲花凑近鼻前,轻轻一嗅,双目微闭,似已陶醉于花香之中。
战传说忽然想起一事:今日既然已是八月,便是秋季了,睡莲花本当在盛夏开放,为何湖中却有万花齐放?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尹恬儿竟冷哼一声,道:“我的仆从,我自会管教,不必劳二哥分神!”
战传说不由一怔。
这时,身受重伤的令狐丘勉强起身,嘶哑着声音道:“谷主……事有蹊跷……雷大的武功比平时激增无数!”他不愧为十二铁卫中的佼佼者,伤至如此,仍竭力把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
尹欢修长的眉微微一挑,旋而再没有发出声音。静立良久,方自花间缓缓抬起头来,哧哧笑道:“难道,有人嫌我隐凤谷太过平静了吗?”
余音犹在缭绕,他的身形倏然如轻云般悠然飘起,凌空掠向尹恬儿所在的“水舍”,身形飘逸从容,胜似闲庭信步,其速却快得惊人,瞬息间已飘然落在水舍内。
一阵香风弥漫开来。
此刻,四周水舍、浮桥上已布满了不下五十人的隐凤谷弟子,更有尹欢的十二铁卫中数人夹杂其间。
尹欢小心翼翼地走至战传说这边,似是担心地上的血迹玷污了他的衣衫,歉然一笑道:“惊扰陈公子。”眼波流转,似有脉脉之情。
战传说心道:“无怪乎尹恬儿与他似有隔阂,男人的娇嗲实是可怕!”当下他避过尹欢的目光,道:“当是在下谢过谷主相救之恩才是。”
尹欢“咯咯”一笑,道:“陈公子骨骼清奇,实是奇男子,亦不辜负了尹欢的祖传良药。”笑声中似别有意味,战传说嗫嚅不知言语。
尹欢这才微躬身子,将雷大的尸体察看一番。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阴郁,手中睡莲花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揉捏而碎。
良久,他终于直起身来,望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喃喃道:“他终于来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妖气噬魂,遇血即作,竟至‘驱禽役兽’之境!三皇咒果然可怕!”
令狐丘变色道:“是三皇咒?!”
尹欢缓缓点头。
这一次,连尹恬儿亦神色立变。
尹欢负手踱了几步,忽然一笑,道:“是三皇咒又如何?世事多寂寞,我也有些厌倦这种风平浪静了。季真,这里的后事便交给你了;关冠子,你送小姐回疏雨楼吧。”
季真、关冠子皆为十二铁卫之士,两人本是追随尹欢前后,此时仍滞留于浮桥上。季真在十二铁卫中排名第三,个子不高,双目时常微合,似对一切事宜皆漠不关心,粗糙的脸上有几道醒目的剑伤,使其容貌显得有些可怖。此人以一柄短而厚的刀做兵器,刀在鞘中,鞘外裹以黑绸。他的刀永远横握于左手手中,似乎随时随刻都已做好拔刀的准备。
显然,他所用的是左手刀法!
关冠子在十二铁卫中排名第八,一身青衫一尘不染,恭谨儒雅,一见之下,便会让人心生亲近之感,他的身上未见有任何兵器。
二人听得尹欢吩咐,齐声应“是”。却听尹恬儿冷冷拒绝道:“我自会回疏雨楼,无须他人相送!”顿了一顿,又道,“既然雷大因为三皇咒之故而冒犯我,我便不再怪罪于他。二哥,雷大、雷二一向忠心耿耿,当厚葬之。”
尹欢哈哈一笑,道:“三妹放心便是。”
尹恬儿道了一声:“如此就多谢二哥了。”神情冷淡,看不出有何谢意,诸隐凤谷弟子神情亦颇不自在。尹恬儿此刻言行,与对战传说大打出手时简直判若两人,战传说心中暗叹此女子性情多变,让人不可捉摸。
尹恬儿在转身离去时,目光扫过地上几片沾了鲜血的鸟羽,她那冷漠的神情亦无法掩饰内心的哀伤。战传说似乎看到了她的眼中还有泪光闪烁,不由微觉诧异,不明白她对自己无故痛下毒手,却对一只鸟儿如此情深。未等他看真切,已只能望见尹恬儿美丽的背影。遗恨湖湖面上浮桥纵横,通至这间“水舍”的浮桥就有两座。尹恬儿所走的浮桥并非尹欢所经过的那一座。
战传说突然想起一事,向尹欢问道:“尹谷主,不知与在下同来的晏聪此时在何处?”
尹欢道:“六道门的人已将赶至隐凤谷,不二法门四大使者之灵使欲在隐凤谷十里之外的‘求名台’将晏公子与苍封神及六道门的恩怨作个了结。晏公子为示坦诚,已先行赶往‘求名台’等候六道门中人。陈公子与这场恩怨有所牵连,所以也需前往‘求名台’一行。尹欢知道陈公子伤势甚重,故向灵使求情,灵使特准陈公子可延迟十二个时辰。”
战传说听罢,心中极不是滋味,忖道:“虽然晏聪说是灵使救了我的性命,但听尹欢所言,倒好像武界中人受灵使支使差遣,是理所当然的事,实是可笑。”
但他知道自己也许是唯一可以证明晏聪无辜的人,何况苍封神是自己所杀,既然不二法门要将此事查明,自己自是不能置身事外。
当下他道:“拜谷主回春妙手所赐,在下伤势已无大碍,即刻可动身前往‘求名台’。”
尹欢一摆手,制止道:“既然灵使特准陈公子可延迟十二个时辰,陈公子不妨明日再起程,尹欢亦当同行。陈公子的伤本应是无大碍,但我三妹来此之后,只怕就非如此了。”言罢仰首大笑。
战传说忖道:“看来他对自己的胞妹颇为了解,想必平时尹恬儿便刁蛮乖戾惯了,隐凤谷中常有人吃她的苦头。”
自隐凤谷的遗恨湖起向北,群峰叠绕,地势渐升,时而有危崖突兀,山谷林木茂盛。沿谷而上,一路可闻溪流“淙淙……”之声,却因林木阻挡,难以见其真面目,仅能闻其声。
行约一里之外,忽响起“哗哗……”惊天水声,眼前有绝崖高起二十余丈,绝崖的南侧有一宽不过三丈的瀑布。此瀑布甚为独特,并非位处一般泻峡而下,而是自覆石之底泻出,犹如一漏斗,加上两侧草木掩盖,使人难窥瀑布,直至瀑布注入下方水潭中,方见银珠飞溅,浪花汹涌。
攀上绝崖,两侧山势更为狭窄,但地势却平缓了不少,有楼阁庭院错落其中。最前方的牌楼上高悬“隐凤”二字,字如龙飞凤舞。
尹恬儿并未直接返回她的闺居“疏雨楼”,而是向最北端的一间石殿行去。此石殿依绝壁而建,显得雄伟粗犷,与谷中其他楼殿的奢丽截然相反。殿前一棵龙瓜槐粗大无比,枝节盘虬,有一主枝已被雷电劈断,倍显苍劲。
石殿内竟是戒备森严,门户重叠处,不时有身着黑色劲装者闪现,见是尹恬儿方退开去。
尹恬儿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阵子,方在一扇厚厚的石门前驻足。
此时,她正处在一间密室中,密室中除了一侧的墙上雕刻了四幅画外,空荡荡的再无一物。而四幅石雕画则是线条玄奥不可捉摸,让人根本无法分辨石画所绘的内容。
当尹恬儿立足于石门前时,她的身后响起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孩子,你要进去?”语气显得甚为缓慢,在空荡荡的偏殿中响着。
尹恬儿并无吃惊之色,她缓缓转身。出现在她跟前的是一位须发皆白、身子佝偻的老者,他身上所穿的过于宽大的衣袍使其本就瘦小的身子显得更为瘦小,让人感到不是衣袍依附于他,而是他依附于衣袍。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如同一粒干瘪了的枣子,谁也不知他是如何出现的。
尹恬儿道:“石爷爷,十几天不见,你的黑发恐怕已只剩不到十根了。”
石爷爷嘿嘿一笑,笑声干涩,似乎也已风干了,笑罢他道:“洞内奇寒,切莫久留,以免有伤身体。”
尹恬儿俏皮地皱了皱鼻子,道:“以我现在的功力,就是在里面逗留半日,也不会有事,石爷爷还把我当做小丫头吗?”
