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匈奴人的语言和政俗
语言有单音和复音的不同,现在的汉族、苗族、藏族以及缅甸、越南、泰国诸族,可以说是单音系;而现在的蒙古族以至西伯利亚的好多种族,均为复音系。从中国古代的甲骨文字来看,汉族的语言为一字一音的单音语。从古代传下来的一些匈奴语,以至新疆出土的与匈奴有关的文字来看,是复音语。例如,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谓贤为“屠耆”。因此,可以说匈奴的语言与汉族的语言根本上有区别。
然则,匈奴所说的是哪一种语言呢?19世纪时,有些人像圣马丁(Vivien de St. Martin)主张,匈奴人所说的是近代芬兰、匈牙利的语言。对于这种主张,现在一般学者可以说都是不赞成的。
可是反对圣马丁主张的人们,意见也很分歧。有的以为匈奴语与通古斯语相似,或者是与通古斯语和蒙古语相似;有的以为匈奴语是蒙古语;又有的以为匈奴语是突厥语。
白鸟库吉以为,匈奴语是东胡(按,白鸟所指东胡应作通古斯,下同)语与蒙古语的混合。他最初曾主张匈奴语是突厥语,这种主张见于他所著的《匈奴及东胡诸族语言考》。后来他在《蒙古民族起源考》一文里,又以为匈奴语属蒙古语系。
举例来说,“头曼”这个名词,本是匈奴单于的名字,夏德以为是突厥语所谓“万”(Tuman)的意思。白鸟库吉虽不反对夏德这种看法,但他以为,所谓“万”有“Tuman”之音不限于突厥语,蒙古语与东胡语也是这样,所以匈奴语实含有蒙古与东胡两种语言的成分。
白鸟库吉又把《史记》《汉书》《后汉书》及扬雄《长杨赋》中翻译的匈奴语列为一表,并指出其与东胡、蒙古、突厥三种语言的关系。我们且录之如下:
白鸟库吉说:“是表苟无大误,则属蒙古语者、突厥语者二,东胡语者三,突厥语、蒙古语共通者一,蒙古语、东胡语共通者四,蒙古语、突厥语、东胡语共通者五。故蒙古语及东胡语在匈奴语中多于突厥语,是可据而知者。因东胡、蒙古、突厥三种民族,在乌拉尔-阿尔泰(Ural-Altai)民族中有着极密切之关系,故此等语言,若究其语源,则互相类似是理所当然者,毫不足怪也。职是之故,虽匈奴语中有二国语或三国语共通,亦不能断定此民族为三民族之混合团体。又再考之,自冒顿单于起自匈奴而统一漠北之后,三民族必常隶属之,故其中之一民族之匈奴,于其语言中颇多混合其二民族之语言,亦势所使然也。汉史所载匈奴语其所以如此杂多之性质,盖亦由来于此也。”白鸟库吉这篇文章的目的,主要是从语言上去证明匈奴种族为蒙古种。关于匈奴种族属于哪一种族,我们另有专章讨论。我们在这里所要注意的是,他以为匈奴的语言是由东胡语与蒙古语二者构成的。
主张匈奴语为蒙古语的著作,还有帕拉斯(P. S. Pallas)的《蒙古民族历史资料汇编》(Samlungen Historischer Nachrichten Uber die Mongolischen Volkerschaften)和贝格曼的《卡尔麦克带领下的游牧生活》(Nomadische Streifereien unter den Kalmuken,1804年)。
我们以为,在汉代的记载中,匈奴与东胡是分别得很清楚的。因为二者在历史上互相征伐,种族混杂,语言互有影响是很可能的。但若因此遂断定其语言相同,则不一定是对的。至于说匈奴语是蒙古语,更可怀疑。据近人考证,“蒙古”这个名词始见于《新唐书》中的“蒙瓦”与“蒙克”,至元朝乃大兴盛。匈奴人在后汉末季以后,尤其是自鲜卑占据蒙古高原以后,有的向西移徙,有的向南移徙而同化于汉族,其留在蒙古高原的,大致也同化于鲜卑或其他种族。其与唐以后的蒙古族是否使用同一语言,固很成问题,其种族是否有关系,也是一个问题。若说在蒙古的语言中有一些匈奴语的成分,这是可能的,但是若说匈奴语就是蒙古语,那就不见得是对的。
