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与敦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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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芦河”考

在岑参的边塞诗中,有一首《题苜蓿烽寄家人》:“苜蓿烽边逢立春,胡芦河上泪沾巾。闺中只是空相忆,不见沙场愁杀人。”此诗与王维《寒食汜上作》颇相仿王维《寒食汜上作》:“广武城边逢暮春,汶阳归客泪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本文暂且不论。李嘉言先生在《岑诗系年》一文中将此诗归为岑参至德二载(757)立春所作,我曾从之;今细考诗中地名,则知不然。

苜蓿烽确指何处,现无确凿资料可查。而“胡芦河”一名,查唐代典籍,则至少有以下五处。

1.《新唐书·地理志》引唐贞元宰相贾耽《四夷路程》:“安西西出拓厥关,渡白马河,……至小石城,又二十里至于阗境之胡芦河。又六十里至大石城,一曰于祝,一曰温肃州。”温肃州(Ush-Turfan),即汉温肃国,今新疆乌什县治。可见这条胡芦河即南疆阿克苏河之支流托什干河(Taushkan-daria)。

2.慧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从此(瓜州)北行五十余里,有瓠芦河,下广上狭,回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据日本昭和七年十月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影印本引文。这条瓠芦河,即指今甘肃省玉门、安西镇一带之疏勒河。清代又称窟窿河,因发源于土胡芦沟,即名胡芦河。参见《西域图志》卷二十四:“水一·安西南路”。

3.李吉甫《元和郡县志》:“蔚茹水在萧关县西,一名胡芦河。”这条胡芦河,发源于宁夏固原县六盘山区,汇流入渭河,今称瓦亭川水。(也有将它说成发源于六盘山区的黄河支流清水河。)

4.敦煌P.2511写本《诸道山河地名要略》残卷(唐韦澳撰)“蔚州·兴唐郡”条下载:“瓠河,即沤夷河也,在兴唐县界,此河上槽狭,下槽阔,有似瓠,因以名之也”。此河即今山西、河北交界的桑干河支流壶流河。

5.《旧唐书·刘仁轨传》载:高宗咸亨五年(674)“东伐新罗,仁轨率兵径度瓠芦河,破其北方大镇七重城”。据《通鉴》胡三省引注,此瓠芦河在今朝鲜境内。岑参开元二十九年游河朔时没有到过蔚州,在新疆时也未涉足阿克苏河流域,一生中更无朝鲜之行,故《题苜蓿烽寄家人》诗中所写断非上述1、4、5处之胡(瓠)芦河。然而,2、3处之疏勒河、蔚茹水,他两次西使赴边及东还均可经过。因此,要确定诗中所写胡芦河究指何处,就必须根据此诗写作的具体时间——立春,并结合考辨诗人两次经行这两条胡芦河的时间,加以判断。

诗人首次经河西走廊赴西北边塞是在天宝八载(749)秋参见闻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证》,《唐诗杂论》,第116—117页。,当时诗人写有《经陇头分水》、《暮秋山行》等诗。据《岁暮碛外寄元撝》诗中“别家逢逼岁”、“发到阳关白”句,可知他于当年十二月下旬到达瓜州、沙州一带;又据《玉关寄长安李主簿》云“玉关西望堪肠断,况复明朝是岁除”,可知天宝八载除夕诗人正在玉门关。八载冬至在是年农历十一月初五(749年12月22日),由此可推算出立春在农历十二月二十日(750年2月5日)或前后一天。据陈垣《中西回史日历》推算,下同。其时,岑参尚未到达玉门关,当然也谈不上渡疏勒河了。可见《题苜蓿烽寄家人》诗并非写于八载冬末立春时。