石爷爷慈和地笑道:“我真是老糊涂了,忘了隐凤谷的三小姐是大姑娘了。”
尹恬儿做了个鬼脸,这才以食指按在石门右侧一个鸡蛋大的凹陷处,只听得低沉的轰鸣声响起,石门缓缓开启。
石门开启之后,一阵彻骨冷风自里面扑面而来,此冷风足以让人误以为时节已易,秋去冬至。
尹恬儿默立于门前少顷,方举步向里面走去。门内赫然是向下延伸的地道,地道内甚是森寒,但尹恬儿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下了一级石阶,她身后的石门合上了,但地道中却并未因此而变得一片昏暗。在地道两侧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
地道不断地延伸,尹恬儿的脚步声在地道中回响着,似乎地道会一直延伸下去,没有尽头。
或者,尽头处就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越往前走,寒意越甚,到后来已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谁会料到,在隐凤谷中,竟有如此诡异之境?
战传说若是置身此地道中,再想到在隐凤谷谷口遗恨湖中又有睡莲怒放,只怕会心神茫然,无所适从。
走了足足有一刻钟,地道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洞穴之中赫然有无数巨大的冰柱、冰岩!夜明珠珠光在坚冰的交辉映射下显得格外晶莹璀璨,恍惚似若进入另一个银色的世界,初次步入此地者,难免会目眩神迷。
尹恬儿径自走至一座冰台前,跪伏地上,面向冰台,忽然开口道:“爹,恬儿有话要告诉爹爹。”
“恬儿,你身上为何会有血迹?”竟有一个粗犷浑厚的声音自坚厚的冰台中传出,与尹恬儿的声音相呼相应。
透过厚厚的冰台,赫然可见冰台中竟有一人盘膝而坐,四周皆为厚厚的坚冰完全密封!因为冰层极厚,所以只能看见冰台中的模糊姿势形体,却无法看清此人的容貌身材如何。
除他之外,四周再无他人,与尹恬儿对话者,自是此人无疑,亦即尹恬儿之父。但尹恬儿之父既然是隐凤谷谷主之父,又怎会困于这奇寒之冰台中?!
尹恬儿这才留意到自己裙裾下摆有数点血迹,便道:“遗恨湖中发生变故,恬儿身上的血迹便是那时沾上的。”当下,她将在遗恨湖发生的一切叙说了一遍,当她说到“三皇咒”时,冰台中的尹恬儿之父将她的话打断道:“你二哥真能断定那雷大之死是因为三皇咒之故?”
未等尹恬儿回答,他已接着道:“不错,唯有惊怖流之三皇咒,方具凭妖戾之气噬魂,遇血而作之能!”
“惊怖流岂非在三十年前就已销声匿迹?”尹恬儿的语气并不十分肯定,虽然是跪伏于坚冰之前与难睹神容的父亲交谈,但她对此已习以为常。因为,自她出生之日起,其父就在这冰殿之中。此事在他人眼中或许不可思议,但对她而言,却是再正常不过。
幼时为进入冰殿探望父亲,她需得以皮衣裘帽包裹得严严实实,方能进入冰殿,而且在冰殿中所能逗留的时间亦极为短暂。
直至她八岁时,其父开始向她口授调动内息的秘诀,尹恬儿常练不懈,竟渐有御寒之能,且与日俱增。如今,出入冰殿,对她而言,已是轻松自如,再也不惧刺骨之寒。
幼时,她多半是由其大哥尹缟领入冰殿,大哥尹缟比她年长十四岁,对她疼爱有加,但在她九岁那年,尹缟突然暴病而亡,而她对二哥尹欢一向不喜。至于她的生母,更是自她懂事之日起,就不曾见过,从此尹恬儿来与父亲相见,多半是独自一人前来。
尹恬儿之父嘿嘿一笑,笑声自坚冰中传出,显得极为沉闷,似乎连笑声也在这酷寒的冰殿中被冻住。
笑罢,尹恬儿之父道:“惊怖流犹如虚空之尘埃,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却又难分难辨,难以捉摸。惊怖流之神秘,堪与异域废墟相提并论!武界各派多半是将惊怖流视作最可怕的杀手组织,却不知惊怖流的可怕,远非寻常意义上的杀人所能比拟!当年惊怖流的所作所为,引起武界公愤,更重要的是,惊怖流与异域废墟一样,从不愿追随不二法门!环视整个天下,能与不二法门分庭抗礼者犹如凤毛麟角。正因为如此,惊怖流方难有立足之地,在武界中再难寻其踪迹。而异域废墟之所以未与不二法门正面冲突,只是因为异域废墟偏于一隅,除非有人主动滋犯,否则异域废墟决不插手其他门派之事,不二法门方容它存在。至于惊怖流,本是踪迹神秘,从无人知晓其总坛所在。惊怖流的门徒忽聚忽散,聚则成百成千,散则如泥牛入海,销声匿迹。若说真正地将惊怖流灭绝,又谈何容易?这一次三皇咒再现隐凤谷,就是明证!”
“二哥总算比我见多识广,若是换了我,只怕就无法看出雷大神情大变,功力暴增是因为惊怖流的三皇咒所致。”尹恬儿道,“但不知惊怖流此举有何目的?我隐凤谷又该如何应付?”
言罢,她凝视着冰台中的父亲,静候他的回答。虽然她从未与父亲真正地相处,在她父女之间,有着冰冷的坚冰相隔,虽然她未曾享受到常人所能享受的父亲的关爱,但她仍是深爱着父亲。
冰殿内一时极静。
柔和的珠光在寒冰的反射下,映在尹恬儿那绝世容颜上,显得十分恬静幽美。
隐凤谷中人皆知三小姐尹恬儿性情古怪刁蛮,谁又会料想她竟也有如此娴静之时?
又有谁会知道,哪一种性情,才是她的真实?
不知为何,尹恬儿之父竟久久无言。
尹恬儿手抚那光滑而寒冷的坚冰,心中思绪涌动。恍惚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幼时的一幕——
在通往冰殿的长长地道中,高大而俊朗的尹缟牵着齐他腿高的尹恬儿向冰殿走来。尹缟的五官如同岩石雕就般棱角分明,充满了力感。他那挺拔的鼻翼与自信的眼神,使其显得异常坚毅,尹恬儿仰首望着尹缟,感到他就是一座高高的山,可以为她遮风挡雨。
尹恬儿全身穿着厚厚的衣裳,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也戴了狐皮帽,全身上下,几乎只有一双亮如星辰的双眼与已冻得通红的鼻子露在外面,她的脖子上系着围巾,捂住了她的口。
尹恬儿将一只手缩入衣袖中,将另一只手放入尹缟宽大的手掌中,让尹缟紧紧握着。尹缟就如同今日的尹恬儿一般不惧酷寒,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尹恬儿感到暖意源源不绝地自尹缟手心传到自己的小手中,这暖意甚至温暖了她整个身子。
“冷吗?”尹缟关切地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让人感到这不是从嗓子里发出,而是从胸腔内直接发出。
尹恬儿飞快地摇了摇头。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大哥,爹爹冷吗?”