主张匈奴语是突厥语的人很多。例如雷米札所著《鞑靼语言的研究》与克拉普罗特所著《论突厥与匈奴以及土耳其的类同》(Sur l'Identite des Tou-Kiue et les Hiongnu avec les Turcs)。此外,又如佛朗克的《从中国的史料中所认识的突厥与塞族》(Beitrage aus Chinesischen Quellen zur Kenntnis der Turkvolker und Skythen)一文以及夏德的《伏尔加河流域的匈人与匈奴》一文。
除了上面指出的几位学者,主张匈奴语是突厥语的人还有很多。在他们之中,有人(像我们上面所说的夏德)以为在突厥语言中有了不少匈奴语言。还有人以为,突厥尤其是其中的楚瓦什族(Chuvash)是匈奴的后裔,所以他们断定匈奴语就是突厥语。
近来好多学者以为,突厥与高车、铁勒(或敕勒)或汉代的丁令均为同种。因《北史·铁勒传》说:“铁勒之先,匈奴之苗裔也。”《北史·高车传》说:“高车,盖古赤狄之余种也。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高车、丁零。其语略与匈奴同而时有小异。或云:其先匈奴甥也。”《北史·突厥传》说:“突厥者,其先居西海之右,独为部落,盖匈奴之别种也。姓阿史那氏。”
《北史》虽说铁勒为丁令后裔,但汉时所说的“丁令”与匈奴有别。二者是否同种族与同语言,还是一个问题。至于高车,只说是“或云其先匈奴甥”,突厥也只说是“匈奴之别种”,是则不仅突厥与高车有了不同之处,突厥与铁勒也有不同之处,同时高车与铁勒也有区别。《北史》作传,分三者为三传,可能是因为有了这种区别之故。所以后来一般学者以为他们都是同族,是有可商榷之处的。又,丁令在汉代的记载中既异于匈奴,则铁勒、高车、突厥是否为丁令的后裔,则成了一个问题。
这些种族既有不同之处,其语言是不是相同呢?铁勒、突厥与匈奴的语言是否相同,史书没有记载。只有高车的语言,据《北史》说是“略与匈奴同”。所谓“略与匈奴同”,本不相同。《北史》接着说“时有小异”,这又好像是大同小异了。假使是大同而小异,那么高车语言大致上就是匈奴的语言。
假使高车的语言与铁勒、突厥的语言也是大同小异,那么突厥的语言也应该与匈奴的语言是大同小异。不过,我们既已指出突厥为匈奴别种,而不一定是匈奴的后裔,同时史书也没有记载突厥语言与匈奴相同,我们也难于断定匈奴语就是突厥语。
我们也不能不指出,在匈奴强大的时候,好多种族在匈奴的统治之下,所以匈奴称为“百蛮大国”。这不仅是说“百蛮”之中匈奴最大,而且是说在匈奴这个大国里有“百蛮”,因而后来好多种族都被当作匈奴的别种。除突厥外,《北史》卷九十六中说:“稽胡一曰步落稽,盖匈奴别种,刘元海五部之苗裔也。”又如蠕蠕,也被称为匈奴的别种。《南史》卷七十九中说:“北狄种类实繁,蠕蠕为族,盖匈奴之别种也。”又如《晋书·赫连勃勃载记》中说:“赫连勃勃字屈孑,匈奴右贤王去卑之后,刘元海之族也。”
因为在匈奴这个大国里有好多种族,经过长时期的混杂,血统固有同化,语言也必互相影响。在匈奴强盛时,不但受匈奴统治的各族可能用匈奴的语言作为一种通用语,在葱岭以东乃至葱岭以西的西域诸国,匈奴语也可能是通用的。张骞第一次出使葱岭以西,到大月氏、大夏、康居、大宛诸国,带了堂邑氏故胡奴父照同去,我们推论,就是利用他的匈奴语以为翻译。
因此,在匈奴统治之下的各种族后裔的语言中含有匈奴语成分固然可能,就是与匈奴接触频繁的东胡族的语言中含有匈奴语的成分,也是可能的。
近来又有人以为,在西伯利亚的楚瓦什族是匈奴的直系后裔。巴特霍尔德(W.Barthold)在其《突厥民族历史研究的现状与今后的问题》(Der Heutige Stand und die Nachsten Aufgaben der Geschichtlichen Forschungen der Turkvolker)一文中与波佩(Poppe)的《突厥-楚瓦什的比较研究》(Türkische-Tschuwaschische Vergleichende Studien)一文中都有这种看法。人们以为,楚瓦什人的语言虽有突厥语的特性,但又与所有的突厥方言不同。他们还指出,后代的保加尔人(Bulgars)与哈萨尔人(Khazars)的语言,比古代突厥语尤接近于楚瓦什语与匈奴语。假使这种看法是对的,那么突厥语也只是与其他好多种族的语言一样,有一些匈奴语的成分,而不能谓为匈奴语的直系。
