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世祥
我的朋友不多,世祥是其中之一。世祥走后,多次入梦。
世祥1989年夏天来到温州,穿着一条宽大的休闲短裤,暖色的,站在九山湖校园勤俭楼西头大路上……
世祥很有亲和力。来师院不久,邦文、平君、久初,我们便时相过从。而此前我对平君的了解,只有1988年秋天那场轰轰烈烈的“行动艺术”。几个人相聚的地点之一,就是人迹罕至且经常“水漫金山”的勤俭楼东偏小屋。夜深人静,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只有久初总是笑笑不说话。小水缸旮旯,世祥一伸手,掏出一瓶白酒,“上次离开时这么多,现在还是这么多!老张,以后有人送酒,就直接送我那,免得你还要赔上菜”。我一个穷教师,家里哪有什么好菜?不过是些剩菜,弟兄们不嫌弃,梅干菜也成了下酒的美味。聊着笑着,世祥摘下高度近视的眼镜,擦一擦,再擦擦冒汗的额头与冒气的头发……
当年秋天,世祥和我一起上雪山,气功疗养院、教导队,忙乎了一两年。又一起忙乎温师院青年教师学术研究会,编《学术通讯》。一起忙乎温州市文学研究会,去雁荡山开年会。一起忙乎《文苑报》,跑下吕浦,上山下乡。我多吃饭,他能喝酒。有些人会喝酒,千方百计哄别人,灌别人,别人醉了出丑,他开心得一塌糊涂。世祥对这种人不以为然:你能喝,他高兴地和你喝;你不能喝,他从来不勉强。与他在一起,我有些随意,结果那次喝多了……饿了一个晚上。此后只要世祥在场,总是替我挡酒。1998年去北京访学,不约而同。他住北大西门外招待所,我租住在校内朗润园。邦文、久初等好友来访,我们一起上春园下馆子;时常一起淘旧书,勺园、小东门、清华;也曾一起远足,香山探幽;晚饭后散步,往往在未名湖畔不期而遇。一年时间,整个燕园到处留下了我们的足迹,聊人生,聊学术,最后变成了纸上的东西。朗润园小屋,本是房东在围墙角落的违章搭建。冬夜零下十几度,土暖气又坏了,因而感染风寒,世祥安排我去他们宿舍住上几天,才慢慢缓过来。
与世祥相处二十多年,做人、做事、做文章,无话不说。耳闻目濡,受益匪浅。见贤思齐,此生汲取并获益者良多。世祥小我十岁,追念文章不应由我等来写。痛惜之下,窃以为亦有可留意者。
世祥不发怒。二十多年,从未见他对人对事大发脾气,最严重时不过“这个鸟人”而已。若有所感,往往出之以诙谐,“某某大手狠狠地一挥——在空气中”。诸位心有灵犀,于是乎开怀。皆此之类也。中文系的雪山复习班,我和世祥一起管理学生。世祥做事,举重若轻;我则相反,举轻若重。世祥通达,学生亲若兄弟;我则严厉,学生敬而远之。学生散漫,不守纪律,我性急躁,常常生气。世祥在旁,缓缓一句:“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当时闻之,心里一惊。为别人的错误而伤自己的身体,还有比这更傻的吗?虽然本性难改,做不到从此不生气,但这句话我再也没有忘记过。怒者血之贼:怒气泄,则肝血必大伤;怒气郁,则肝血又暗损。世祥理性。多年来,世祥屡屡提及我发脾气而他在旁不劝的一件往事,提醒我理性地把握愤怒情绪。非知之甚深者,安能及此?
爱发牢骚,是我早年的一个缺点。一厢情愿地将世道人心估测得过于美好,当现实真相显露出来时,自然难以接受。于是一边做某事,一边发牢骚。世祥常常劝我:一件事情可以选择做,也可以选择不做。不必与人争执,更没必要发牢骚。他和我讲过一件事:弟弟家的茶壶坏了,弟媳妇希望找个地方修理一下。他弟弟出门拿一把新茶壶回家,说茶壶已经修好了。其实已经扔了,因为修理很麻烦。“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世祥属于“一眼就可以把事情看透”的人,处事明快,把握分寸,不纠缠细节,正是世祥的风格。
世祥有人缘,与人无芥蒂。寻绎其因,一是眼光,是心胸。人之气恼,常因“他为什么可以这样”而致,世祥却常反问“他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每每想到此节,气便消了一大半。理解生宽容,有容人之量,能容人之过,“眼中几无一个不好人”。北宋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范仲淹、欧阳修诸人爱憎太明,不能宽容,因而为人所怨;而韩琦则体谅人的弱点,善恶黑白不太分,皆以诚待之,故人忌之亦少。后来范仲淹、欧阳修诸人被扣上“朋党”的帽子而贬官,幸得韩琦之力,扶持复起。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世祥与韩琦颇有些相像。二是从不轻易拒绝别人的诉求,助人为乐。如无大碍,都会尽量满足。不仅关心朋友,而且关心朋友的孩子。个人的忙会帮,公家的事也卖力。20世纪90年代学校庆典上,描写学校历程的那首长诗,许多人还记忆犹新,即出自世祥之手。世祥才华横溢,是大家公认的才子。常见他将小书桌上其他东西往旁边一推一挪,腾出个放稿纸的位置,就写起来了。文章很漂亮,而且出手快。在大家的心目中,一瓶啤酒在手,一篇文章便自然流出。有次我与他聊起人们对他的这种印象,他并不认同:“文章哪有这么好写的?”世祥为师,教导学生作文要“无中生有”,在别人没说过或说不下去的地方开始动笔。言人之所未言,发人之所未发,非呕心沥血,何以至此?