尹缟沉默了片刻,方缓缓地道:“爹爹不怕冷。”言罢,他眉宇微纠,若有所思。
“爹爹为什么不出来,与恬儿在一起?”
“因为爹爹患了一种可怕的病,唯有将全身闭守于玄冰内方不会发作。”
“那,有什么办法能将爹爹的病治好?”
“爹说能治他的病的人,早已去逝。”
“难道,爹爹要永远留在冰中吗?”
“不,爹说隐凤谷既是神之福地,又是魔之地狱,终有一天,神魔交战,那时,也许就是爹重见天日之时。”
……
尹恬儿正自沉思,忽被其父的言语声惊醒过来:“恬儿,你可查清水舍中受伤者真实的身份?此事至关重要,因为你初见受了伤的鸟儿时,鸟儿是与他同在一处。三皇咒其实是一种妖玄内家心法,一旦它加诸某人身上时,此人便可在极短的时间内功力倍增无数,性情变得疯狂嗜杀,再无是非善恶之念。除了一死,根本无其他方法可以解脱,最为可怕的是三皇咒可以遇血而作,一旦被三皇咒这一妖玄心法加诸其身后再伤及他人,则后者亦会性情大变,功力暴增!为父推测,雷大并非直接为三皇咒所毒害,而是由你所饲养的鸟儿传与他身上的。”
“二哥亦是如此认为。”尹恬儿道。
坚冰中传来一声轻叹:“为父自建立隐凤谷基业后,因为隐凤谷暗藏玄机,故武界中对隐凤谷窥视者甚多。数十年来,隐凤谷时有异变。这一次,惊怖流竟也觊觎隐凤谷!惊怖流要对付的决不是雷大,为父相信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你!因为按常理论之,你所饲养的鸟儿回到隐凤谷,最先必然应是回到你身边,若是如此,一旦鸟儿身中的三皇咒发作,毫无防备的你,必会为之所伤,这才是惊怖流所要达到的真正目的!”
听到这儿,尹恬儿不由凛然一惊,跪直了身子。
尹老谷主继续道:“能设下如此周密计谋,说明惊怖流对我隐凤谷已颇为了解!”
尹恬儿谨慎地道:“当时那年轻人伤势很重,这是我后来才看出来的。在来冰殿之前,恬儿曾向谷中弟子问过此人身份,才知他并非我隐凤谷的人,而是二哥救起的二位伤者之一,当时他是在水舍中养伤。二哥救了二个人的事,恬儿早在两天前就听说过,但恬儿以为这又是……又是二哥的障眼法,假借替他人疗伤,另有……另有古怪,所以见到此人时,一时倒忘了此事。”
不知为何,说到尹欢替他人疗伤之事时,她竟显得极不自在,甚是尴尬。
尹老谷主“哼”了一声,道:“孽子!”显得甚为气恼,停了片刻,方接着道,“这不肖之子,他自幼便容貌俊美,喜着明鲜衣饰,没想到如今竟愈演愈烈……”
尹恬儿极不自在,双手抚弄着自己的衣角。
尹老谷主沉声道:“为父已吩咐你们兄妹二人,江湖险恶,不可轻信他人。我隐凤谷之医术冠绝天下,既然此人你识之不得,你二哥为何要将此人留在谷中养伤?莫非眼中早已没有为父,可以对为父之言充耳不闻?”
其声低沉有力,到最后有若猛狮怒嚎低吼,虽是相隔坚厚寒冰,但犹可感受到难以言喻之震撼。
尹恬儿虽从未见过父亲之面,而且父亲待她,多是言语温和,但她对父亲仍是敬畏交加。
她感到,即使是玄寒之坚冰,以及二十余载光阴,却仍是无法掩盖父亲惊天撼地的气概。
尹恬儿惶然道:“爹爹息怒,二哥这么做应是事出有因。被救二人中一人是六道门弟子,另一人虽是无名,却杀了苍封神……”
语至此处,立被尹老谷主打断:“苍封神?六道门门主?!”
“正是,此人是在与那六道门弟子携手对付苍封神时,将苍封神杀了的,但他们自己也受了伤,正好被不二法门灵使救起,送至隐凤谷……”
“哈哈哈,哈哈哈……”尹老谷主忽然纵声长笑,笑声穿透冰层后,竟仍是极具震撼,整个冰殿都为之轻颤。
尹恬儿一惊之下,赫然发现十几年来一直完整无缺的冰台,此刻竟以父亲所在的部位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出无数如闪电状的裂隙。
这一幕对尹恬儿的心灵震撼极大,无可名状的感觉紧紧抓住了她的心,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
只听得尹老谷主道:“能杀了苍封神,又为不二法门灵使救起的人,必定十分有趣!恬儿,你一定要设法留住此人!”
日暮西沉,秋风正紧。
“求名台”乃一天生石台,前临一条宽阔的大河,后倚狰狞危岩。石台方圆达十余亩,平坦如人工凿就,堪谓天造地设、鬼斧神工。
晏聪立于“求名台”两侧,面向最后一抹血色夕阳,神情凝重。
通向“求名台”有一座石拱桥,石桥横跃大河,可四马并驰。此刻,桥上有四名不二法门的黑衣骑士默然肃立,不二法门的旗帜迎风飞扬,猎猎作响。
无论在何处,只要有不二法门绣有“独语剑”的旌旗出现,任何人都会收敛轻视之心,因为它所代表的,就是最高权势!
不二法门之喜憎,已俨然成为天下人的喜憎,没有人能违背不二法门的旨意。
事实上,亦没有人会违背不二法门的旨意。法门元尊明察秋毫,洞悉万里,但凡不二法门介入的武界公案,没有任何冤屈不公之处。
只是,不二法门并非对武界中的每一件争夺都介入其中。武界自有武界的规律,生死血腥本就是武道存在的外在形式,消除了生死血腥,武道无异于不复存在。
便如潮涨潮落,自来有之,谁也无法消除,不二法门所做的便是让这潮起潮落不会成为汹涌海啸!
晏聪实应称幸才是,但凡有不二法门过问插手的事,向无冤屈。
但,晏聪的心情依旧沉重。有关苍封神的秘密,也许唯有他自己方知,虽然苍封神生前曾承认自己与当年六道门四旗旗主晋连之妻晏摇红之死有关,但此刻苍封神已死,死无对证,仅凭晏聪、战传说所言,又怎能让他人信服?无论何人,都会想到他们如此说定是为自己开脱罪责。
那么,不二法门这次是否能如以往一样,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让六道门心服口服吗?
不二法门四大使者之灵使并未现身此地,但晏聪知道灵使必会在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仿若天下诸般事宜,皆在不二法门掌握之中——这,本就是武界中人共有的感觉。
心神不定间,晏聪想到灵使毙杀苍封神时所说的话,心中稍定,同时暗忖道:“灵使如何知道苍封神勾结外人,残杀六道门中人?其实即使是我自己,先前也是略有猜疑而已,直到两天前苍封神自以为稳操胜券,亲口承认方能确定这是事实。而灵使何以如此神通广大?”