总而言之,我们以为匈奴是自有其语言系统的,虽则其本身在早期发展时可能已吸收了其他种族的语言。在汉代,这种匈奴语在西北各种族中是最为通用的语言,在匈奴强盛时,好多种族受到匈奴的统治或控制,这些民族受匈奴语的影响,有的较深,有的较浅。同时,匈奴因为与各种族的关系密切,因而在匈奴语中也有其他各种族语言的成分。后汉亡后,匈奴也亡,其南入塞内者,种族语言都同化于汉族。其西徙者,也必与西域诸国的种族与语言混杂。汉代的匈奴语已逐渐失去了固有的特性,匈奴既亡,这种特性更易消失。可能有少部分匈奴人,如近人所说的楚瓦什人,保存了不少原来的匈奴语言;以往在匈奴统治之下或与匈奴有密切关系的各种族的后裔,也保存了一些匈奴语言,所以突厥、通古斯、蒙古各个种族中,都有或多或少的匈奴语成分,楚瓦什人则可能保存得更多一些。然而,我们很难确定其成分多少,因为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即使有些嫡系苗裔,其种族可能含有大部分甚至纯粹的匈奴血统,也不能说其语言一定能保留原有的特性。因为种族的原来血统固可以保留,而语言及文化的其他方面,却可以完全改变。美国的黑种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大部分仍保留其血统特征,但是他们所说的话及生活方式,可以说完全美国化了。
关于匈奴语,除《史记》《汉书》《后汉书》所保留而加以翻译者(如白鸟库吉所举出者)外,匈奴的单于与其王号或官号的名称见于这几本书中的也很多。假使“头曼”的意义是“万”,“冒顿”的意义是“圣”,那么冒顿以后单于的名字应该都有含义。除了五单于争立之中的屠耆单于的意义是“贤”,其他单于的名字意义如何,我们就不清楚了。在单于与王号或官号的各种名字中,有几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第一,单于的名字有的是单音的,如单于咸、单于舆;有的是双音,如头曼、冒顿、稽粥、军臣;有的是三音节,如呼韩邪、伊稚斜、句黎湖、狐鹿姑;有的是三个音以上的,如虚闾权渠、握衍朐鞮。两个音既为一字一义,三个音或四个音也可能是一字一义。
第二,有好几个音是常常见于各单于或其他名号或官号的,兹列举如下:
这些例中所指出的音,如“乌”“呼”“於”,是不是另有意义,或需与他音混合起来始成为一字一义,我们不得而知。又如“渠”,单于名字如虚闾权渠,官号如大且渠,阏氏如颛渠阏氏。“渠”这个音可能是一个字,而且是表示一种好的意义,但这只是一种推论而已。
第三,有好几个音是相同或相近的,如“呼”与“於”,呼屠及单于名字如壶衍鞮的“壶”,握衍朐的“握”,是否在匈奴语言中都是同音、同义,而汉译之后,音虽相同或相近,而字却不相同?这种例子是有的,如昆邪王亦译作浑邪王。
第四,在语法上,“单于”这个称号,固常放在名字之后,如老上单于(老上稽粥单于)、军臣单于等;也可以放在名字之前,如单于咸、单于舆等。
至于匈奴语的书写符号,即文字,司马迁与班固都说匈奴“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桓宽在《盐铁论·论功》中却说,匈奴“虽无礼义之书,刻骨卷木,百官有以相记”。《史记·匈奴列传》指出:“(中行)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畜物”。中行说是文帝时陪同汉朝嫁给单于的宗室女的官员,所谓“教单于左右疏记”,至少要教他们数目字,否则不易“计课其人众畜物”。中行说本是汉朝人,所能教单于左右的不外是汉族的文字或数目字。这样看来,匈奴不仅有刻骨的或雏形的文字,而且受到汉族文字或计数符号的影响。
