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遇见另一个你
入校的第一个夜晚,还没有那么多离愁别绪,大家都还跃跃欲试,以为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但其实,这是一种结束。
早晨八点,成小南刚睁开眼,成妈妈就打了电话,说母女俩再一起吃顿饭,好好道别。成小南心底的那一丝丝不舍的涟漪,被这句道别串联起来,牵扯起排山倒海的波浪。
远远见到母亲,成小南就飞奔过去,扑在她的怀里,紧紧的拥抱。
“南南,昨晚上睡得好不好?”
“妈,不好……”
“怎么啦,不舒服吗?”
“一直在想家,都睡不着呢。”
“乖女儿,走吃好吃的去……”
互相夹菜的欢声笑语中,一顿饭的时间,转眼即逝。母女俩赶到学校后面的车站时,火车很快就要启程了,成妈妈抱着成小南,用力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含泪登车。
除了那个背影,她看不到母亲是怎么呼啸离开的,那些重复又重复的话语,撕开更深层次的难过。
“南南,要多穿衣服,多吃饭,多锻炼,少喝凉水,少熬夜;生病了记得打电话,我们来看你,要记得按时吃药,哪儿不舒服就去看医生……”
成小南紧紧咬住下唇,用手背抹去堆积在眼眶中的泪水,望着空荡的铁轨发愣。
奔走了一天的方以北睡得稍微过了头,掀开被子,才突然意识到老爸就要走了,他匆忙穿好衣服就跑了出去,生怕错过了什么。昨晚上想了半宿,他决定,要掏出藏在心底的那些话,现在不说,就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风风火火地下完两层楼梯,手机叮咚一声,提示新短信。
“小北,我走了,现在在火车上,你照顾好自己,没钱给我说。”
一贯平淡的用词和语气,却惹得方以北动情不已,好像所有伤心的事都涌上心头,显得分外难过。
他跌坐在楼梯口,鼻子发酸,像是心被抓着扭了几圈,汁液飞溅。
他到底是要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的,不管有没有做好准备。之前累砌了好几个春秋的暴戾和淡漠,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比不上他心里万分之一的无助。
就在方以北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正被无尽的悲伤吞噬时,楼道转角突然现出一个人影,一动不动的站着,表情平静,盯住方以北。
方以北声音呜咽:“你是谁啊?”
“你真的,有那么痛苦吗?”
“你什么时候来的?”
“五分钟之前,从你碰瓷一样跌倒在台阶上时,我就在这儿了。”
“那你……”
“是的,都看到了,一览无余。”
“你是谁啊?”
“心理学家,丁半木。”
“啊?”
“好了,不跟你浪费时间了,六分钟结束。”他无端端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造型奇特的手表,接着抬脚往上,多余一秒钟也没有。
听着他噼里啪啦一阵,似乎是上了六楼,方以北收起他被搅浑了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回了寝室。
一打开门,那个自称心理学家的奇人站在门前,常卫东几人摆出随时要扑上去的姿势,大喊大叫:“滚出去,还心理学家,我看你脑袋给驴踢了!”
“你说这学校的管理也太松懈了吧,神经病都跑进来了……”
丁半木一脸的若无其事,动作缓慢地穿过他们,走到那张空床旁,以一种极其不屑的语气,甩出这样一句话:“愚昧的人,永远不知道感恩神明的眷顾。”
杜笛推推眼镜,一头雾水:“啊?你走错地方了吧。”
“这里是不是男生宿舍六零四?”
“是啊,所以呢?”
“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从你们的眼神、动作、和他衣服胸口沾着的那坨牙膏,我得出一个结论,你们,应该,不知道我是,这张床的主人。”
常卫东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又转,脑子里绕了好几个大圈,才搞清楚哪几个字是重点。
“所以,你是我们的室友?那你研究啥结论啥,直接说不就完事儿了!”
“这样子的么?”
“啥?”
听了他和常卫东的对话,站在门口的方以北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一个人,他不禁为自己以后四年的大学生活发愁。
丁半木坐到椅子上捶了两下背,又揉了揉肩膀,幽幽地开口说道:“还有三十秒钟,我要给你们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三十秒?”