正自思忖间,东面传来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踏碎了黄昏的寂寥。
回首望去,只见三匹快马如飞驰来。暮色沉沉,三骑便如同在夜色中滑翔而至,如此快疾行进,犹隐约可闻鞭击虚空之声偶尔响起,显然可见骑者心急如焚。
晏聪轻吸一口气,凭三骑来势判断,他相信必然是接到自己传讯赶来的六道门中人。
他不由向石桥那边扫了一眼,灵使尚未出现。
仅在短短的瞬息间,三匹快马已如飞而至,马嘶声中,马上骑者飘然掠下,马儿犹自在躁乱不安地跺着步子,铁蹄踏于石台上,发出清脆的“嗒嗒……”之声。三匹坐骑皆在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光亮的皮毛上渗出点点汗珠。
石桥上四名不二法门武士对此视若未睹,没有任何举措。
晏聪快步上前相迎,虽是在暮色中,但既为同门,晏聪仍是一眼便认出三人。当他辨清三人中年龄最大的老者时,微微吃了一惊,因为此人论辈分比苍封神仍要高,乃苍封神的师叔景睢,亦是六道门他这一辈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人!当年武界群豪与邪道九极神教教大战时,六道门出力甚多,正因为如此,六道门方被世人视为名门正派,但为此六道门亦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伤亡大半。六道门与九极神数度血战后,景睢被斩断一腿一臂,仅能以假肢代步。他的六位师兄中有五人遇难,唯有掌门师兄文过非虽受致命重伤,却暂保性命。其时苍封神刚拜文过非为师,文过非在重伤将亡之前,将苍封神托付给景睢,并把“六道归元”传与了他。
景睢不负文过非所托,对苍封神勤加点拨,因眷顾师兄弟之情义,景睢待苍封神之恩义甚至在其谪传弟子之上。苍封神亦不枉景睢一番心血,无论武学智谋,都为同辈的佼佼者。最终,景睢将掌门之位传与了苍封神,而非自己的一干弟子。
之后,因为手足有疾,行动不便,加上年岁已高,景睢便将六道门全权交与苍封神主持,从此门内之事他极少过问。
晏聪仅是六道门普通门徒,进入六道门二年,亦只见过这位老门主三次。此次连景睢亦不辞辛劳策马而至,晏聪心中更为忐忑不安。
与老门主景睢同来的另外两人的身份亦不寻常,其中一人赫然是四旗主晋连,亦即当年被杀的晏摇红之夫!晋连面容消瘦,目光沉晦,在晏聪的印象中,晋连是六道门诸旗主中最沉默寡言者。
对晋连的出现,晏聪并不惊讶,因为他向六道门传讯时,声明有与苍封神有关的事要告之同门中人,让门中委派人员与他在此“求名台”相见,并要求晋连晋旗主应在其中。同时晏聪已预先告之六道门,因为事关重大,不二法门灵使已过问此事,将与众人一道追查诸事的是非曲直。
也许因为一则与苍封神有关,二则提及不二法门灵使,景睢三人才毫不犹豫地赶至这边。苍封神让晏聪追杀战传说,之后苍封神又自己追杀晏聪,这一切六道门其他人一无所知,所以对苍封神离开客栈后的去向,众皆不知。六道门一度陷入混乱中,直到得到与苍封神一道失踪的晏聪的音讯。
晏聪本是六道门的一名普通弟子,这一次却指明要与晋连约见,显然此事极不寻常。景睢虽是苍封神的师叔,但对苍封神的情义却决不亚于自己的谪传弟子。苍封神失踪之后,最为焦虑不安的也许就是老门主景睢,他不顾晚辈劝阻,执意要赶赴“求名台”。
晏聪见景睢白发苍苍,一脸风尘,不由心生不安,忖道:“不知得知真相后,他将会有何反应?”
赴约三人中最为年轻者年约二十六七岁,无论容貌、体形皆与苍封神惊人神似,此人正是苍封神唯一的儿子苍黍。不知为何,苍封神虽身为六道门门主,却未亲授其子苍黍武学,而是让苍黍拜九歌城城主萧九歌为师。苍黍有其父之风,沉稳持重,内敛却又智谋不凡,甚得九歌城城主萧九歌器重,并将其长女许配给苍黍。没想到平时身在九歌城的苍黍,今日会同景睢、晋连同赴“求名台”!
苍黍的出现,无疑已予晏聪以更大的压力!
晏聪上前相见,神情恭敬却不卑谦,更无惶然不安之色。
景睢缓缓踱前几步,他的步伐显得僵硬而古怪,右臂荡然无存,空荡荡的袖管在迎风拂动。
“丁兄弟,我父亲何在?为何只有你一人在此?”苍黍道。说话时,他的目光扫过晏聪身上几处包扎好的伤口。
晏聪并不回避苍黍的目光,他略略沉默后,沉声道:“他——已死了!”
他的声音虽轻,却不啻于惊雷炸响,苍黍愕然而立!
晋连的身子微微一震!
景睢眼中精光暴闪,犹如穿破重重云层之惊电!他显得极为吃力地向晏聪走近两步,一字一字地道:“此言当真?”
晏聪平静地道:“弟子所言字字属实!”
“是谁杀了我父亲?你的武功远不及我父亲,为何你反而安然无事?”苍黍一把揪住晏聪的衣襟,高声喝问,他的双目似欲喷火,状如疯狂。
晋连暗自皱眉,心忖一向沉稳内敛的苍黍此刻却是有些不够稳重了。晏聪退后数步,道:“待不二法门灵使来后,自可知真相!”
“难道有老夫在此,你仍不能坦言一切?”景睢的言语中已隐隐含有森寒之气。
晋连道:“丁聪,有老门主在此,你不必有顾虑。门主被杀,是六道门一等大事,怎可有丝毫懈怠拖延?你是否知道是何人毒害门主?”
晏聪缓缓点头。
苍黍立时逼进一步,沉声道:“为何不将真相说出?我父亲的……遗骸又在何处?”
“遗骸”二字吐得很艰难,显然他并不愿相信父亲苍封神已被杀。
未等晏聪回答,只听得有沉厚的声音传来:“灵使即刻将至,苍公子要知道真相,亦不必急在一时。”
说话者赫然是石桥上不二法门四黑衣骑士之一。
苍黍神色一变,寒意笼罩其脸上。他的双眼渐渐眯起,腰间所配长剑铮然颤鸣。
气氛顿时显得极为紧张。
四黑衣骑士神态自若。
苍黍神色再变,终于渐渐松弛下来。他甚至哈哈一笑,道:“久闻不二法门明察秋毫,今日我苍黍与六道门三百弟子倒要见识见识!”
不二法门四黑衣骑士沉默不语。
却听晏聪道:“灵使未至,老门主、晋旗主、苍公子,三位可愿听丁聪说一段旧事?”