我们以为,匈奴与汉朝的关系既很密切,时间又很长,同时匈奴又大量输入汉朝各种物品,其中有些物品如丝绣,匈奴本没有,他们采用这些东西,可能就沿用汉人的名称。所以,在匈奴的语言中有一些汉人语言成分是可能的。总而言之,在匈奴语言中,既有东胡及西北其他外族的语言成分,也有汉人的语言成分。但这并不是说,匈奴语言是由各外族语言混合而成的。他们自有其语言,自成一个系统。同时,他们的语言也影响到其他外族,如丁令、东胡等。所以在这些种族的语言中,可以找出匈奴语言的痕迹。
言语以外,匈奴还用自己的宗教、政治及其他习俗惯例去约束或治理其民族。其宗教及制度,上面已经叙述,现在简略谈其政俗。
匈奴的官制,《史记》《汉书》与《后汉书》均有记载。《史记·匈奴列传》载:
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大臣皆世官……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班固在《汉书·匈奴传》里完全照抄了这段话,范晔在《后汉书·南匈奴列传》里加以补充道:
其大臣贵者左贤王,次左谷蠡王,次右贤王,次右谷蠡王,谓之四角;次左右日逐王,次左右温禺鞮王,次左右渐将王,是为六角;皆单于子弟,次第当为单于者也。异姓大臣左右骨都侯,次左右尸逐骨都侯,其余日逐、且渠、当户诸官号,各以权力优劣、部众多少为高下次第焉。
范晔这段话,使我们一方面了解到各王的次第,一方面了解到匈奴王族的王号与异姓大臣的官号。除这些王号与官号外,还有好多王侯,如昆邪王、休屠王、卢屠王、奥鞬王、犁汗王、休旬王、瓯脱王、西祁王、右皋林王、右股奴王、右伊秩訾王等。此外,赵信本为匈奴小王,降汉之后又降匈奴,单于以他为自次王;汉人之降匈奴者如李陵,匈奴以为右校王;雁门尉史降,匈奴以他为天王;卢绾降,匈奴以他为东胡卢王。用“侯”名的,有左安侯、左姑姑侯、粟置支侯等。
这些王侯的地位如何,我们不很清楚。从史书记载这些王侯的事情来看,可知其大略。先从仅次于单于的左贤王说起。
左贤王就是左屠耆王,因为匈奴谓贤王曰“屠耆”。《史记·匈奴列传》说左贤王常以太子当之,是单于的继承者,但左贤王不一定都是单于的儿子。最明显的例子是复株累若鞮单于,他继位以后,以其弟且麋胥为左贤王,弟且莫车为左谷蠡王,弟囊知牙斯为右贤王。复株累若鞮在位十年,死了以后,且麋胥继立为单于,而以弟且莫车为左贤王。且麋胥死后,且莫车继立为单于,以其弟囊知牙斯为左贤王。且莫车死后,囊知牙斯继单于位。他们既以弟为左贤王,乃遣其子入侍汉朝,这就说明左贤王不一定是单于的儿子。
左贤王位置仅次于单于,是单于的继位者,但也不完全如此。如卫青在幕北攻败匈奴单于,单于逃跑,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了,乃自立为单于。又如虚闾权渠单于死后,颛渠阏氏与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立右贤王屠耆堂为握衍朐鞮单于。
左贤王的地位高于其他诸王,范晔在《后汉书》中所说的高低次第,是不可混乱的。不过可能也有例外。《汉书·匈奴传》说:“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介独遇单于兵,故尽没。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颜师古注云:“自次者,尊重次于单于。”赵信回匈奴之后,很得单于的信任,在军事、政治等方面,单于都采纳他的提议,其权力确实不在左贤王之下,是名副其实的“自次王”。然而这仅是例外,而不是制度。此外,又有所谓“天王”。《汉书·匈奴传》说:“时雁门尉史行徼,见寇,保此亭,单于得,欲刺之。尉史知汉谋,乃下,具告单于,单于大惊,曰:‘吾国疑之。’乃引兵还。出曰:‘吾得尉史,天也。’以尉史为天王。”这个“天王”,只有其名,非其地位如天之高而名“天王”。