“不可思议?”
他转过头来,指向方以北:“刚刚我在楼梯口目睹了他的行为,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这是一个极度扭捏,做作,矫情的人。”
方以北连忙冲上去想打断他的话,却发现这个丁半木根本没有打算往下说。
齐立生伸过头来,一脸疑惑:“那三十秒又是什么梗?”
“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难道你们不知道十分钟十六秒后,要开班会吗?”
常卫东套上刚才穿了一半的衣服,猛地点头:“知道啊。”
杜笛挠了挠后脑勺,厚厚的镜片后面,瞪大了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既然你也知道要开班会,那为什么还要回这趟寝室?”
丁半木摆摆手,神色鄙夷地回答:“来认识室友,处好关系啊。”
“没关系,虽然你这个人有点缺陷,但我们也不会埋汰你,大家都是兄弟。现在我宣布,六零四全员到齐,可喜可贺!”
“这样子的么……”
情绪低落的成小南回到寝室,感觉胸腔中闷了一口气,心慌得难受。她赶紧翻出抽屉里的药,找了两颗咽下,才得以舒缓。
今天天气还算晴朗,但气温有些下降,耳旁卷着不小的凉风。去教室的路上,成小南走在田秋和苏禾中间,紧紧挽着她们的手,怯生生地环视周围的人。
一阵风穿过头顶繁茂的香樟树,卷起轻淡的草木气味,也吹掉了几片暗绿色的叶子。沙沙的风声中,成小南耸耸肩膀,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低眉换目的刹那间,眼前掠过一个深藏脑海的身影,金色的阳光刚好照下来,映在她熠熠发光的瞳孔里。
成小南愣了一下,喃喃自语:“这不是……”
“谁呀,认识的人吗?”田秋听见了她的话,甩着脑后的马尾望向成小南。
三人后面,低头玩手机的姚文文抬起头来,撩了一下头发,凑热闹般大声问道:“什么什么?”
走在她们前面的一堆男生闻声回头,其中一个戴了厚大的黑框眼镜、剪了锅盖头的小个子男生惊喜一笑,朝她们激动地大喊:“哎,文文?这么巧啊,我正准备发消息给你呢!”
“杜笛?”
“文文,昨晚上睡得怎么样,吃早餐了没有,这些是你的室友吗?”
“哪来那么问题,来看看,这边的三位美女,田秋、成小南、苏禾,是不是倾国倾城?”
“对对对,加上你就是,柏化四大美女!”
方以北伸手掩在嘴角,歪过头去对身旁的付尘悄悄说道:“昨晚大半夜,我听到锅盖给这个叫文文的打电话了。”
“哦。”
“你好啊,同学……”田秋她们笑着,向杜笛打招呼。
那个沁进灵魂的声音钻进耳朵,兹地一声,一股电流穿过身体,激起无数火花。
两米开外,那个身影,离自己那么近,似乎都听到那个独特频率的心跳了。成小南抿了抿嘴唇,少女藏不住的心思具化成大片红晕,爬到了耳垂和脸颊,察觉到那份目光望了过来,不敢对视,害羞的低下头。
电光火石之间,余光瞥到一张笑脸,笑弯了的眼睛,露出一小排白牙。方以北慌乱转头,脑海里不断回闪着曾经叶麦脸上的神情,覆盖在身后这张脸上,完全吻合,甚至说成是叶麦原本就是这幅相貌,他也毫不怀疑。
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除了笑容、外表、言行和动作,还有那个感觉,那个她给方以北的、独一无二的感觉。
方以北机械地走向前,听不到身旁的杜笛声情并茂说话的声音,脸上是看不懂的表情。
“文文,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就是昨晚我给你说的那个……那个东北大哥,常卫东;还有这个戴着耳机,头发很长的酷仔,叫付尘,他超爱音乐的;他的名字是齐立生,我们俩的床挨得很近,可以说是同床共枕;这个就厉害了,心理学家,丁半木,心理不太正常那种;还有那边的方以北,正低着头装沉默,装高冷呢……”
成小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方以北,真好的名字。
“怎么说话的,谁跟你同床共枕……嗨,你们好,我叫齐立生,取自我爸,齐立生的齐,立马生孩子的立生。”齐立生捋一捋头发,仰着头阴阳怪气地说完,还自顾自的开始哈哈大笑。
身后的田秋听了,噗地一下笑喷了出来:“哈哈哈哈,好好笑,同学你真幽默……”
几人尴尬地对视一眼:“呃,笑点在哪儿……”
教室里,位置以性别明显分成了两个阵营,女生占领了前排,男生则能往后就往后。方以北寝室的六个人窝在了最后面一排,用常卫东的话来说,就是天高皇帝远,自在。
上午九点半,等了十几分钟的同学们都坐不住了,怨声四起。就在躁动声越来越沸腾时,前排穿了一身黄色运动套装,将袖口挽到手肘处的女同学站了起来,向众人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各位同学,大家先不要吵,老师应该很快就来了!”