景睢与晋连相视一眼,皆有愕然之色,心知丁聪此言必有深意,当下微微颔首。
晏聪的目光投向苍茫夜色,缓缓地道:“世人一向皆推认‘大易剑法’与‘不堪七式’为最诡异奇玄的武学。‘不堪七式’自是千里宫宫主公孙断桥的绝学,而‘大易剑法’却是归属于本无什么名声的晏家。五十年前晏家晏道几奇迹般自异域废墟脱身而出后,创悟出了‘大易剑法’,天下震动。但晏道几却在不久后便无故暴亡,‘大易剑法’从此被晏家视作不祥之物,家族子弟一概不许问津此剑法……”
对于这段往事,景睢身为前辈高人,自然略有所闻,他喟叹一声,道:“当年确有此事,实是世事祸福难测。据说晏道几亡后,晏家从此家道败落……”
晏聪声音沉缓地道:“不错,晏家本算不得豪门世家,所以除了晏道几之外,晏家再无其他武功修为较高者。晏道几创悟‘大易剑法’后,武界为之震动,树大招风,江湖中人争勇好胜,晏道几难免因‘大易剑法’结下不少仇家,只是‘大易剑法’冠绝江湖,仇家慑于晏道几剑法如神,自不会轻举妄动……”
苍黍冷笑一声,道:“丁兄弟身为六道门中人,为何如此推崇他人剑法?莫非六道门根本不入你之眼?”略略一顿,接着又道,“对我父亲之事,你闪烁其词,反而大谈‘大易剑法’,究竟是何居心?”
晏聪道:“只因门主之死,与此事有着莫大的关系!”
苍黍一怔。
“晏道几去逝后,晏家便犹如风中之烛,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仇家前来挑衅而遭遇灭顶之灾。权衡之下,晏家终作出决定,只留小部分人在晏家祖宅看守家业,其余家人皆在深夜连夜迁徙至异地,分作几处隐居,只求武界淡忘晏家时再重返故居。晏家的担忧很快成了现实,就在他们连夜迁离后不过二个月,留守在故居的二十余人竟齐齐神秘失踪。迁徙至异地的晏道几的二子一女自然知道这蹊跷的事定是仇家所为,可怜晏家二子一女担心被仇家知晓行踪,竟不敢将此事报官——何况,武界恩怨,官府即使过问,又有何用?”说到此处,晏聪似乎心神激动,停了良久,方接着道:
“祸不单行,此后十年时间内,分居三地的晏道几二子一女中,长子与次女竟再度相继遇害,其家人亦遭不幸!但此时的晏家在武界中已是默默无闻,加上为免除灾祸,他们皆隐名易姓,他人又怎会对此事留意太多?”
“唯一幸存的三子晏文在晏道几去逝后,尚未满周岁,隐居异地时,一直与其母形影不离。在晏文之兄姐相继被害时,他亦年仅十四岁。晏文已成晏家唯一血脉,其母为求避祸,携晏文退隐至东海之滨。晏母本是富贵门第出身,何尝料到会困窘至此?所幸他们母子二人尚有一些祖传珍物,可补家用。”
“待到晏文年长,晏母便替他结了一门亲事,晏文之妻产下一子一女后,晏文既喜且忧,想到多年来东奔西走亡命天涯,深感苍凉,今后一子一女是否又将重蹈此路,不得安生呢?思忖之余,他忽然想到当年父亲在世之时,虽亦有仇家,却不曾有任何危难降临于晏家身上!究其原因,无非因为其父之剑法足以让他人望而却步。既然东奔西走亦永无宁日,何不让自己之子习练武学,一旦有所成,也许从此便无须东躲西藏。心意一决,晏文便将其子送上求武之路。”
“此后晏家倒平静了一些日子,直到十年前晏文女儿晏摇红在海边救起一人后,晏家再度卷入了是非恩怨中!”
听到此处,晋连的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晏聪看了晋连一眼,接道:“旗主是否觉得奇怪,为何我所说的事与旗主十年前的遭遇如此相似?旗主也是十年前在东海之滨被救起,将旗主救起的亦是一少女,名为摇红,只是救起旗主的少女摇红是姓温,而不是姓晏,是也不是?”
晋连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如纸!
六道门老门主景睢若有所思地捋着长须,神情深晦莫测。
晏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旗主,你是否知道当年救起的女子其实不姓温,而是姓晏?”
未等晋连回答,晏聪已接着道:“你当然不知道了。事实上六道门中知晓此事的唯有三人,一人是晏摇红自己,另一人是在下,还有一人,则是门主苍封神!”
他忽然直呼苍封神之名,景睢吃惊不小,苍黍勃然大怒道:“你怎敢直呼我父之名?!”
晏聪一声冷笑,自顾道:“晋旗主当年依门主吩咐前去与雄霸海上的圣水教交涉一事,孰料中途却遭遇来历不明的高手伏击,重伤晕死,正好被晏摇红遇见救起,正因为此事,方有晋旗主娶晏摇红为妻之事,是也不是?”
晋连神情恍惚,对晏聪所言竟恍若未闻。
“晋旗主恐怕不知当年袭击你的神秘高手,却是六道门门主的安排!”
说话者竟不是晏聪!
此声浑厚,听似从容道来,却有发聋振馈之效。
众皆一惊,连晏聪亦神色微变。循声望去,却见河面上不知何时已有船只逆流而上,未见艄公,只有一人立于船头,竹笠低垂,青衣飘扬,虽仅是负手而立,超凡气度却显露无遗。
待过了石桥,船只悄无声息地滑出数丈,竟自行稳稳停于河中,任凭水拥浪逐而沉稳异常。
景睢乃六道门昔日门主,自有卓绝修为,见多识广,目睹此情景,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见以那船只为中心四周的水浪荡开了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涟漪,在涌动的河水中仍清晰可辨,仿若无数盛开的鲜花,让人叹为观止。
晋连虽深为船上青衣人的气度风范所折服,但仍高声道:“阁下何人?为何中伤我六道门门主?”
事实上,无论是晋连、苍黍,还是景睢、晏聪,皆已猜知此人的身份。
果然,只听得那青衣人道:“老夫便是不二法门元尊麾下四使之灵使!”
苍黍身躯剧震!
不二法门所言从无偏差,不二法门所定决计,从无人能更改,这是武界共知之事。灵使在不二法门中地位尊崇,没想到他竟直言苍封神是袭击晋连的主谋人!此说法委实让人无法置信。
晋连道:“门主对在下恩重如山,又怎会袭击在下?请灵使明察!”
此言甚为客气。
灵使喟叹一声,缓缓摇首,道:“晋旗主不妨先听完丁聪所言。”
晋连与苍黍相视一眼,方无奈地道:“也好。”
晏聪道:“六道门门主苍封神袭击晋旗主使晋旗主晕死之后,有意将晋旗主置于晏文父女平时经常经过的途中,从而使晏摇红顺理成章地救下了晋旗主。晋旗主伤愈返回六道门后,将此事告之门主,苍封神便借机亲自前往晏文家中道谢。六道门乃世所公认的正道门派,与晏家又向无瓜葛,晏文虽然一向对武界中人有所戒备,但对苍封神却并无提防之心……”
晏聪左一个“苍封神”,右一个“六道门门主”,似乎已不再将自己视作是六道门弟子,对苍封神更是甚为不敬,景睢心中极为恼怒,苍黍更是怒火中烧,一直强自按捺。听到这儿,却再也无法忍耐,只觉一股热血疾涌而上,沉喝一声:“丁聪,你目无尊长,辱没我父,太过放肆!”
“锵……”之声清越惊神,苍黍赫然已拔剑在手。
但未等他有所举动,右臂倏然一麻,几乎无法把持手中之剑,耳边传来法门灵使之声:“苍公子少安毋躁!”
声音平和却自在有威严,苍黍又惊又怒!他明白方才定是灵使遥遥出手,于鬼神不知之际给予自己警告,而自己根本不知灵使是如何出手的!