在匈奴的官制中,单于阏氏的地位与作用,是很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史记》《汉书》《后汉书》记载匈奴阏氏的地方颇多,但阏氏的地位作用如何,历来学者的意见颇不一致。现在将这几部书中关于阏氏的记载收集起来,做一番比较研究,希望得出比较正确的解释。
司马贞《史记索隐》说:“(阏氏)旧音於连、於曷反二音。匈奴皇后号也。”颜师古《汉书注》云:“阏氏,匈奴皇后号也。阏音於连反,氏音支。”《后汉书·和帝纪》注云:“阏氏,匈奴后之号也,音焉支。”这三种解释,都是把阏氏当作皇后。《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载:“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生子必为太子。’”刘敬也以为阏氏是皇后,故说“生子必为太子”。北宋史家刘攽对上述说法却有异议,他说:“匈奴单于号其妻为阏氏尔,颜氏便以皇后解之,太俚俗也。”日人白鸟库吉大致同意刘攽的看法,他在《蒙古民族起源考》一文里说:“通古斯(Tunguse)语谓妻为Asi……匈奴之阏氏,即为Asi,确是同语……故阏氏之义,不若师古所言之严格,不过但有妻义耳。”白鸟库吉的意见与刘攽大致相同,即“阏氏”并非匈奴皇后;但与刘攽的意见又不完全相同,刘攽所说的“阏氏”是匈奴单于的妻,白鸟库吉所说的“阏氏”是泛指一般的妻。
我们还要指出,白鸟库吉承认“阏”字有二音,一为颜师古所说的“阏音於连反”,与《后汉书》注所说“阏氏音焉支”的“焉”字同音;一为司马贞所说的“旧音於连、於曷反二音”。但是白鸟库吉以为,“阏氏”就是通古斯语所谓“妻”(Asi)的同语,那么他在这里所采用的“阏氏”,是司马贞所说的“旧音於曷反”,非“於连反”。司马贞虽然以为“阏”字“旧音於曷反”,但在《史记索隐》中也引用习凿齿与燕王书中所说“阏氏”也音“烟肢”。习凿齿与燕王书曰:“山下有红兰,足下先知不?北方人采取其花染绯黄,挼取其上英鲜者作烟肢,妇人将用为颜色。吾少时再三过见烟肢,今日姑视红兰,后当为足下致其种。匈奴名妻作‘阏支’,言其可爱如烟肢也。阏音烟。想足下先亦不作此读《汉书》也。”
阏氏音“烟肢”或“焉支”,含有“美丽”的意义。据说,汉武帝时攻破匈奴在河西走廊的势力,匈奴失了焉支山之后,曾有歌谣曰:“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焉支山也作“胭脂山”,因为焉支山出烟肢,匈奴妇女用之为颜色,使其更加好看,才有这样的歌谣。因此,阏氏音为“焉支”,比“阏”音“於曷反”意义更鲜明。
刘攽以为只有单于之妻才称为“阏氏”的意见,也有可商榷之处。《汉书·金日传》载:“金日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也。武帝元狩中,票骑将军霍去病将兵击匈奴右地,多斩首,虏获休屠王祭天金人。其夏,票骑复西过居延,攻祁连山,大克获。于是单于怨昆邪、休屠居西方多为汉所破,召其王欲诛之。昆邪、休屠恐,谋降汉。休屠王后悔,昆邪王杀之,并将其众降汉。封昆邪王为列侯。日以父不降见杀,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同传又说:“日母教诲两子,甚有法度,上闻而嘉之。病死,诏图画于甘泉宫,署曰‘休屠王阏氏’。”
休屠王不过是匈奴好多王之一,其子称为“太子”,其妻称为“阏氏”。那么“阏氏”就不只是单于之妻可以这样称呼,其他匈奴王之妻也可以这样称呼。
