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关于胡旋舞的程式,史籍记载十分简略。如下两条资料是研究者必引的:
胡旋舞,舞者立毬上,旋转如风。(《新唐书·礼乐志》)
舞有骨鹿舞、胡旋舞,俱于一小圆毬子上舞,纵横腾踏,两足终不离毬子上,其妙如此也。(段安节《乐府杂录》)
从明代胡震亨开始,一些研究者都据此讲胡旋舞“即所谓踏球戏也。”可是,这个“毬”字颇成问题。毬者,球也。人立于圆球之上已非易事,又要旋转如风、纵横腾踏,简直成百戏杂技了。《旧唐书》中讲安禄山“晚年益肥壮,腹重过膝,重三百二十斤,每行以肩膊左右抬挽其身,方能移步。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安禄山如此肥胖而能在圆球上旋转如风,岂非神话?宋版《太平御览》中记述段安节《乐府杂录》关于胡旋的记载时,“毬”写作“毯”。舞者在小圆毯子上旋转腾踏,这就可以理解了。观敦煌、库木吐拉等石窟壁画的胡旋画面,舞者均立于小圆毯之上,不见有在圆球上舞的。唐人诗词中已屡见“毯”字用法,如“红线毯”、“毡毯”、“碧毯”(白居易诗),“红绣毯”(花蕊夫人词)。《新唐书·西域传》载:波斯国“开元、天宝间遣使者十辈献玛瑙床、火毛绣舞筵”。这里虽然没有写出舞筵的具体形状,但我想用丝、毛织成的圆形舞筵是可以称作圆毯子的。
至于“踏毬戏”,古代称作“蹴鞠”。唐代封演在《封氏闻见记》中提到:“今乐人又有蹑毬之戏,作彩画木毬,高一二尺,妓女登蹋,球转而行,萦回去来,无不如意,盖古球鞠之遗事也。”封演是天宝末年的进士,他写《闻见记》时胡旋舞尚盛行未衰,从他所述可证“踏毬”并非“胡旋”。另一位唐代天宝年间的进士王邕有一篇《内人蹋毬舞》文,也可以帮助我们比较胡旋与蹋毬的区别。文中这样描述蹋毬的基本动作:“毬上有嫔,毬以行于道,嫔以立于身。……于是扬袂叠足,徘徊踯躅,虽进退而有据,常兢兢而自勖。毬体兮似珠,人颜兮似玉;下则雷风之宛转,上则神仙之结束。无习斜流,恒为正游;毬不离足,足不离毬。……疑履地兮不履其地,疑腾虚兮还践其实。”(见《全唐文》卷三五六)可见,踏毬戏是要求人转动球,使毬进退有据,人在球上做平衡动作,并不能旋转如风,双足始终不离毬体。而胡旋舞则是人在圆毯上旋转腾踏,两脚不得超越小圆毯的范围。
敦煌莫高窟初唐220窟北壁“东方药师净土变”壁画中有两组双人舞画面,其中一组胡旋动作十分清晰:两菩萨相对而舞,头发披散,上身赤裸,项带璎珞,臂佩银钏,腕套铃镯,下着长裙;双脚立于小圆毯之上,两臂挽飘带,看出是在做飞速旋转的动作。这是双人胡旋。
胡旋亦可独舞。如莫高窟“盛唐164窟南壁下伎乐菩萨的独舞,舞者身披璎珞,着裙,在小圆毯子上舞,右手托着绸带,背左手,飘带柔和,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踏步的动作。”飘带柔和,说明一个以快速旋转为主的舞蹈,也不是始终旋转如风,总有由慢到快、快慢相间的变化过程。新疆库车库木吐拉千佛洞壁画亦有独舞胡旋的形象,据日本《世界文化史大系》第十三册刊载的该壁画残片照片所示,舞者头缠咖啡色头巾,上身半裸,戴项圈、项链、铃镯,下着舞裤,一足踏于小圆毯之上,侧身扭腰,手挽绿色飘带作飞速旋转的动作;画左侧绘着吹奏笙、箜篌的乐工。新疆拜城克孜尔千佛洞第135窟穹庐顶有一组北朝时所绘“伎乐菩萨”壁画,共六幅,都是独舞形象,舞者有男有女,面部轮廓清楚地显示为少数民族形象。舞者均着彩色绫裆裤,手挽飘带,有的还手拎小罐或手持乐器,腿、手、腰的动作丰富多彩。六幅画的背景均是紫红色毡毹,舞者足下皆踏着三色小圆毯。这一组舞蹈形象是否胡旋,目前尚不能确证,但至少为我们研究当时龟兹乐舞提供了参考材料。唐代有“菩萨如宫娃”的说法,如果说,从敦煌壁画中的菩萨胡旋,我们可以窥见宫廷胡旋情景的话,那么,库木吐拉和克孜尔石窟壁画中的舞蹈形象,则更接近于民间胡舞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