他心中掠过阵阵凉意,踌躇片刻后,终冷哼一声,还剑入鞘,脸色铁青。
景睢心中暗叹一声,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向灵使道:“苍封神身为六道门门主,包括老朽在内,所有六道门中人自是对他的安危十分牵挂,惊闻他遇害,我等意欲知道杀害他的凶手是何人,于情于理,皆是理所当然!想必灵使对此事亦有所知,若不吝赐教,老朽不胜感激。”
灵使字字清晰地道:“苍封神欲杀丁小兄弟及另一个年轻人陈籍时,被陈籍重创,最后死于本使手下!”
此言一出,天地一片死寂。
唯有“哗哗……”水声在不间歇地冲击着众人的听觉,冲击着众人的灵魂。
晏聪亦深为此言所震撼,虽然苍封神最后的确亡于灵使手中,但即使灵使不出手,苍封神也已性命难保,没想到灵使竟不顾可能与六道门结下血仇,将此事大部分揽于自己身上。
心神激荡之际,晏聪倏闻景睢厉声长笑,笑声破开重重夜幕,传出极远!笑声倏止,景睢嘶声道:“灵使好气魄,想必是自忖即使以六道门所有弟子之力,也无法奈灵使何了!”言语间,景睢须发微颤,右臂空荡荡的袖管舞动更疾,显然悲愤至无以复加。
“景兄言重了!其时若景兄身处彼时彼刻,亦会杀了苍封神!”灵使平静地道。
苍黍厉吼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厉喝声中,他整个人已如怒箭般标射而出,身形凌空之时,扬剑出鞘,遥遥直取灵使而去。
灵使一声轻叹。
叹息声中,船头水面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一道水链标射而起,以神鬼莫测之速破空而出,迎向苍黍。
苍黍之剑甫一出鞘,倏觉一股奇大的力道向手中之剑悍然冲击而至,剑身顿时犹如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无可把持。
苍黍连人带剑顺势倒飘,试图化去那可怕的冲击力。
但让苍黍惊骇欲绝的是纵然如此,他的剑所承受的压力,竟没有丝毫减轻,反而顺势而进,对他形成更大的压迫力。
刹那间,苍黍的凌厉一击竟被不可思议地瓦解。
苍黍落地之时,只觉心中真气逆乱,极为不适,一时间竟不能有任何举措,无形气势久久挥之不去,使苍黍几乎无法站立,一口热血亦欲喷涌而出。
所幸此时景睢已将左手扶于他的肩上,沉声道:“黍儿不可冲动!”看似安抚苍黍,其实却是在暗中以真力助苍黍化去灵使的真力,苍黍胸口之不适这才消退。
此刻,他才发觉自己赫然是立于原先所立的地方,仿佛方才他并无任何移动。
苍黍顿觉冷汗涔涔,心中锐气大减。
此时他才明白,纵然他的武学剑法在武界年轻一辈高手已是出类拔萃,但与灵使却有天壤之别。
景睢将方才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灵使仅凭一注水链射于苍黍的剑上,便如同一只有千钧之力的无形之手强力下压。景睢心知以水链凌空射断他人兵器已极为不易,更遑论如灵使这般将一抹水位的威力发挥至毫巅之境。
灵使沉声道:“本使知道若无足够证据,六道门决不会相信本使所言!但有一人所言,诸位必会相信!”
言罢,他已向岸边漂来,若有无形绳索牵引,那船隐隐靠岸后,灵使竟向着他身后的船舱道:“今日你可以让真相大白天下了!”
“唉……”一声叹息,自船舱中传出,声音幽缓,竟是一女子的声音。
晏聪诸人皆为之一震。
淡淡月色下,一女子出现在船舱外,随即举步上岸,向“求名台”缓缓走来,边走边道:“景师祖、苍兄弟别来无恙。晋连,你不会料到二年后的今天,你我还会见面吧?”
声音幽缓而低诉。
景睢、苍黍却如闻惊雷,晋连更是神色剧变。
因为,他们赫然发现这竟是晋连之妻的声音!
对于她的声音,他们都熟悉至极!
但,她岂非早在二年前就已被害?
极度的惊愕之下,三人定神凝望,但见月色下的女子年约三旬,清丽楚楚,虽未能看得十分清晰,却仍能感觉到她的忧伤与幽怨。
景睢等三人无一不认定向这边走来之人的确是本应于二年前就已死去的晋连之妻!
“晋连,摇红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你为何要加害于我?竟亲手把剑刺向你的妻儿!”那女子越走越近。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晏聪目瞪口呆。
晋连嘶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假冒我亡妻?”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咯咯咯……咯咯咯……”那女子忽然仰天凄声而笑,笑声中隐有无限悲恨,让人不忍多听。
笑声渐止,那女子冷声道:“你还有何脸面称我为妻?二年前,因为苍封神答应会设法将本是传给贺易风的掌门之位传与你,你便依他吩咐,在离开六道门后,又暗中返回,在深夜以蒙面人的身份出现于我房中,挟制我儿,要我说出‘大易剑法’的剑诀在何处。我担心我儿性命,便将隐藏‘大易剑法’的地方说出,你正待离去时,却无意中被小师弟蔡列撞见,他拦截之时,你蒙巾失落于地,从而真面目暴露无遗!为杀人灭口,你竟趁蔡列惊愕失神之际将他杀了!这时年仅两岁的桥儿大哭,你丧心病狂,竟将自己的亲生之子桥儿也一并杀了,最后向我刺了一剑,见我倒地之后,你这才逃走!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却不知那一剑并未能取我性命,我之所以晕死过去,更多的是因为太过悲恨!”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变得更为尖锐:“晋连,你好歹毒,竟连自己妻儿也能下此毒手!”
她忽“哧……”的一声拉开自己的衣襟,厉声接道:“你睁眼看明白了,这就是你在我胸口所刺的那一剑!”
晋连循声望去,赫然看到她的胸前鲜血喷涌,已将衣衫染红大半。
晋连脚下一软,几乎跪倒。
只听森冷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入他耳中:“桥儿才刚满两岁,你竟将他一剑刺死,可怜桥儿临死时还望着你喊着爹爹……”
“扑通!”
晋连突然跪倒在地,颤声道:“我只杀了蔡列,桥儿之死与我无关……”
月色下,他的脸色呈青白之色,脸上泪如泉出,身子似若怕冷般颤抖不已。
“唉……”只听得景睢悲怆一叹,道,“老朽久闻灵使之‘破灵诀’能使真假虚实互易,察人心灵犹如洞烛,今日一见,老朽叹服。可笑我六道门出此逆徒,犹自不知!”
“哧……”石桥上有四支硕大的火把同时亮起,将“求名台”的情景照得清清楚楚。
石桥上,除了高擎火把的四名不二法门黑衣武士外,尚还有一辆马车,马车旁立着两人,却是战传说与尹欢。
听得“破灵诀”三字,晋连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心中猛然清醒过来,赫然发现眼前女子远比亡妻年轻,而且容貌亦不相同!那女子衣襟撕开处,另有内衫,根本没有方才所见到的淋漓鲜血。
晋连如坠冰窖!