单于的阏氏不止一位,《后汉书》中有“诸阏氏”的说法。《史记·匈奴列传》载:“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同传又说:“(东胡)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从这段话来看,单于的阏氏不是只有一个,而是有好多个。在好多阏氏之中,有的为单于所爱,有的不为单于所爱。单于把所爱的阏氏送给与他为敌的东胡,又进一步说明阏氏并非专指匈奴的皇后。因为无论冒顿如何忍辱,也不会把一国的皇后随便送给他的敌人。
不但匈奴妇女可以称为“阏氏”,汉人女子嫁给单于者也可以称为“阏氏”。《史记·匈奴列传》说:“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汉书·匈奴传》说:“老上稽粥单于初立,文帝复遣宗人女翁主为单于阏氏。”《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阏氏还有其他的称呼,如宁胡阏氏、颛渠阏氏、大阏氏、第二阏氏、第五阏氏等。《汉书·匈奴传》载:“王昭君号宁胡阏氏。”同传又载:“虚闾权渠单于立,以右大将女为大阏氏,而黜前单于所幸颛渠阏氏。颛渠阏氏父左大且渠怨望。”同传又载:“乌珠留单于立,以第二阏氏子乐为左贤王,以第五阏氏子舆为右贤王。”
在众多阏氏中,也有高低位次之分。王先谦《汉书补注·匈奴传》引沈钦韩以为,“匈奴正妻则称大阏氏”,“大阏氏”好像是地位最高的。但是《汉书·匈奴传》说:
始,呼韩邪嬖左伊秩訾兄呼衍王女二人。长女颛渠阏氏,生二子,长曰且莫车,次曰囊知牙斯。少女为大阏氏,生四子,长曰雕陶莫皋,次曰且麋胥,皆长于且莫车,少子咸、乐二人,皆小于囊知牙斯。又它阏氏子十余人。颛渠阏氏贵,且莫车爱。呼韩邪病且死,欲立且莫车,其母颛渠阏氏曰:“匈奴乱十余年,不绝如发,赖蒙汉力,故得复安。今平定未久,人民创艾战斗,且莫车年少,百姓未附,恐复危国。我与大阏氏一家共子,不如立雕陶莫皋。”大阏氏曰:“且莫车虽少,大臣共持国事,今舍贵立残,后世必乱。”单于卒从颛渠阏氏计,立雕陶莫皋,约令传国与弟。呼韩邪死,雕陶莫皋立,为复株累若鞮单于。
颛渠阏氏比大阏氏贵,所以大阏氏才说“舍贵立贱,后世必乱”。《资治通鉴》胡三省注云:“颛渠阏氏,单于之元妃也,其次为大阏氏。”由此看来,王先谦之说是不对的。
“阏氏”这个名词,在两汉时的西北各民族中,只有匈奴采用,成为匈奴所独有的名词。乌孙虽与匈奴同俗,但乌孙王的妻子叫作“夫人”。《汉书·西域传》“乌孙国”条说:“汉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以妻焉……乌孙昆莫以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为左夫人。”《汉书·西域传》“渠犁”条载:“而龟兹王绛宾亦爱其夫人……王及夫人皆赐印绶。”乌孙昆莫的右夫人是汉朝宗室女公主,龟兹王的夫人是汉朝的女外孙,就是汉朝嫁给乌孙王为夫人的解忧公主的女儿。匈奴单于的女儿嫁给乌孙王,也只称“夫人”。这说明在西域诸民族中,王妻除了“夫人”这个称谓,似无其他称谓。奇怪的是,匈奴好多官职都分为左、右,如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等,阏氏却没有左右之分;乌孙在职官上有大昆弥、小昆弥的区别,但夫人没有大小之分,却有左右之分。虽则匈奴与乌孙同俗,然在职官与夫人的制度上却有不同之处。匈奴单于妻除阏氏外,是否也有“夫人”的称谓呢?史书上除了说到郅支单于时有“诸阏氏夫人数十”的记载,其他单于妻均无称“夫人”的记载。很可能是郅支逃到西域之后,受了西域风俗的影响,除保留“阏氏”的称谓外,又采用了“夫人”的称谓。