此话一出,教室里的怨声载道变成了小声嘀咕 ,大家都开始议论一个话题,说话的人是什么来历。
这时,门外响起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有节奏地传进了教室。
趴在桌上,抠弄着衣领系带的常卫东闻声而起,瞬间来了精神,他像一个埋伏在草丛里,等待猎物入笼的猎人,朝几人压低声音说道:“咱们来打个赌,我猜我们的老师一定肤白貌美,魔鬼身材!”
“做梦吧,一定像你家隔壁爱搓麻将的大婶。”不怎么说话的付尘收起耳机,神情漠然地插了一句话。
“我家大婶,那也是艳压三大姑八大姨的人物……要是我猜对了,大学四年,我一定发愤图强,好好学习,做一个……”
常卫东话音未落,高跟鞋声戛然而止。抬头,油腻的五官,臃肿的身材,即将挤爆的红色高跟鞋,让他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
“这四年,老天爷要努力保佑我,只求顺利毕业……”
丁半木两手抱在胸前,斜着眼睛慢悠悠地说:“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从她脚上五厘米的鞋跟发出的声音,能计算出,她的,体重,至少两百斤。”
“你这马后炮算怎么回事……”
“那之前没有这种案例,研究不得花点时间啊……”
膨胀版的红色高跟鞋站上讲台,母仪天下般环视一圈,指着后桌的方以北几人,笑眯眯的开口:“后面那几位同学,上来坐呀,别客气嘛!”
那个声音让他们不禁打个寒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坐上前后,方以北望着左边第二排的那个方向陷入沉思,怎么连背影都像是同一个人呢……
“各位同学,我姓沈,要是你们幸运的话,我将会是你们未来四年的辅导员,你们可以叫我沈姐,沈姐姐,不能叫沈大姐哦,人家还年轻。我先恭喜大家,开始了你们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活……”她刚说完这句话,底下便哄闹了起来,嘘声一片。
“好了好了,看来我是激起了民愤,大家听我说,虽然我们学校没有那么出名,设施有些老化,学费也稍微有点高;但是,大家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只是由于某些原因考得不好,你们要相信自己,只要肯付出,在这个大学里面一样能一鸣惊人!”
付尘哼了一声,想着那个语气那个神态,像极了精神病院里戴着口罩的白大褂医生,对那些神经病大喊,你们是正常的,相信自己,洗脚盆里一定能钓出金鱼的。
“今天我们开这个班会,就是清点一下人数,同时让大家彼此认识一下,你们就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谁愿意第一个上台?”
下一秒,之前说话的黄色套装女孩挺直腰板,积极地举起了手,高跟鞋见了满意得直点头。
“各位同学你们好,我叫沈沫,今年十九岁,很高兴认识大家。我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很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我希望能运用自己的交际能力和管理能力,为班级做出贡献!”