他已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二法门四大使者之灵使的武功已臻化境,其绝学“破灵诀”更是玄奥至极。
灵使凭借其强大的内力真元,对他人意志形成空前强大的压迫力,为“破灵诀”之气机所牵引。在其言语的诱导下,对方心灵之中便会幻现灵使在不知不觉中暗示存在之物,且逼真至极。
晋连便是在“破灵诀”之下幻象重生,误以为真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妻子重生,失魂落魄之下将自己的罪恶暴露无遗。
事实上,受“破灵诀”牵制的不仅是晋连一人,景睢、苍黍、晏聪在此女子初出现时,所“看”到的女子,皆是晏摇红!因为他们都已在“破灵诀”浩然气场的笼罩下,而且他们三人皆认识晏摇红。
也正因为他们三人有如此反应,才使晋连更不易察觉到自己已为“破灵诀”所控制。
战传说、尹欢便是这时同乘一车到达的,但此刻景睢、晏聪、苍黍心神皆沉浸于幻象中,没有人察觉到战传说二人的出现。
直到后来那年轻女子说晋连杀了自己的妻、子及师弟蔡列,并撕开自己的衣襟,晏聪三人方猛然醒悟过来。他们三人皆不知有此事,便不易为“破灵诀”所牵制,眼前幻象顿消。
所以,当晋连被年轻女子胸前鲜血所惊慑时,他们三人却并未“看到”这一幕。
但三人亦已看出晋连神情古怪,甚为蹊跷,三人皆未出言提醒,直到晋连自己承认杀了蔡列、晏摇红。
晋连猛然醒悟后,立知大势已去。
极度绝望之下,他蓦然反向掠起。
身形甫起,已有两道冷风同时袭至。
景睢、晏聪同时出手拦截。
晋连早已心神大乱,而景睢是他师祖,他如何能脱身?只觉腹部一痛,颓然坠地。
未等他再有动作,已有无形气劲凌空射至,晋连双膝一麻,跪倒在地,再也无法起身。
出手者是灵使。
苍黍神色阴晴不定。
景睢须发皆颤,目眦欲裂,痛心疾首地道:“逆徒,速将所有罪孽一一说明,我可让你痛快了结!”
晋连面如死灰,良久方道:“我一时糊涂铸成终身悔恨,其实也已是生不如死!这两年来,每天夜里,只要一闭眼,我就会想到桥儿在临死前呼我爹爹的情景,夜夜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我本以为‘大易剑法’对晏家已无太多用处,既然以此剑法可换来六道门掌门人之位,那么我依门主之计而行,又有何不可?没想到,最后却连累了三条性命……”
苍黍将他的话冷冷打断:“你口口声声说受我父亲指使,但我父亲的‘六道归元’神功名声赫然,又何必为一套剑法费心劳思?”
晋连道:“时至今日,我又何必再说假话?一切皆如丁聪所言,当年我被晏摇红救起,的确是门主的安排,不过我亦是在二年前那场变故之后,才想到的。门主假借向晏家致谢之机,常去晏家,渐渐与晏文结下交情。后来门主提议要收晏摇红为徒,晏文也同意了。在六道门中,摇红与腾易浪情投意合乃众人共知之事,但门主却有意让她与我成亲,师命难违,摇红从命了。成亲之后,我与她相处并不和睦,这其中就有腾易浪的缘故。现在我才明白,这本就是门主要达到的效果,唯有我们夫妇不和,我才有可能依他之计而行,否则若是换了腾易浪,恐怕决不会听从门主之言……”
听到此处,老门主景睢只觉胸中忧闷难抒,怒火中烧。当年为对付九极神教,六道门伤亡惨重,他历尽千辛万苦,方使六道门中兴,孰料自己一向信任有加的苍封神,竟会做出此等事来。
心神激荡之下,老门主老泪纵横。
苍黍神情阴郁至极,他冷笑一声道:“那么,战传说亲口承认杀了你妻儿及蔡列的人是他自己,此事又当如何解释?”
“此人是与我一同做下此事的人,我按门主吩咐与他在离六道门三里外的地方会合时,他已是蒙了面。后来,他挟制着桥儿向外退时,遇到了蔡列,我心知一旦让同门知道此事,无论是门主还是其他人都会杀了我,门主杀我为灭口,他人杀我为除逆!加上蔡列与贺易风一样,与我有隙,我便一狠心杀了他。这时,那人将桥儿扔与我说:你的儿子交给你吧。我赶忙接住,但触手处却一片温热,他……他竟在桥儿腹部刺了一刀……”
老门主景睢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几乎倒下。
勉强站住后,他咬牙切齿地道:“不杀你,难泄我……心头之恨!”
晋连古怪一笑,蓦然拔剑,反手便将剑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躯体中。
众人目瞪口呆!
晋连吃力地道:“杀……杀我这种人,会脏了师……师祖的手,我本无伤害妻儿之心,以为……以为依计而行,不动刀剑,便可……成功。事……实上,却伤了三条……性命,而门……主也并未在摇红所说的地方……找到……剑诀。”
说完轻轻地摇了摇头,接着道:“可笑……可怜,门主与战传说本是相互勾结的,六道门即使追踪之术……举世无双,也不可能……追杀成功。如今贺……贺易风死了,门主……死了,我……也该死了,可恨战传说却……却还活着!”
他的身子一阵抽搐后,终于无力地向前仆倒。
晏聪望着晋连的尸体,缓声道:“不知你在九泉之下,可有颜面见我姐姐?”
景睢的声音显得异常苍老,曾经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却都没有此次对这位老门主打击更大!他长叹道:“如此说来,你真实的姓名应是晏聪而非丁聪,你以丁聪之名进入六道门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查明你姐姐被杀的真相?”
老门主说这番话时,并无责备的语气。
晏聪恭恭敬敬地道:“正是。”
老门主景睢道:“老朽曾听说令尊晏文幼子在五岁时便遭了不测,现在看来,想必是令尊为避灾祸有意布下的假象。”
晏聪缓声道:“不错,家父在我五岁时便将我秘密送出拜师学艺,同时假意传言我遭了不测,家父甚至为我立了一座空坟,所以晏家所在的温村皆以为我已不在人世,由此亦瞒过了对我晏家的诸多仇家。二年前,就在我姐姐遭遇不幸的同时,有武界人物在武陵晏家祖居出没,因此显然可知我姐姐之死,与‘大易剑法’有关。因为晏家早已约定,若是有人被胁迫说出‘大易剑法’剑诀的下落,就说是在武陵故居地下埋藏着。同时在武陵故居附近有晏家的老家人看守,一旦发现有武界中人在故居出现,便及时向其他晏家人传讯,早作防备。想必晋连、苍封神曾前往我晏家故居找寻剑诀。”
景睢心中极不是滋味,晋连、苍封神的所作所为,可谓是六道门的奇耻大辱!
晏聪接着道:“我祖父当年创悟‘大易剑法’后,的确曾将剑诀刻于晏家密室的石壁上,但九式剑法却只刻了六式剑诀,尚缺三式,即使习成,也并无大用。所以两年前我决定设法进入六道门查明我姐姐的真实死因时,将那六式剑诀也毁去了。也许,它真是不祥之物,我祖父、姐姐是因它而死,我双亲亦因我姐姐不幸遇害后过于悲伤,郁郁而终!家仇深重,不能不报,晏聪在六道门中曾深受同门眷顾,将永铭于心,但今日之事发生后,我将再难与同门共事,亦不能报答景老前辈对我之教诲,请景老前辈代六道门同道受我一礼!”