天宝九载(750)十二月,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引兵偷袭石国;十载春,高“入朝,献所擒突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石国王、朅师王”。见《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并参见《册府元龟》卷三五八。岑参亦于九载末离疆东行至凉州(武威)。其时,他有《寄宇文判官》诗云“二年领公事,两度过阳关”,可证明此行。天宝九载冬至在农历十一月十五日(750年12月21日),立春恰在十载正月初一(751年2月4日)。因此,此时诗人东渡疏勒河、作《题苜蓿烽寄家人》诗是极有可能的。而这一年诗人经蔚茹水回到长安则是在夏天,距立春甚远了。

天宝十三载三月岑参任安西、北庭节度判官,随封常清第二次赴西北边塞。他的《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作于三四月间;五月封常清出师西征时,他已在北庭,六月写有《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一诗。可见立春胡芦河诗非作于是年。

至德元载(756)冬,岑参离疆东归。此时安史之乱已发生了一年多,玄宗入蜀肃宗数次征兵安西、北庭。我推测很有可能诗人这次是随西域援兵直奔陕西的。此次诗人到达玉门关的时间是在十二月初,这有《玉门关盖将军歌》为证。此诗写当时管辖玉门军的河西兵马使盖庭伦,诗中有“腊日射杀千年狐”句;而《资治通鉴》卷二一九载:至德二载正月“盖庭伦与武威九姓商胡安门物等杀节度使周佖,聚众六万”。可见岑诗当时写于至德元载十二月盖庭伦未叛时。至德二载立春在正月初八日(757年2月5日)或前后一天,此时岑参早已过疏勒河、离玉门关了,却又未临蔚茹水,大概正逗留在酒泉、凉州一带。因为其时诗人有《赠酒泉韩太守》诗云:“辞君走马归长安。”《通鉴》卷二一九亦载:至德二载“正月,上闻安西、北庭及拔汗那、大食诸国兵至凉、鄯”。“二月,戊子,上至凤翔。……旬日,陇右、河西、安西、西域之兵皆会。”可见此次诗人渡蔚茹水应在农历二月。肃宗于二月初十(戊子,757年3月4日)到达凤翔,岑参即随军渡蔚茹水直奔肃宗行在,十日之内就赶到了凤翔。闻一多先生《岑嘉州系年考证》讲至德二载“二月,肃宗幸凤翔,公亦旋至。”是可信的。

据上所述,我认为《题苜蓿烽寄家人》一诗当作于天宝十载(751)立春诗人首次东归途中,诗中的胡芦河即唐玉门关附近的疏勒河。这样,苜蓿烽也可能即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所述瓠芦河西北五烽之一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玉门)关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唯五烽下有水。”据冯其庸先生告知,苜蓿烽今仍在唐玉门关遗址附近。。诗人东归,故先叙苜蓿烽,后述胡芦河,符合归途所见次序。

岑参这首诗创作时间和胡芦河地名的考定,也有助于我们正确理解岑参在天宝九载写的边塞诗的思想内容。《岑嘉州集》中所存九载诗作不仅数量少,而且格调低,愁情怨绪溢于言表。这是由于诗人抱着“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的爱国激情赴边,但当时边塞的现实却使他陷于矛盾与苦闷。尤其是高仙芝用欺诈、偷袭等手段肆意杀戮、掠夺少数民族的残暴、贪婪行为《资治通鉴》卷二一六载:天宝九载二月,高仙芝“破揭师,虏其王勃特没”。十二月,“伪与石国约和,引兵袭之,虏其王及部众以归,悉杀其老弱。仙芝性贪,掠得瑟瑟十余斛,黄金五、六橐驼,其余口马杂货称是,皆入其家”。,引起了诗人的忧虑与不满。但是,作为一名小小的幕掌书记,他又无能为力,只能寄愁苦、悔恨之情于诗中,叹息着“西行殊未已,东望何时还”,“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这与他第二次赴疆时写的许多高亢、激奋的诗格调迥异。而《题苜蓿烽寄家人》诗写于十载立春,它所显示的悲愁情调,当然也正好与写于九载的那几首诗彼此吻合了。

(198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