雷鸣般的掌声之中,夹杂着轻微的议论声。
“很好,言语之中,我们能看出她是一个富有责任心的同学。来,下一位……”
啪地一声,常卫东一掌拍在桌面上,起身拽一拽衣领,大步迈着步子,边走边赔笑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站上讲台,他重重咳了一下,清完嗓子才开口:“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叫常卫东,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正所谓不是一种粪,不进一个坑,既然我们坐在了这里,那大家就是一家兄弟姐妹,那句老话说得好……”
高跟鞋连忙摆手:“停停停,这位同学的心情我们已经感受到了,老话就先不说了,容易产生画面感。”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常卫东吐吐舌头,讪讪地走下了台。看着众人笑作一团,付尘摇了摇头,两手撑住桌面站起身来,冷冷地说:“我叫……”
“那位同学,到讲台上来说……”
见自己的声音被乱哄哄的笑声淹没,付尘又摇了摇头,眼前的长发轻轻飘动。他半低着头,微微驼背,拖着脚步走上讲台,简单直接的一句话:“我叫付尘,一尘不染的尘。”
台下的齐立生小声朝杜笛嘀咕:“我记得,他不是昨晚还说自己是灰尘吗,怎么现在又一尘不染了?”
“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原因只有一个,他昨晚,洗澡了。”
丁半木刚说完这句话,高跟鞋粗肥的手指就伸向了他:“刚刚说话的,对,就是你,给你个机会,讲台上来说……”
几人幸灾乐祸的偷笑声中,丁半木正气凛然地上台,不卑不亢地开始自我介绍:“根据心理学研究……”
常卫东起哄大喊:“快别研究了,直接整!”
“成果表示,我是心理学家,丁半木。”说完他就不再开口,眨巴着眼,平静地望着眼前这群摸不清头脑,目瞪口呆的人。
高跟鞋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问道:“就……就这样?没有更多信息了?”
“男,短发,没戴眼镜。”
“你这,都是表面,说点我们看不出来的……”
“我的内裤颜色是……”
“好了,可以了,谢谢你。”
姚文文上台,一头卷发,迷人的笑着,惹了好多爱慕和羡慕的目光。她站在那儿都不用说话,就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杜笛,捧着脸傻子一样笑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姚文文介绍完后,杜笛一边使劲的鼓着掌,一边飞速的跑上台:“各位同学好,我叫杜笛,是文……姚文文的好朋友,我们俩来自同一个地方,认识了十几年,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桌,现在我们又一起来上大学了……”
看着同学们一个接一个都介绍完了,成小南紧紧攥着拳头,手心里全是汗。她很想像姚文文那样,坦然自若地走上台,可她始终就是没有那个勇气。
成小南在心底暗暗想着,真没用啊,不就是说两句话介绍自己,连这个都不会吗?
这时,身旁的田秋凑过头来,轻声鼓励:“上去啊,小南,你就当成是向那个男生介绍你。”
就当做,向方以北介绍自己好了。
成小南咬咬牙,终于起身,从桌子到讲台的那几步路,她走得小心翼翼,心里像紧紧绷着一根弦,感觉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其中有一束目光,来自方以北。
“大家好,我叫成小南,今年十八岁,我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不怎么会说话,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成小南长舒一口气,用余光悄悄瞟向说话时一直不敢看的方以北,却发现他望着远处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一个,苏禾。方以北鲜活起来的眼神,随着她移动。
挽在脑后的长发,一两撮散在眉末,被轻轻别在耳边;清纯的声音中夹着独有的质感,一笑就露出一排小白牙,浅浅的梨涡,弯弯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同学们好,我叫苏禾,平时喜欢看书,喜欢旅游。”
方以北脑海里嗡地一下炸开,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当初第一次见到叶麦的场景,各种情绪交织着翻涌而上,浸湿眼眶。
轮到方以北上台,他走得一步比一步郑重,神情坚定,说话时,炽热的眼神只朝向苏禾的那个方向:“我叫方以北,来自六角坪,很高兴认识你……们,真的,谢谢……”
田秋推了推成小南,放轻声音:“小南,他是不是在看你?”
成小南抬眼,触到那束火焰般的目光,连忙低头,还是被烧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