前些天集田和我说:“轻松、随意只在表面,其实世祥对自己抓得很紧。”这一点,以前却往往为大家所忽略。世祥待人宽,对己严。待人宽,人性自有弱点,何必苛求?对己严,外松内紧。松的是对外,希望方方面面不留遗憾,别人感觉如沫春风。紧的是自身,压力、亏欠,自己担着。在目前高校的状况中,学术上孜孜以求,自强不息,对于专职教师来说,问题或许还不大。但作为“双肩挑”,身体的风险非常高。“双肩挑”,“真挑”还是“假挑”,“独自挑”还是一伙人抬着挑,差异极大!只有个中人,才知其苦楚。白天上班,占着茅坑不能不拉屎。鸡零狗碎一大堆,忙得团团转。前些年接待应酬,多如牛毛。如若回家洗洗睡,自无大碍。遗憾的是回家之后泡杯浓茶醒醒酒,埋头书本再用功。第二天一早,继续上班,还不能迟到。“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这自然是当今世上诚实的或者说笨拙的“双肩挑”,机灵的则自然异乎是。工作能应付则应付,节省精力,抽空就忙“自留田”。“双肩挑”之极至,应该是网上所传的“官教授”。
平心而论,焚膏继晷,真正“双肩挑”,两头都冒尖,身体吃不消;挂羊头卖狗肉,出勤不出力,甚或充当“官教授”,触及操守、底线,良心未必受得了。那唯一的出路只有不再舍命陪君子,放下,至少放一头。《吕氏春秋》说:“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世人之事君者,皆以孙叔敖之遇荆庄王为幸。自有道者论之则不然,此荆国之幸。荆庄王好周游田猎,驰骋弋射,欢乐无遗,尽傅其境内之劳与诸侯之忧于孙叔敖。孙叔敖日夜不息,不得以便生为故,故使庄王功迹著乎竹帛,传乎后世”。实乃孙叔敖之不幸。因为“道之真,以持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正因为不愿以权谋私,做官只能是贡献或牺牲,所以上古许由洗耳,子州支父辞王,王子搜逃乎丹穴……行有余力,可以为国,可以为天下,否则不如谨守完身养生之道。被人信任,有时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怪不得荆轲尚未动身,田光先生已经自杀。
世祥是累坏的。做人难,做一个好人更难,做一个被方方面面认可的好人,难上加难。毕竟性命是自己的,关键时刻必须记得给自己松松套。生死为质,其他皆量。人的自由,只在质的尺度内。今之人重量忘质,视得之为得,失之为失。殊不知得中有失,失中有得,不如顺其自然:与其拒绝身体的要求,不如拒绝他人的要求;与其得罪身体,不如得罪他人。得罪人的结果一是孤独,没人理睬。“难得浮生一日闲”,闲却须从孤独中生出。二是产生对立面,脑后总有眼睛盯着。让你时时处处不敢懈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乃人生之失,自然不是好事。但失中也有得,弊中尚有利。《二程遗书》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玉者,温润之物。若将两块玉来相磨,必磨不成。须是得它个粗砺底物,方磨得出。譬如君子与小人处,为小人侵陵,则修省畏避,动心忍性,增益预防,如此便道理出来。”由此想起一个先秦故事:某国君有二位股肱大臣,互不相得,总是针锋相对。一日甲亡,众官纷纷向乙道贺。不意乙却情绪低落,愁容满面,道是:“我的磨刀石没了,日后如何是好。”原来对立面也是有用的。对立面就是压力,使人不敢忘乎所以,心理膨胀,产生泡沫。“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也许身边常有几块粗砺石打磨,才使得一个人能够砥节砺行,终始无瑕。
世祥在上海看病时,昌蒙说他们深谈过:抛开一切,身似槁木,心如死灰,争取最好的结果。在丽水养病期间,世祥来电谈到台湾医生的治疗方案。我强调一定要放下,放下一切。他表示即使病好了,也不再做学问了。后来来电谈到病情稳住了,医生说只要前三个月控制好,接下来就会出现转机。我相信凡事皆有例外,以世祥的睿智与豁达,奇迹会发生在他身上。5月初,我在纽约收到世祥“近日回温”的短信,几位朋友看望之后,都很有信心。5月下旬,世祥来电约我去他家见面。“老张,我已几个月没吃米饭了。”说最近睡眠略差,但医生过来后已经好转。人是瘦了些,精神还不错,感觉他与病魔相持数月,已经逐渐向好。没想到一段时间后,情况会变坏。当我看到世瑞文章,知道他病中还在为学科、课题操心时,心里酸楚难言……
“老张,我们系里又发钱了!”世祥好调侃,喜欢和弟兄们寻开心。甚至在上海医院,依然从容与医生就自己的生死问题调侃。如此冷静、坚强、乐观、豁达的一个人,竟然走了。弟兄们至今难以接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离开整整二十年,明年我就要回系里去了,可是你却不在了!
(作者系温州大学图书馆馆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