言罢,晏聪竟自跪倒于地,恭恭敬敬地向景睢施了大礼,观者无不动容。
景睢拦阻不止,心中思绪万千,忙将他扶起道:“其实本是我六道门愧对晏家,老朽岂敢受此大礼?”说完长叹一声,接道,“六道门亦无颜挽留你了,老朽唯有一言,但凡有老朽在世一日,六道门就决不会与你有一日为难。”
这时,那年轻女子已回到船上,灵使道:“至此一切皆已真相大白,苍封神身为六道门门主,却勾结他人,残害门人,窥视晏家剑法,死有余辜。晋连之死,亦是罪有应得。晏聪为家人报仇,虽然有欺瞒之举,却并不悖于情理。依我法门元尊所列武界‘不二公法’……”
略略一顿之时,景睢、晏聪、苍黍、尹欢无不恭然肃立,“法门元尊”四字对武界中人而言,便是无上尊严,仅凭这四字,就足以让众人心生敬仰之意!而灵使从容不迫之间,已使如此棘手悬案昭然洞揭,足以让人深深为之折服,何况是不二法门四大使者共事的法门元尊?
灵使扫了众人一眼后,接着道:“……苍封神与晏家恩怨就此了结,苍封神后人不得向晏家滋事寻仇,晏聪亦不必再入六道门。元尊圣明,洞察万机,委派本使处理此事,本使依元尊布置,终使此事有了一个了结,苍封神亦是亡于本使之手,更是亡于天道——不知诸位对此事可有异议?”
众皆无语,由此足见不二法门在武界中的威望如日中天。
苍黍与晏聪相视一眼,表情皆有些复杂。苍黍是苍封神唯一后人,晏聪更是晏家唯一幸存者,灵使方才所言,其实便是针对他们二人。
灵使对身侧的年轻女子道:“此事已了,我们便回去向元尊复命吧……”
话音未落,忽然一人道:“灵使前辈请暂且留步。”
晏聪一怔,他已听出说话者竟是战传说。
战传说本以为晏聪的处境必定十分不妙,所以在听罢尹欢的话后,他立即决定赶至“求名台”,至少可以为晏聪做个佐证。尹欢劝阻不了,也许是担心战传说的伤势,便与之同赴“求名台”。没想到当他们匆匆赶至时,却见灵使已将此事从容解决。
灵使所显露的惊世武学修为、绝世智谋以及他从容若定的气度,皆让战传说深深为之震撼,没想到如此旷世人物提及法门元尊时,竟是恭敬得近乎顶礼膜拜,不由大为惊讶!他与晏聪、苍黍等久闻法门元尊通神修为的同辈人并不相同,晏聪丝毫不以灵使对法门元尊的仰戴为忤,而战传说却颇为诧异。
他忖道:“虽然此事处理得稳妥合理,但此事与法门的元尊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脱口请灵使留步。
灵使的视线遮于竹笠之后,无法看出他此时的表情。只听他以平静的声音道:“小兄弟,你是欲问本使战传说的事该当如何处置,是也不是?”
战传说一怔,他所问的,正是有关假冒自己的白衣剑客的事,没想到灵使竟能一语点破,此事实是战传说心中挥之不去的郁结。
当下他以实相告道:“正是。”
景睢对战传说、尹欢的出现本有些蹊跷,此时听他插问此事,更是暗自揣度他们的来历。
灵使哈哈一笑,道:“十日之内,不二法门必使此人授首!”言语间气势干云,其绝对的自信让别人无法对他所言产生丝毫怀疑。
晏聪、景睢皆面露喜色。
战传说却微微一震。
虽然那白衣剑客假借他之名为害江湖,使他不得不以假名“陈籍”示人,但若即刻取了那人的性命,战传说亦难以接受。他欲查出此人的真正用意所在,并将此事揭示天下!
否则,他将永远难以以自己真实的身份在乐土立足。
一旦那年轻的白衣剑客被杀,此事岂非成了一个永远的不解之谜?
虽然有如此担忧,但战传说却苦于根本无法将心中所想说出口。
灵使打了一个手势,石桥上四名不二法门的黑衣武士心领神会,飘然掠上那艘船。船只在众人的目光中顺流漂下,船上的火把照得水面上出现道道舞动的金蛇。
自始至终,灵使皆未认出与晏聪一道被救起的人就是当年龙城龙灵关一役出现的少年,是真正的战传说,亦未告诉众人重创苍封神的人就是他。
对于这一切,战传说不知是喜是忧。
船只越行越远,“求名台”渐渐地重新陷于朦胧月色中。
不知为何,众人良久无言。
还是晏聪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对景睢道:“景老前辈,在下有一事要提醒你。据我所知,苍封神已将六道归元武学传与了战传说,贺旗主就是亡于六道归元武学之下。苍封神亦是因为在下看出这一点,才要设法除去我的。在下担心此人再以六道归元之武学伤及无辜,使他人对六道门起疑,请景老前辈对此要多加留意。”
景睢见晏聪不计前嫌,仍对六道门事务善意提醒,心中颇为愧疚,长叹一声道:“老朽代六道门多谢……晏公子了。”
苍黍心中只觉郁闷至极,父亲终是父亲,即使有百般不足之处,这也是不变的事实。但杀父之人却是不二法门的灵使,绝无向其寻仇的可能!甚至连近在咫尺的晏聪,他也无法寻仇泄恨。
他咬咬牙,道:“我父亲葬于何处?”
问此话时,他并未正视晏聪。
晏聪并未动怒,而是平静地道:“由此向西北方向前行十里左右,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便可在此山神庙后的空地上寻到。”
对于此事,战传说并不知晓,想必苍封神下葬时他已晕死过去。当时晏聪受伤亦极重,多半是不二法门的黑衣武士所为。
苍黍冷哼一声,转向景睢道:“师叔公,我离开九歌城已多日,需得尽早返回,容我先行一步,拜祭过先父后便回九歌城!”
景睢轻叹一声,道:“人死万事休,你父有负天下,却终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去吧。”
苍黍深施一礼后,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景睢心中无限苍凉,喟叹一声,竟弃坐骑不用,孤身离去。脚步踉跄,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拂舞,倍觉沧桑。
无人约束的两匹马在不安地踏着蹄子,发出杂乱无章的声音。
尹欢一直未出一言,此时清咳一声,打破沉默,对晏聪道:“晏兄弟,陈兄弟,你们的伤都没有痊愈,请随我返回隐凤谷吧。”
晏聪道:“多谢尹谷主,只是我师父早已吩咐,一旦查明杀我姐姐的真凶,复仇之后,便需立即去见他。师命不可违,请尹谷主见谅。”
尹欢略一转念,道:“既然如此,我亦不多加挽留了。”说到这儿,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向晏聪走去,边走边道,“隐凤谷的医术在乐土也薄有名声,此药请晏兄弟随身携带,内服外敷皆可,对伤处颇有益处。”
晏聪将瓷瓶接过,道:“尹谷主盛恩,晏聪必铭记于心!”
尹欢哈哈一笑,道:“尹某相信陈兄弟与晏兄弟日后必是非凡人物,能结识二位,实是尹某之幸,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晏聪向战传说、尹欢揖手作别,亦径自离去了。
待到晏聪的身形完全消失之后,尹欢在晋连身侧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唤了一声:“可怜,可怜……”随后便返回石桥上。
战传说忍不住道:“尹谷主所谓的‘可怜’是指什么?”
尹欢一笑,道:“生时是糊涂人,死后是糊涂鬼,岂不可怜?”他伸手把住战传说之臂,接道,“此事已了,不必再多加理会,陈兄弟只管好好养伤。”
战传说闻得尹欢身上有阵阵香风,后背顿时冷汗涔涔,阵阵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