匈奴不仅称单于之妻为“阏氏”,单于之母也称“阏氏”。《汉书·匈奴传》说:“单于年少初立,母阏氏不正。”《后汉书·和帝纪》说:“二月,大将军窦宪遣左校尉耿夔出居延塞,围北单于于金微山,大破之,获其母阏氏。”汉人皇帝有皇后,其母为皇后者谓皇太后,祖母为皇后者曰太皇太后,《汉书·武帝纪》载:“甲子,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太后窦氏曰太皇太后,皇后曰皇太后。”而匈奴单于之母只称“阏氏”,这是匈奴与汉人不同之处。
总的来说,从《史记》《汉书》与《后汉书》所说的“阏氏”来看,固未必像司马贞与颜师古所说是皇后,也不见得平民之妻也能称为“阏氏”。只有单于之妻与诸王之妻,才能称为“阏氏”,冒顿未继立为单于时,也只能称其妻为“妻”。《史记》载,冒顿“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而不能称为“阏氏”。
阏氏虽不见得是皇后,但单于的阏氏在匈奴的地位却很重要。《史记·匈奴列传》与《汉书·匈奴传》载,汉高祖在平城被围七日,没有办法冲出来,最后乃使人设法去笼络阏氏,阏氏说服冒顿,然后得救。冒顿是匈奴单于中意志最坚强、最讲纪律的,平时对大臣的话都不愿意听,而且对于不听他话的人每加斩杀。阏氏在单于包围汉皇帝的时候,受汉的厚赂,敢于进言为汉帝解围,说明阏氏是单于左右最为他所信任的人。《汉书·匈奴传》载,虚闾权渠单于死后,颛渠阏氏与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谋,立右贤王屠耆堂为握衍朐鞮单于。颛渠阏氏任用近亲,专杀旧臣。在匈奴历史上,虽然没有因单于死而由妇女行使权力的记载,但是像上述两位阏氏,都是有政治影响的要人。《汉书·李陵传》载:“陵痛其家以李绪而诛,使人刺杀绪。大阏氏欲杀陵,单于匿之北方,大阏氏死乃还。”颜师古以为,这里的“阏氏”是单于的母亲,说明单于母阏氏对于国家政事是可以干预的。同传又载:“贰师在匈奴岁余,卫律害其宠,会母阏氏病,律饰胡巫言先单于怒,曰:‘胡故时祠兵,常言得贰师以社,今何故不用?’于是收贰师。”李广利降匈奴后,单于对他很好,尊宠在大臣卫律以上。卫律嫉忌他,乘机谋害他。单于对李广利虽宠爱,但为了母阏氏的健康而杀死他,既说明单于对母亲的孝敬,也说明阏氏地位的重要。
匈奴的阏氏除对国内政事有重要影响外,在外交上也占重要的地位。苏武出使时,副使张胜与缑王谋劫单于母阏氏,就是一例。汉朝赐财物给单于及大臣时,往往也赐给阏氏。《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载:“汉乃遣单于使,令谒者将送,赐缯千匹,锦四端,金十斤,太官御食酱及橙、橘、龙眼、荔枝;赐单于母及诸阏氏……”又,据欧洲人在5世纪的记载,匈奴王布雷达、阿提拉的夫人,在王不在王庭的时候,曾多次出面招待与设筵宴请从欧洲来到匈奴王庭的使者。布雷达已死,其妻仍与阿提拉之妻一同出来款待使者,可见她们在外交上的地位。
匈奴阏氏不仅在内政、外交上有重要地位,在战争中也起作用。冒顿攻围汉高祖时,阏氏随军。《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载:“单于被创,堕马复上,将轻骑数十遁走,仅而免脱。得其王玺,获阏氏及男女五人。”匈奴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无论平时或战时,阏氏及其他家属皆随单于而走。阏氏在战争激烈时,也参加打仗。《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载:“单于乃被甲在楼上,诸阏氏夫人数十皆以弓射外人。外人射中单于鼻,诸夫人颇死。”匈奴长于骑兵,男子从小到大皆习骑马,女子也善骑。在战争的时候,阏氏在军中,那么在战争激烈与危急的时候,阏氏参加作战是可能的。郅支单于的“阏氏夫人数十”皆引弓作战,只是一个例子而已。